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安琪罗曼史 作者:万山横 文案 五岁的陈跃然:妈,什么是体检? 安琪:就是请医生看看肚子里的心肝脾肺肾。 陈跃然(大惊失色):……医生把你切开了? 陈安琪前半生狗血淋头,婚姻事业样样不如意。离婚后她带着萌娃一枚,独自闯荡,终于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做梦!),遇到高富帅,走上人生颠峰。(这个可以有!) 这是一篇旧作,很欢乐励志的故事,非穿越重生,不小白,就是吵吵闹闹过日子谈恋爱,友情梗我很喜欢哦。24万字,全文存稿更新迅猛,欢迎入坑!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安琪,郑东耘 ┃ 配角:方翘楚,于杏阳,陈跃然等 ┃ 其它: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 ☆、死党   “陈安琪,救命!十分钟之内赶过来!否则就别想听到我的临终遗言!”      大中午的,方翘楚给陈安琪打来电话,气息之微弱,听起来确实象“这是我最后一口气”。      尽管十万火急,陈安琪还是先把手边的便当草草吃完,又将资料堆积如山的办公桌面整理了一下,才赶到三个街区外的这家咖啡店里,其时于杏阳已经姿势优雅地坐在桌前,对面坐着化悲愤为食量的方翘楚。      “先让老娘吃完这顿饭。”方翘楚痛苦地吞下一口牛排,就手把菜单递给安琪,“快,最近有什么倒霉事,奉献一件,让我舒缓胸中这一口鸟气。”      这是三人小团体的惯例,碰上有谁心情不好,其他两个就有相互比惨的义务,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只要人人献出一点霉,世界瞬间更明媚。安琪和于杏阳相互谦虚了一番,最终于杏阳败下阵来,想了一会儿说:“孙小米昨天早上,对着我花一小时准备的早餐说,搞什么玩意儿!就不能让我吃一桶方便面吗?”      孙小米芳龄17,正读高三。为了能让她以充足的精力投入高考,她娘亲于杏阳每天钻研厨艺,荤素搭配,花样翻新,周一至周日绝不重复。听到这么狼心狗肺的话,方翘楚义愤填膺:“不吃饿死她!这个养不家的小白眼狼!”      “这和你的厨艺好坏毫无关系。中二少年多奇志,这句话绝对不是出于她本意,而是体内澎湃的激素在作祟!”安琪安慰道,并不负众望地说:“要说我才是真的惨好吗?咱们办公区旁边的茶水间,不是每到下午光线暗么,必须开灯,昨天停了会儿电,朱迪那二货就说,陈姐,呲呲牙,让我看看你在哪里。”      果然快乐是要建立在朋友痛苦的基础上,方翘楚一边乐一边安慰安琪“这都是命”。等乐完了,方翘楚言归正传,叹了口气告诉大家,一小时前,在这间咖啡厅里,她和一个陌生男人举行了一项流传已久如今席卷中国大地的民俗活动,那就是相亲。      要说大中午的相亲这事十分令人费解,不过方翘楚不是一般人,她身为报社记者,行事诡异,每每不能以常理来推测。以她的说法,她并不介意对方是个年轻的胖子,还秃了前半拉脑门。问题是,这位据说是青年才俊的某大学物理系副教授在寒喧片刻后,竟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老娘,是不是,处、女。”方翘楚咬牙切齿地说。      安琪和于杏阳同时躲避暗器似的向后仰,夸张地抽着凉气,“太不委婉了!”      方翘楚悲愤地说,“老娘直接甩他一段话:有房吗?在哪儿?多少平?有车吗?啥车?咋不健个身?咋不植个发?平时是不是有肝肾虚弱、两膝酸软、腰背无力等症状?要不咋年纪轻轻秃成这样……”      不远处,一个头发稀疏的男子从饭桌前抬起头,悲愤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让另两个女人有了莫名的歉意。于杏阳安慰她:“常年相亲,偶尔碰到个把渣男是难免的,见着见着就习惯了。”      “啊啊啊要疯了!要记住,他不是暗中猜测,而是问出口了,问出口了啊!我他娘的为什么相亲总碰到这种奇葩?每次都充满信心地来,又充满郁闷地走。知道相亲的人最可悲在什么地方吗?不,不只是单身,单身毫不可怕,这表明,我他娘的心里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啊!”      面前的姑娘怎么看也属于眉清目秀的,圆圆脸上两酒窝,看着就招人喜欢。于杏阳恨恨地说:“这种低情商的人不要也罢。怕什么?你还年轻貌美着呢,一定会碰到一个喜欢的人的!”      安琪也乐呵呵地安慰她:“是啊,再说,即使这辈子碰不到你爱的男人,那又如何?你还可以生一个男人来让你爱。”      方翘楚终于被逗笑了。随后另两位女士很诡异地对视一下,陈安琪一脸坏笑地问:“其实吧,我们对教授那个问题也很好奇,话说,翘你……真的还是处女吧?”      “卧槽你们还是人吗?”方翘楚恼羞成怒。      “哎呀真的还是老姑婆哦!”两个女人神情充满调侃,“啧,都二十五岁了哦!”      “滚!”方翘楚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字,对两个女人的品质表示了彻底的绝望。      同人不同命。二十五岁的方翘楚正试图从平淡生活里突围,二十八岁的陈安琪却觉得平淡生活是种奢望,往往在她刚奋力解决掉生活中的一个麻烦,另一个麻烦就会接踵而至。饭桌上方翘楚告诉她,根据他们报社跑财经组的同事提供的小道消息,安琪供职的这家公司恐怕马上要被一家大公司收购了。      安琪是一家视频门户网站的用户界面设计师,简称UI设计师。这家名为古冬的网站创办不到五年,目前却风头甚劲,已经进入同类网站排名前三,还大有与第一一争短长之势。突然听到兼并的消息,让安琪大吃一惊。      “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财经组的小茂亲口告诉我的。听说要收购你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云联集团。”      云联集团曾是互联网企业中的一个传奇。集团现在的总裁、CFO、总工,号称为云联三剑客。当年三个不名一文的毛头小伙子,以70万元启动资金和10名员工创立了云联网络,三年后,云联在海外上市,当年的无名小卒遂跻身成为互联网新贵。如今云联已经成为年收入超过150亿元的互动娱乐文化企业。即使如安琪这样的蝼蚁之辈,也对云联如雷贯耳。      不过方翘楚大感兴趣的是云联的另一个创始人,也是云联首席财务官,此人据说叫郑东耘,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拥有出色的资本运作能力。不过,与曾总裁频频在各大媒体上露面不同,此人极为低调,从未接受过媒体的任何采访,甚至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      “翻云覆雨的资本运作大家!有机会,老娘一定要采访一下他!”这位前财经记者如是评价。      安琪很忧虑,很想骂娘。这些年来,她对自己在公司的定位是:一位混吃等死却又不失勤恳的中年妇女。这个阶段她需要安定,讨厌任何改变。但收购之后,古冬的人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如她这样的蝼蚁是否可能在这场动荡的局势中遭遇失业威胁?想到这,她就一阵皮紧。      “不要紧的,古人云,变则通,通则达。说不定收购后你会有更好的机遇。”三人小聚结束后,于杏阳在送安琪去公司的路上时,如是开解她。      安琪看着车窗外,初夏白花花的阳光照着,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它炙热可怕的夏天,“该来的总会来。以不变应万变,到哪儿不一样做事?”      “正是,哪里都缺不了做事的员工。”于杏阳看看旁边的姑娘,虽然长得黑,可乌眉俊眼,腿长腰细,倒生就一份十分难得的英气。“……倒是你个人的事也要上上心,趁着年轻貌美,再找个人吧?”      安琪笑,说:“杏阳姐,咱现在不缺男人,缺钱!目前我面临的种种难题,都可以通过多挣点钱来解决!”      “依我看你也不是缺钱,是缺心眼!”于杏阳恨铁不成钢地说:“找个好男人,不就可以帮你分担一下经济压力吗?”      安琪笑了笑不说话。她想,杏阳真是太天真了。自己目前的困局不正是“男人”这种生物造成的吗?这世上,唯有钱不会辜负你。你对它有多热爱,它就会回应你多少。      “我们家老孙有个朋友想介绍你认识。听说条件不错,有兴趣的话见一下?”于杏阳再接再励。      “我哪有时间?”安琪推托。      “你不会挤一挤吗?时间这东西就象女人的□□,挤挤总会有的。”于杏阳一脸优雅地说出这种话,竟然一点也不违和。      果不其然,她得到了平胸妹的怒视和娇叱,“呸!大波女人都该被烧死!”      告别于杏阳后,安琪在公司里度过了一个极其忙碌的下午,边忙还边以一种即将被打包出售的心态纠结了一番。下班后她又拐到附近一家医院去拿了自己的体检报告,仔细看完,发现没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      作为家中壮劳力,她现在格外惜命,每年一次体检雷打不动。回家途中,她站在公交车里昏昏欲睡。      每天中午吃完便当后,趴在桌上睡半小时是安琪一天当中难得的福利,唯其如此,才能撑着她度过忙碌的下午;让她以饱满的精神去迎接儿子,伺候这位小爷吃喝拉撒、应对他所有好的或不好的情绪;然后在儿子上床后火速做好家务,洗漱完毕,完成接下来的插画订单……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环都紧密相扣,如同一场战役,一个环节出现漏洞,都会导致整条战线的崩溃。      她无意中抬头,看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看起来还很年轻,可是表情麻木,似乎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深深的倦意,和公交车上闷热难闻的气息一起包裹着她。      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必须这样活着?以一个战士的姿态,穿行在这座灰色的城市中,希望从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得到救赎?      她的感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公汽上的人东倒西歪,安琪登登登地向前窜出几步,差点跪倒在前门,胡乱薅住一条领带,才算稳住。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公汽上一片哗然,群情激愤。有人抱怨踩了脚,有人气愤撞到头,众多声响中安琪的声音格外悲愤:“开什么玩笑啊师傅,我家里还有五岁儿子和30年房屋贷款!”      当陈安琪惊魂未定地走进一家托管机构时,天色已经擦黑。她家小爷陈跃然就读的幼儿园附近,有好几家这样的家庭托管班,四点半放学后,那些父母都得上班的孩子被接过去暂时照顾一两个小时。很显然陈跃然今天又是最后一个走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跃然用他肥短的小胳膊支着脑袋坐着,背着小书包的身影很幽怨。      刚跟托管老师说过再见,陈跃然就愤愤地说起在幼儿园和同学打架的事情,完了虎目蕴泪道:“我十里磨一剑,要他好看!”      “是十年磨一剑……”,安琪更正,并附合道,“你同学叫什么来着?……那个李浩阳确实太过份了!”      “是的,他是个危寄小人!”陈跃然对他的同学作出鉴定。      “……是卑鄙小人。”      陈跃然话锋一转,“妈妈你怎么搞的?今天又来晚了。”      安琪赶紧主动认错:“对不起,因为要拐去医院拿一份体检报告。”      “体检?那是什么?”陈跃然的江湖纷争被这事冲淡了不少。安琪于是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上次给你讲过,肚子里不是有心肝脾肺肾吗?体检就是请医生检查一下这些器官有没有毛病。”      陈跃然看向她的眼神立刻万分惊慌,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医生把你切开了?”      安琪怔了下,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一下午郁积的疲惫和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她的骨中血,血中肉,她为之奋斗的不竭源泉,即使走得再累,离得再远,只是想一想他可爱的样子,便能让她立刻化身斗士,满血复活。 ☆、儿子   一夜之间,大小媒体都在报道云联收购古冬事件。一个是视频门户网站的后起之秀,势头强劲,一个是当下风头最劲的网游运营商,一场看上去眼花撩乱的收购战,正在两家互联网领先企业间进行。内行们拈花微笑,外行们瞧足热闹。      古冬的上层对此事如何应对,安琪这样的蝼蚁之辈显然是无从知晓,但是随后每个员工都收到了一封由古冬总裁莫小波发布给全体同事的邮件,邮件声称,在过去的日子里,媒体关于此事的报道很多,评论很多,误解和谣传也很多。请大家不必理会。然而,安琪所在的大办公区,一整个上午,空气中都飘荡着暖昩不明的眼神。对于收购之后的公司前景,最重要的是人事安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盼和猜测。另外,一些年轻姑娘们还把兴趣点放在了一夜串红赚了大钱的几位云联创始人身上,拓展出了无数八卦。      在这充满动荡的关键时刻,象安琪这样的小人物,当然应该坚守阵地,低调做人,以免在充满变数的下一刻发现自己成为掉队的一员。安琪是这么计划的。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下午她接到电话,周老师说陈跃然不舒服,让她赶紧来幼儿园看看。      安琪前去请假时,发现设计部的伍总监竟然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放在平时,即使不甩脸子,也必有两句硬话埋伏着。      安琪对此非常理解,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发你工资便是要你替人卖命干活。但她也没有办法。一个单亲母亲,拖累总会比别人多一点。她匆忙向伍总监表示,设计稿一定会按时完工,绝不因请假而延时。之后就抓起包飞奔出公司大门,在楼下拦了辆的士直奔幼儿园。      周老师显然吓坏了,她把陈跃然从教室里抱出来,反复解释说,中午他只是在厕所门口跌了一跤,撞到了头,当时并无异样,没想到过了两个小时,头上便窜出老大的一个包来。      陈跃然脑袋前侧果然鼓起一个包,乍一看象是长了个角,触目惊心,安琪不由又惊又痛。正无措间,陈跃然小脸腊黄,靠在安琪怀里,小小声说:“妈妈,我腿好酸好痛。”      “哪里酸?我给你揉揉。”安琪边说边抹起裤腿,只见两条小白腿上一块一块的淤青,上面还有个个红点,她心里顿时象被捅了一刀。周老师都快哭了,赌咒发誓地说绝没有掐过孩子。      安琪慌了。这显然是种她没见过的病症。这种情况已经不能再到平时常去的诊所了。她抱着孩子出了幼儿园,召了辆出租,直接去了W城的一家三级甲等医院。      坐在车上,陈跃然异常安静。安琪摸电话时,手都在抖。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才拨通了于杏阳的电话。偏偏无人接听。      一下车,安琪就抱着孩子往门诊大厅跑,正夺命狂奔,听到后面有人喊,百忙中回了次头,就见有个男的跑过来,手里提着只童鞋递给她,说:“孩子鞋掉了。”      安琪忙道了谢,蹲下来给陈跃然穿鞋,那人看她满面惶急,提醒说:“儿科在三楼,从那边楼梯上去比较近。”      安琪仓皇冲他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三楼去,排队挂了号,又到候诊大厅排队等待叫号。看病的人多得让人绝望,她急得毛焦火燎,却不能不按捺住,看着电子显示屏上面的名字一寸寸往前挪。      候诊大厅里,别的病孩旁边,无一不是好几口人殷殷守着,相形之下,安琪这里就格外形单影直。她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孩子,心里涌上一阵难以遏止的身世感伤。      “妈妈,我想吐。”陈跃然微弱地说。话刚落音,已经吐了出来。      安琪抱着孩子,直接闯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当于杏阳赶到医院时,安琪正带着陈跃然准备做脑部CT。医生讲解着注意事项,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能不能听话地躺着不动表示了怀疑。      安琪看起来很平静,她一副讲睡前故事的愉快口吻,对躺在CT机上的陈跃然说:“这个小床会移动。我排了好久的队才轮到咱们。躺在床上要闭着眼睛一动也不能动哦。动一下就输了。妈妈一直都在这里,所以不用害怕。”      这番话果然让忐忑不安的陈跃然镇定了。接下来的CT检查出乎意料的顺利。陈跃然非常合作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他们走到CT室门外时,于杏阳接过孩子,“大哥,”她叫着陈跃然的乳名,顺带亲了这乖顺小人儿一口:“你赢了,你是第一名!今天好勇敢!”      直到这时安琪才觉出自己双臂酸麻。于杏阳把旁边的沈岩介绍给她,沈岩是这家医院的儿科主治医师。于杏阳的父母都是本市卫生系统的,在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朋友则请沈医生过来帮忙看看。      沈岩看了看陈跃然腿上的红点和淤青。“门诊的张医生说得没错,是过敏性紫癜的典型症状。”      作为一个靠读书上网摸索着养育孩子的现代女性,在CT室外排队时,安琪就迅速上网搜索了一番,虽然对这种号称“较为常见的微血管变态反应性出血性疾病”不大明白,但看到“常见”两个字,无论如何,让人总放了一点心,可看到后面还有“偶尔会引起颅内出血”、以及引发肾炎等事例,不免还是心惊胆战。      “怎么会过敏的?我家大哥吃海鲜都没事的。”于杏阳问。      “过敏原因很复杂,有可能是食物过敏,粉尘过敏,玩得太累也能引起的。”沈岩淡淡答。      “要不要紧?”于杏阳问出了安琪不敢问的问题。      “看看CT的片子情况,”看到安琪的脸色越发难看,沈岩便加了一句,“不要紧的。这其实是种小儿常见病。引发颅内出血的概率非常小。我看孩子精神象是在好转,应该没什么大事。”      作为一名医生,这其实已经算是一种比较推心置腹的回答,明白了这一点,安琪对这位年轻的沈医生多了几份好感。      在医院各部门检查了一圈,陈跃然最终入住儿科。安琪收拾了住院的东西,又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伍总监,表示原计划请半天的假要延长几天,得到批准后感恩戴德得简直想烧柱高香。      接下来的好几天,于杏阳每到下午就过来和安琪换班,还带来陈跃然爱吃的汤水,并赶安琪回家洗澡吃饭补眠。      安琪满心歉然。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多的朋友。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一两个人,所幸她们从来不觉得这是多大的负担,时间长了她也不因欠了人情债而内心难安,现在是连谢谢这两个字说出来都觉得矫情。这也是她对岁月最感激的地方,时间这把杀猪刀几乎割走了她曾珍视的一切,让她日渐粗砺,最终却心怀怜悯地给她留下两样最为宝贵的东西:孩子,还有朋友。      第一天的脆弱过后,陈跃然俨然又成一条好汉,方翘楚来看他时,他正老神在在地给于杏阳和一屋人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的家里一粒米也没有,只好饿着肚子上床了。第二天,他就拿着什么头去打土……”      于杏阳在旁边更正:“拿着锄头去锄地。”      “对,去锄地,他发现一个很漂亮的田螺,就拿回家了,他又去锄地。”      一屋人默默点头,原来要讲的是田螺姑娘的故事。      “……他一回家,哇!桌子上有一大碗白米饭,还有菜,还有鱼,他不挑食,吃饭也不洒到桌子上,他吃饱了,又去干活儿。第二天,他一回家,哇,桌子上又有一大碗白米饭,第三天,他再一回家,哇,又有一大碗白米饭,又有菜,他就又吃起来。”讲到此处,陈跃然口舌生津。在连续吃过若干次后,于杏阳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那是哪儿来的饭菜呢?”      “是啊,他就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跃然皱眉作思考状,然后又吞了一口口水,“然后他又回家,……哇,又是一大碗白米饭和菜,他又吃了起来……”      于杏阳斜睨安琪,“你说你在家是怎么虐待我哥的?是不是没吃过饱饭?”      安琪无辜摊手,“天生的馋,没办法。”      磕磕绊绊讲完故事后,一屋人都松了口气。方翘楚连声夸奖,并表示要送陈跃然一份礼物,问他要什么,小肉团子响亮地说:“变形金刚!”      安琪好心提醒,“大哥说的变形金刚,是指他们幼儿园附近小卖部里盗版的12块钱一个的那种,别买错了。”      “12块钱的塑料玩意儿你都舍不得跟儿子买?是你亲生的吗?”方翘楚怒了。      安琪无耻地答:“充话费送的!”      第二次回家再来医院时,安琪收拾出一套简单的画具带了过来。她现在上班之余,从一家工作室里接商业插画的活儿,有一批插图要得很急,偏偏这紧要关头陈跃然却住起院来,虽说病房里无法使用电脑,但线稿还是可以先手工赶一下的。      晚上,等陈跃然睡下后,安琪便搬着椅子到了走廊拐角,坐在那里一探头便可以看见床上的孩子。只是光线不够明亮,没多久便两眼酸涩,其间她正揉眼睛,一个身影拐了过来。      “画……画?”来的是沈岩,显然没想到她猫在里头干这个。      “帮别人赶一份稿子。”安琪解释。      “哦,”沈岩走了两步回头,“到我办公室里来画吧,有台灯。”      “不用了,坐这里还可以看着孩子。”      “不要紧,我帮你盯着。”      沈岩不仅提供了台灯,还给她倒了杯茶,之后便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写起了病历。安琪觉得自己又遇到好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好感,细看这年轻医生便越发觉得眉目周正举止儒雅,十足是个帅哥。      病房里偶尔传来孩子咳嗽声,陪院家属小声嘀咕声,在这份静谧里,只有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初稿完工后,安琪收拾好画具,揉揉生涩的眼睛,对沈岩抱歉地笑,“我出去遛一遛,十分钟内回来,帮我看着一下孩子,可以吗?”。      “没问题,你去吧。”      安琪拿起包,走下楼后往住院部西边拐去,那里有个小小的花园,作为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老牌医院,这里甚至还保留了几棵参天古树,在暗淡的光线中,她掏出一根烟,点上,缓缓走到园中一棵树旁坐下来。      有一瞬她仿佛灵魂出壳,另一个安琪跳出来,高挂在空中,带着怜悯和不能置信,看着这个抽着烟的落魄女人。      她想,她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是从哪里开始的?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她突然一个激灵,觉得非常不对劲。怎么这口气竟然在这破园子里叹出了立体环绕音响效果,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其实这种事,用正常的思维想一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同一时间大致相同的地方,有另一个人叹了那么一口长短大致相同的气,造就了这非一般的音响效果。不过时值深夜,万簌俱寂,况且还是在医院里,安琪不由悚然心惊疑神疑鬼。她满怀警惕四处张望,就看到了树那边探出来的另一双惊诧的目光,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安琪才目瞪口呆地说,“哎妈你可吓死人了。”      对面那人笑了笑。浓密树荫下,可以看出那是个眉目英挺的年轻男人,看起来还有点面熟。      安琪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上次给陈跃然拾鞋的那人。      “上次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谢谢你,”安琪很快说。那人也认出安琪来,笑笑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为缓和刚才的诡异气氛,安琪举了举手中的烟盒,“来一根?”      那人举起手中的烟,没说话。      医院这种地方,特别能让人体会到宿命带来的无力和脆弱,又是在夜色下,小花园里的两个陌生人奇异地有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安琪抽着烟问:“有亲戚在这里住院吗?怎么了?”      “中风。家里长辈。”男人的回答很简洁。      “哦,那真是……,”安琪不知怎么安慰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吧。”男人显然不愿多说,过了一会儿将话题抛回来。“小孩不要紧吧?”      “不要紧。”      “多大了?”      “快五岁了。”      一阵静默,深沉夜色中,明灭的烟头照亮男人倔犟有力的嘴角,有种不加掩饰的怅然和伤感。      “中风的话,恢复得好,是可以象常人一样的。”她安慰他。      “恢复不好呢?”男人淡淡说。      安琪祭出樱桃小丸子的金句,“只要活着,总会遇到美好的事情。”      男人对着黑沉沉的夜色沉默片刻,才又说:“油尽灯枯地熬着也算活着吗?死了会不会更有尊严一点?”      问的人似乎很徬徨,仿佛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可安琪又能说什么呢?她和他才刚见面,过往的生命都是谜,更何况是生与死的宏大主题,她又怎么会知道答案是什么呢?      不过,看在他曾经的善意上,安琪还是认认真真地谈了点自己的感受,她说:“我奶奶,去世的前一周,还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为全家人做早饭。有一天她过了八点还没起床,等家人进去时,发现已经没有气息了。因为太突然,在她去世后很久,我们都觉得她只是去了异乡。那种时刻担心、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的牵绊,对至亲的人来说很残忍。”      所以在那之后,她再也不能看到长像和奶奶相似的乞讨者,她会想象去世的老人家也在异世衣食无着、飘泊无依,哪怕只是那样想想,都会让她无法遏止地泪流满面。      男人看着她,安琪继续说:“油尽灯枯地熬着,也是一种安慰和陪伴,至少大家还能够从容告别。更何况,只要活着,就还存在着一线希望。”      她把烟头掐灭在一个纸杯里,站起身往回走,顺便道:“我得走了,再见。”想想又补一句,“祝好运。”      “嗯,再见。也祝你好运。”停了一下,男人说,“谢谢你。”      说再见的两个人,不过是惯例的客套,并未想到此后的人生里还会有交集。所以在再次猝然邂逅之时,安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小花园里闲聊的两句话,会让命运拿捏住,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收购   陈跃然病愈出院后,安琪重新走进公司,发现形势大变。经过多方磋商谈判,云联收购古冬已成定局。正如方翘楚所料,古冬公司所谓反收购的种种举措,也不过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在媒体勤勤恳恳的热炒声中,半个月后古冬公司总裁莫小波再次电邮致各位同事,古冬正式被云联收购,成为其旗下八个控股子公司当中的一个,三个月后公司将搬迁至云联总部,迎接大家的是更辉煌灿烂的未来。      随着这一宣布,古冬的管理层出现变动,因为办公地址即将搬迁,一部分高管和部分中层辞职,其中甚至还包括主管技术的李明诚。这本来跟安琪关系不大,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明诚辞职时,竟还找她谈了一谈。      “我们约了一帮人,打算再做一家公司,安琪,你要不要加入?”他们在楼下茶餐厅里坐下,短暂寒喧后李明诚单刀直入。      安琪怔住了。她这样无技术无人脉的蝼蚁,在公司里向来是可有可无,是哪里入了李总监的法眼呢?更何况,在这种时候,拉谁走就表示是谁的人,工作中她固然觉得李明诚对下属十分关心体贴,要说更进一层的关系却是绝对没有。现在这个建议,简直是突如其来。      “谢谢李总提供这样的机会。”安琪不是不感激,“可是我能力太过平庸,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先呆一阵子再说吧。”      李明诚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面前的姑娘衣着万年如一日,半旧的棉麻衬衣和宽松的卷边牛仔裤,竟让她把温和和潇洒两种气质融于一身,还毫不违和。李明诚笑了笑,“我有仔细看过你的设计,老实说,你对用户的心理把握很细腻,而且有些创意很灵动。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们随时欢迎你。”      “好的,”安琪起身,歉意地笑了笑,“那我先上去了总监。”      “再见。”李明诚两手交握,靠在椅背上,目送她走出餐厅。      诸事落定后,便是在W市凯盛酒店举行记者招待会,这也是云联和古冬双方高层和大众的首次见面。设计部的人马被派去参与会场的布置,忙得人仰马翻。酒会两点半开始,安琪一点多才腾出空来到酒店楼下吃了点东西,头昏脑涨地上楼。等她进了电梯,外面忽然快步跨入莫总裁的秘书林达,紧接着后面几个男人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比较面熟,赫然正是在杂志封面上见过的云联总裁曾少联。      安琪因为反应不够灵敏,没能及时闪身出去。只好跟大佬们共处一梯,在角落里保持微笑,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这时忽听旁边一人低低说:“咦,是你。”      侧头一看,那人正向自己微笑点头,方正的鼻梁下是漂亮的唇部曲线,竟然是医院里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人。      安琪赶紧扯出一个更加亲切的笑意来,“原来是你!”又顺势关心道,“怎么样,老人家好些了没有?”      “还好。”男人笑一笑,“孩子病好了吗?”      “谢谢关心,已经出院了。”话未说完,电梯门开,热情洋溢的莫总裁和古冬的主管们一下子全迎了上来,大家亲切地握手,嘴里互道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这些人一边寒喧一边前往会场后,安琪才得以从电梯里出来,她急于摆脱,所以没有注意到林达在离开时,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安琪并不清楚,他们那几句听起来随随便便的寒喧,不光让林达吃惊,就连云联总裁曾少联都有些微的诧异。又是家人又是孩子的,信息量很大啊,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身边的这一位郑先生……,也算得上是宅中之神,还是尊冷面闷神。可见这两人一定是熟而又熟了。      发布会是半酒会式,会议程序设计紧密。莫总裁向媒体公布古冬被云联收购这一事实,为前一段时间的热炒划下一个完美的句号,同时云联与古冬高层把酒言欢,将并购带来的负面影响消弥于无形,同时还要确定古冬公司状态良好,高层队伍十分稳定的印象。现场一片高歌奋进的振奋气象。      这种时候主要是秀领导,安琪一直有点迷糊,直到介绍云联高层时,看到和自己聊过两句的年轻人被尊称为云联首席财务官郑东耘时,她才陡然虎躯一振。      秉承了一贯低调的作风,从头至尾,这位年纪轻轻的CFO都只充当了酒会上的一件摆设。当然他这个摆设,因为金光闪闪的头衔和颇为出众的外形而十分引人注目。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云联总裁曾少联,他一如既往地在媒体前谈笑风生,挥斥方遒,为云联即将开展的新业务造势。      发布会快要结束时,安琪的电话震了起来,安琪看了看号码,十分陌生,接通后对方也根本没想到自我介绍。不过,一听到那充满不耐的无礼声音,安琪就知道这是何方大神了。      安琪的前夫名叫李星河,这一天路过W城时,这个男人想起他似乎还有一个儿子,于是想要联系前妻,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号码打不通了。等辗转多方,终于打听到这女人的电话时,他那本就不是很好的脾气已经相当不好了。      “陈安琪我告诉你,我有权利见我儿子!随时!随、时!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咱们法院见。”李星河一看到安琪,就怒气冲冲地喊出了这句徘徊心头已久的话。      大庭广众之下要多丢脸有多丢脸,安琪只好和他且战且行,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然而李星河想起无数新仇旧恨,火气大得已经导致了耳聋,言辞也更加犀利:“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板着一张死人脸干嘛?果然对有些人就不能讲素质,那还真不如拿素质去喂狗。”      “别在那儿狂吠了好吗?”安琪反唇相讥。“哪个女人换电话还需要跟前夫报备?再说我已经换号一年多了,你现在才生气不觉得矫情?”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换住址!换电话!你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父子见面吗?那也是我儿子,你不要太过份!”      安琪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每次和李星河争吵,到最后都有鸡同鸭讲的沮丧和混乱感。      李星河再接再厉地冷笑,“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会变更抚养权!我现在还可以到法院去告你!”      安琪变了脸,“闭上你的臭嘴!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你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小时吧?你觉得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李星河居然也十分气愤,“我出了钱!你觉得就凭你能养得起儿子?你别忘了你住的房子首付是谁给你付的!当初是看你可怜才把孩子给你的!”      “是哦,首付出了一部分钱真是件了不起的事。难道是你白给的?你不是抵了孩子的抚养费吗?”安琪语带嘲讽,“这么一想你真是伟大的父亲。”      李星河被彻底激怒了,他一怒,就会格外滔滔不绝,刻薄话张嘴就来:“当初不是你哭着喊着打着闹着要离婚的?房子,儿子,该给的我都给了你。你这个贪心势利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怎么?现在后悔了?还以为离了婚能钓个金龟婿吧?也就是当初我瞎才会娶你,你还就真以为自己是七仙女了?再说有你这么黑的七仙女么?”      安琪手插在裤兜里,低头拿脚在地上搓一颗石子,心想,妈的,就当自己是遇上神经病了。忍一忍让他快滚蛋好了。      但她没想到,她这副样子,在旁边站着的人,尤其是郑东耘看来,格外让人觉得心酸和窝囊。      这天郑东耘觉得自己展示完毕可以走人的时候,他在酒店停车场看到安琪正和一个男的争吵。那男的乍一看也算风度翩翩,只可惜言辞尖酸。郑东耘本来也不想过去的,但是没办法,他的车就停在那儿。旁听片刻,他对这两人的恩怨猜出个大概,还顺带想到了医院里那女人的落寞,竟然很难得地有了点打抱不平的心思。      当然他等取车等得也很不耐烦。      “喂,”他走到安琪旁边打个招呼,轻描淡写就吸引了双方注意力。“这位是?”      安琪看到是郑东耘,便猜想刚才的不堪情形被这人瞧见了,羞愤交加,又见他象个棒槌一样,不知死活要参与闲聊,勉强介绍道:“这位是李星河先生。”      郑东耘点头“哦”了一声,这个“哦”拿捏得十分巧妙,恍然大悟和冷淡轻视的情绪表露无遗。“想不到李先生会在万忙之中抽空到W城来,真不容易,不是说国家主席要见您都得提前约吗?话说您时间这么宝贵,专门用来吵架不是太浪费吗?”      “你他妈谁啊?我吵不吵架要你管?”李星河没料到狗血剧中途会反转出这种片段,反问时都有点呆滞。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明白你是谁吗?前妻换号码和住址,就算以草履虫的智商,也该知道这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了吧?”      安琪也是更正儿子成了习惯,小声说:“草履虫没有智商。”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但在李星河看来,这两人一唱一和的默契绝非一日之功。看他脸色,他已经快要被气死了。      “想见孩子的话,就应该先做得象个父亲,还应该学会尊重他母亲。哦抱歉,脑袋里塞满了稻草的人是不会明白这种话的。”说风凉话一向是郑东耘的拿手好戏,“您什么时候理解了,估计动物园的猩猩都能进化成人类了吧。”      李星河狐疑又愤怒地看着郑东耘,又看看安琪,冷笑着说,“怪不得要离婚,这都攀上小白脸了啊。不过陈安琪,爬得太高,当心摔下来跌死!”      “李先生你真的操心太多,这样会老得很快。”郑东耘冷冷回击。      李星河正要开口,小白脸却打断他,扬扬手里的钥匙,“抱歉让一下,我取个车。”      李星河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那辆深色SUV,安琪一介车盲,对此毫无见识,可李星河却知道那是辆保时捷卡宴,所以这小白脸看起来还很不好惹,这让他更加悲愤。      “这件事咱俩没完。”他恨恨地朝安琪说完,转身往外走。      郑东耘朝李星河离开的方向望了望,拉开车门坐进去,又探出头来看安琪,“你不上来?”      安琪惊讶地望着他。      “他在前面等着呢,不痛打落水狗吗?”      安琪犹豫一下,还是上了车,坐到副驾位置。车辆无声滑行至出口,果然看到李星河站在路边。      “需要送李先生去机场吗?”郑东耘摇下车窗彬彬有礼地说。      李星河冷冷望着他,恶毒地说:“你自以为对这个女人很了解?有一天她对你下了毒手,你才会明白你有多天真!祝你好运!”      “真是睿智!改天请李先生和沙丁鱼罐头一起探讨哲学话题,双方一定很谈得来。”郑东耘趾高气昂地嘲讽。      车子继续滑行,安琪在后视镜里看着李星河越来越远,成为一个黑点,松了口气,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由非常之别扭。      “谢谢你啊,”她客客气气地说:“……抱歉,因为我耽误你时间。”      她脸上的表情却让郑东耘误以为是在纠结,他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说:“你前夫为人相当不怎么样,不过如果你后悔了,现在可以下车去找他,还来得及。”      “用不着。”安琪往后看了一眼,说:“麻烦再往前面开一点,我不想见到他,也不想让孩子见他。”      郑东耘微微一笑,继续往前开,又淡淡道,“这种对自己亲生孩子都不闻不问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尊重。换个厉害点的女人,就算打不赢,也该狠狠骂还回去。”      这一次,安琪领会到他话里的回护之意,笑了起来,“向来只见人劝架的,怎么还有劝人打架的?”      郑东耘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怎么,这就让你舍不得了?”      安琪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同志,你还是太年轻啊,暴力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对这种人,要学会宽恕!”      “看不出你心胸如此宽广啊。”郑东耘嘲讽地挑挑眉毛。      “是啊,我也很佩服我自己。”安琪笑,“你看,无论多不愿意承认,我过去的某段时间,总是和那个人打包联系在一起的。他有多讨厌,我的过去便有多讨厌。……宽恕他,为的不过是要宽恕我自己,”她顿了顿,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忽然慌张回头,“怎么走了这么远了?”      郑东耘把车停下来。      安琪忙忙地准备下车,“我还要回酒店!老板要是发现我中途开溜我会死得很惨!”突然意识到旁边这人其实也算是新晋的老板,安琪立刻变得十分痛心,“我真不是有意旷工,请您务必要保守这个秘密!谢谢!再见!”      郑东耘笑了起来,假惺惺地展示绅士风度:“不要再送你回去吗?”      “不用,走回去挺快。”      说话之间,安琪已经下车,向他挥挥手,前后看看,穿过斑马线,从路对面小跑着赶回酒店去了。      宽恕他,为的不过是要宽恕她自己?郑东耘想起这句话,笑了笑,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踩了脚油门,汇入了W城拥挤繁忙的车水马龙中。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看这段,觉得好别扭,不管了不管了!先发上来! ☆、调整   整个六月,古冬的管理层前所未有地忙碌,大会小会开到深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象安琪这样的蝼蚁也必须忙,本来没事的都得找出点事来做。老板都没下班你敢先走?你这不是找死的节奏?      等到了七月份,风声终于传出来了,公司要筹备在海外上市了。      公司开始组建上市顾问团队,七月初,包括投资银行,法律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等几家机构的工作人员进驻古冬,协助公司开始了长达小半年的尽职调查。      在这么硝烟弥漫的紧要关头,安琪却迎来了一段让她一筹莫展的时光:大哥放暑假了!      身为一个单亲妈妈,安琪对所有的寒暑假都十分仇恨。在综合比较了上补习班、请短期保姆等多种方法后,最终她还是决定将大哥送往几百里外的父母家。      当她一手提着大包小裹,一手抓牢儿子,逃荒也似地上了火车后,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心里就歉疚难安,她还是要丢下这年仅五岁的孩子了,——在他被父亲丢下后。      无论出发之前有多惆怅,回到老家总还是高兴的。安琪妈一早就把这娘儿俩住的房间洒扫翻晒一新。又想到她的心肝外孙爱吃肉丸子,提前做了百十来个放进了冰箱。      安琪妈曾在W城照看陈跃然到一岁,后来因为安琪父亲屡犯低血糖要人照顾,才不得不回老家。她也曾和安琪商量,要把陈跃然接回老家,由她来照顾。可安琪不同意,当时就拿话顶回来,说是孩子已经没父亲了,不能再连亲娘都不在身边。安琪妈顾着了老的,便顾不得小的。因为这个,一看到陈跃然,老俩口便一腔爱意中混着歉疚,心肝娇娇肉地喊着扑上来,恨不能割自己的肉给大外孙吃。      父母家是小城里很典型的两层小楼,前面还有巴掌大的院子。老俩口簇拥着孩子进了屋,安琪得了闲,便一个人在院子里看了看。      还是熟悉的景致,墙根下摆着花花草草,栏杆上晒着各色干菜,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腌菜的咸酸,——是安琪非常喜欢的味道。家和父母的味道。在这样的气息里,她一时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坚持呆在W城里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她应该回来,在这个小城里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有父母兄弟帮衬着,闲时甚至能打一打麻将,在安稳和琐碎中,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了。      可到底是不甘心,人生种种欲望之河,不亲自去淌一淌,终究是意难平、心难安呵!      在老家只呆了两天,安琪就匆忙往回赶。离开的时候。陈跃然正在睡午觉,她把脸埋在他温软的小身子上,贪婪地闻着那淡淡的汗味和奶香,又拿起他肥短的小手,在掌心里轻轻吻了一下,才果断站起身。      去房里拿行李时,看到母亲正鬼鬼祟祟地将一个鼓鼓的信封塞进她包里,安琪顿时拉下脸来。      “你又来了!我跟你说,你要再这么干下次我不回来了!孩子也带走!”她气呼呼地把信封掏出来,对闻言进屋的父亲说:“爸,你也不管管你老婆!”      安琪妈也生了气,说:“给你你就拿着!你又要还贷款,又要养孩子,我们两个老的不贴补一点,拿着钱有什么用处?”      “攒着!你不是儿媳妇还没娶吗?再说我是断了手还是残了脚?我转眼就快三十了,还要老的养着?你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再这么说我就照嘴打!还残脚断手,越说出不好听的来了!是让你偷去了还是让你抢去了?这个犟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母女俩撕扯一番,最后安琪力气大,赢了。她爸这才开了金口:“算了,孩子实在不想要,你就别勉强了。”      安琪妈悻悻地收了钱,嘴里嘀咕:“跟你爸一个德性!犟得跟头驴一样!驴都得被你们犟死!”      安琪爸很无奈地走了。要知道,他的品德是随着安琪妈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的,眼看着安琪妈一口老气憋在心里,他再不走就会惨遭牵连。      老俩口送安琪出门后,安琪爸转回去看着孩子。安琪妈便把安琪一直送到巷子口,路上果然没有忍住,叹了一口气,“这都离婚好几年了,怎么也不找个人?”      见安琪不作声,又补一句,“都是姓冯的小子害的!不是他你怎么会嫁给李星河?当初我看那个李星河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张寡嘴就会哄人!不是这两个混蛋,我这么好的闺女能成这个样子?”      “妈!”安琪站住脚,责备地看着陈母。      “行行我不说了。”在陈家,“姓冯的小子”一度是个禁区,碰都不能碰。看到安琪变脸,她娘连忙转而说起别的:“孩子我给你带得好好的,一根毫毛都不得少了你的。不要老惦记,听到没?”      “嗯。”      “有事没事多和你公司单身的男同事出去玩玩,不要总是一个人钉在家里,假如有合意的,先考察考察也是好的。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嫁人。”      “……知道了!”      “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吃饭,晚上早点睡,不要在电脑跟前一坐就到两三点,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      ……      儿女都是债,都是债。安琪坐在出租车上,看着久久立在路边朝自己挥手的母亲,想到临出门时父亲那担忧的一瞥,只觉得满心里都是怆然。      父亲曾说,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有节,谓之和。中和之道十分难得,所以自古又有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一说。父亲又说,人一辈子的情感就象一堆木炭,此时损耗得太过厉害,到了后来,即使遇到对的人,对的事,也难免只余下块块白灰。      安琪和父亲,大多数时候其实更象师生,所以当他也和她讨论起情感的事时,父女俩都不能如以往般从容。后来,安琪才明白,表面平静的他对她有多忧心。他不象母亲,可以找人哭诉,可以向她抱怨。他把担忧深埋在心底。      安琪常常恨自己,为什么要让最亲近的人担忧;也恨他们为什么非要替自己担忧,明知道他们的担忧只会让她更难过。      母亲有些发福的身影在出租车后视镜里越变越小,消失不见。安琪仰头眨了眨眼,把一点泪意全部憋了回去。      她从未象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早一点摆脱困境、变得强大。一定要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要早点拿到插画师的专业派司!要成为一个出色的设计师,要挣很多钱,要有能力自保,也保护这世上她最爱的亲人们。      再次回到工作岗位上,安琪发现,古冬公司目前的情况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热火朝天,动感十足。      为了更好地把握和了解古冬公司的经营业务状况,以便于起草精确和有吸引力的招股书,证券公司派出的保荐人对古冬的财产和有关合同协议作了广泛的审查,包括所有的贷款协议、重要的合同等等。古冬公司里牵头的除了总裁莫小波,还有云联派来的一位陈副总,据说因为全程参与了云联其他几家公司的上市,经验和能力都十分强悍。一波又一波的审查,让古冬的高层们个个嘴角起泡,面目狰狞。      这天下午,安琪被莫小波叫到办公室。      “从现在开始,你除日常工作外,协助陈总和集团公司进行联络。”莫小波头也不抬,一边看文件一边吩咐。      安琪蒙了,“为什么是我?我是设计部的啊,不是有李助理吗?不是还有张秘书吗?”      “现在公司里哪还找得出一个闲人?”莫小波将一沓部门年度预算调整的文件往安琪面前一放,“这些送到郑总的秘书室,赶紧去!有什么意见,一定要及时反馈给各部门。”      安琪觉得真他娘的冤,她也没闲着啊。公司除了忙着筹备上市,日常的项目也不能丢,每个季度还会开展一系列营销活动,界面创意、制作,不都是她这个设计师的活儿么?她何尝不是每天加班?      但莫总裁在人事安排上向来神出鬼没,她一介蝼蚁,讲理怕是不行,只能含恨抱着一堆文件袋转身出门。不过她多了个心眼,拿包时向消息灵通的朱迪打听了一下,这才了解其中内情。      原来集团公司和古冬用的是不同的OA系统,从网上报不了报表数据。跑过几趟后,李助理死活不肯去了,路远天热,她自己又一堆事要忙,而且据说集团的人又太难缠,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最后,这差使是落到了安琪头上。      “郑东耘很凶?”安琪心里一沉。      “不止是郑总,听说他手下助理个个十分难缠,那叫个吹毛求疵呀……”朱迪悄悄说。      “难道老娘就天生是炮灰命吗?”安琪愤怒不已。      “你不一样啊,大家都知道你跟郑总熟,总会给你留点面子。”朱迪巴结地说。      熟?安琪简直要呕血三升。真是六月飞雪,人言可畏啊,搭过两句话就叫熟了?她连他门朝哪儿开树朝哪儿栽都不知道,她怎么就跟他熟了?      当安琪终于走进集团公司的那幢大楼里时,她在心中反复吟诵一阙词: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看在你们给老娘发钱的份上,今天就忍了!    ☆、报表   当今的互联网新贵们都有这么几个特征:聪明,骄傲,执行力强。郑东耘也不例外。因为聪明,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看来并不难的一件事,有些人却总要重复修改无数次才能完善。      有这种想法的人,脾气自然不会很好。极度挑剔龟毛外加嘴损,直接导致人送外号威震天。和他一样龟毛难缠的还有几位高管,被普罗大众统一归类为狂派。一说到某个项目是狂派在主抓,云联上下顿时要皮紧三分,文书上连标点符号都要拿放大镜检查。      谢天谢地,即使是主管们,也并不需要经常面对郑总本人。作为CFO,郑东耘的主要精力一向都在资本运作上,公司日常管理都是曾总裁操刀。而在郑总的映衬下,身为博派首领的曾少联和其他几位元老,则显得如春天般温柔可亲。      眼下安琪正在秘书室里,等待主管陈惠梅女士的接见。陈惠梅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着深色套装,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在集团公司大家互称英文名的氛围里,她和这个名字一样令人过目难忘,在打量了一番安琪后,陈惠梅给古冬方面打了个电话,面无表情、口气淡漠地说:“希望你们把和集团公司联系的人相对固定一下,又不是时装发布会,就不要频繁地换来换去了,谢谢!”      安琪低眉顺眼地站着,因为有了心理建设,她努力作出对这番话毫不介意的样子,何况人家不是针对她。——事实上她也来不及介意,因为紧接着她就被召进办公室,直面这位传说中邪魅狷狂的CFO,尽管在她的印象里,郑同学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再次见面,郑东耘并没有任何寒喧,直接把文件夹接过来,摊开细看起来。光看外表,这人身材修长,眉目俊挺,甚至带一点点女性的阴柔,但是当他坐在那间阔大气派的办公室里,冷着脸看文件时,确实有一种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威严。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金钱和权势带来的影响吧,她想。      她想到医院里那流露出刹那迷茫的年轻人,还有停车场里那令人尴尬的一幕,无论如何,那两个人的所作所为,都跟如今坐在眼前的郑大老板重叠不起来,甚至想一想都令人觉得违和。      安琪还在神游,那边郑东耘已经拿起了电话,接通后,就听他有点不耐烦地问:“上次不是说过编制有问题了吗?为什么到现在这些问题依然存在?你不知道后天上午集团董事会要听新财年预算编制结果的汇报吗?集团董事会七个董事,你觉得他们哪一个是好糊弄的?”      安琪想到莫总裁交代过,要把情况向部门反馈,尽管郑总已经在打电话了,她还是勤勤恳恳地掏出小笔记本,试图把他说的每条意见都记录下来。      可怜她一个搞设计的,什么什么预算编制,这些名词听着都很艰难,更遑论记下来了。于是笔记本上出现很多拼音加圈圈叉叉,除了她自己,估计神仙都看不懂。      郑东耘看东西很快,简直一目十行,却总能抓住问题关键。只见他翻着文件,表情越发稀薄,对着电话问:“差旅费预算这项,我们在今年的预算编制文件通知里早就已经明确要求了,超过去年预算比率百分之五十,一定要报编制说明,请问你的编制说明在哪里?……哦?原来是忘了?那你们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做这件事?……”      说实在的,郑总的声音也并不大,口气也并不严历,可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逼问,却让人有种丝毫不敢大意的感觉。安琪一个跑腿的,这会儿都如坐针毡,估计接电话的人此刻一定很想去死。      后来在郑东耘闭嘴看文件的间隙里,安琪将微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相的男人脑补成一只刺猬,甚至还习惯性地想了一下要怎么上色,才算在心惊胆战中找到了一丝安稳和愉悦。      临走前,郑东耘把文件递给安琪时,状似无意地往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扫了一眼,立刻让安琪尴尬得脸都红了。      她想起停车场里的冷嘲热讽,深恐对方说出“阁下是在火星上接受的专业教育吗”这种话来,飞速收拾了东西走人。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丢人,这天晚上安琪给张翘楚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请教前财经记者相关知识,又忍着头晕在网上恶补财会基础理论。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大叠文件进到郑东耘办公室,郑东耘看了会儿文件,脸都黑了。      他再次打电话给古冬那边,咄咄逼人地问:“请问你报上来之前有没有认真的复核?你这会儿就给我打开报表好好看看,你第三张人工成本预算EXCEL表的第五行的第七列,公式对不对,你引用的是哪个数据源?……确保数据的及时性和准确性不是最起码的常识吗?……还有第五张研发部门费用预算表的第四行,请你再重新核算一下……”      他虽然用了个“请”字,可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咬牙切齿。陈安琪默默地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觉得郑总周边十米自带冷气,如今简直又添上杀气了。      当天上午安琪在古冬和集团间跑了个来回,下午,当莫总裁把文件递给她时,她快气死了,她手头的事忙得恨不得幻化出影□□,他竟然让她第三次去送预算调整方案!更过份的是,她问他自己手头的事怎么办时,那个卑鄙小人居然能老着脸说让她回来加个班!      泥巴人也有三份土性气,她也是有专业的好不好?当真是老实人格外地好欺负吗?咱们老实人,到底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我十里磨一剑……,安琪边往外走,边在心里嘀咕。      从地表温度高达四十二度的室外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时,她觉得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焦糊味了。她想,这碗饭可真他娘的难吃啊,实在不行,老子不干了!      不过,她跳槽的想法,在郑总办公室呆了一下午后,很快烟消云散。      因为古冬这边的编制预算报上来太迟,导致集团预算合并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期间郑东耘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面前堆着一大堆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报表,手指在键盘上打得飞快,几个助理穿梭进出,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坐在一角的安琪见此情形,不由深深觉得,真是哪一碗饭都难吃啊。      就算他是传说中的富二代,天上也并没有平白无故对他掉馅饼,世上也并没有哪份钱财是他白白得来的。富二代的老总尚且在努力,她一个拖家带口的穷鬼,有什么必要在这里矫情?    ☆、酒会   “陈安琪是吧?”      恭恭敬敬的语气,“是的。”      郑东耘靠向椅背,双手交叉,认真打量了一下对面坐着的女人。      身材很高挑,模样也算清秀,只是经过一天的忙碌,此时脸上油得简直不能看,头发也蓬蓬松松。苦大仇深的形象,处处昭示着他这个老板的不近人情。      一个小时前,陈惠梅进来提醒他,今晚九点在天信酒店举行一场慈善酒会,主办方是栖凤园集团,他已经要迟到了。栖凤园的二当家,韩家大小姐韩清妙亲自邀请他参加。出于某些私人的原因,他非去不可,并且表现还不能太失礼。      韩清妙从不掩饰对他的觊觎之心。当然她表现得很得体。郑东耘也知道,在很多人看来,他和韩清妙堪称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以前他和她身边都有人时,这种话尚且有人提起,更何况现在是双方的空档期?简直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会有什么事等着他。      为了解决这种麻烦,郑东耘得想个办法。这个时候他的思维表现出典型的理科男特征。出现问题了怎么办?找出解决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在其中挑选一个性价比最高的就是了。      他最终作出的决定是,带个女人去酒会。问题是已经这么晚了,他一时半刻的还真没有什么人选。秘书室的几位已经结婚了不说,还个个都跟韩清妙比较熟。      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身为宅男感到了一丝苦恼。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面前坐着的安琪。      他对安琪的印象很不错。第一次无意中看到她笔记本上的内容,郑东耘差点笑出来,没想到时隔一天,那些圈圈叉叉就消失了。这说明这姑娘私下里是做过功课的。对工作认真的人,郑总心底总是先存着一份欣赏。      但假扮女友这种事,毕竟是比较私人的话题,怎么说才不致于让她反感到拒绝,显然很考验他郑某人水平。      于是他看了看安琪面前摊开的笔记本,寒喧道:“字写得不错。”      安琪微微吃惊。她临过两年欧体,但硬笔书法最终走的是八大山人的路子,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并不讨巧。鉴于郑东耘在办公室范围内几乎从来没有好声气,她实在不好判断他是真心夸奖,还是下面还留了句诸如“这些火柴棍子劈叉练得不错”之类的狠话。      幸好郑总后面又加了句:“外形散淡拙朴,实则内有筋骨,你练过毛笔字吧?”      安琪一下午郁积的不快,顿时被这番话恭维得烟消云散,真想不到这位年纪轻轻的郑总对书法也有研究。正飘飘然,就听郑东耘问:“晚上还有其他事吗?”      “加班!”想到这个就不开心。      这样啊,“上次我帮你一个大忙,你是不是该报答一下我?”      蓬头油面的安琪愕然抬眼,打量他一番后说:“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性骚扰吗?”      “当然不能!”女人果然很难懂!      “那我已经在用辛勤的工作报答你了!”      “公是公,私是私吧?”      “那这就还是性骚扰罗?”      “当然不是。”他简直忍不住要叹气,“你大脑里负责逻辑思维的是一堆拖把吗正常人的回答难道不是我要怎么报答吗?”      “我要怎么报答?”她从善如流。      “……晚上有个酒会。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他顿了顿补充,“……私人请你帮个忙没问题吧?”      她迟疑地望着他,想问为什么象他这么高大上,却要请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女下属去参加什么酒会,问题到了嘴边却换成另一句,“莫总安排我加班!”      “我来和他说。”他想了想,“算你双倍加班费。”      “……只需要我在酒会上扮僵尸?”      “木乃伊也成。”      “那不成!这么热的天裹成木乃伊,非捂出蛆来不可!”      事情好象已经算是谈妥了?看来跟聪明人说话确实轻松一些。郑东耘已经不知不觉将安琪的智商提高了一个档次。      他们离开办公室后,郑东耘带着安琪驱车直奔W市的隆盛大厦。      他在门口停了车,递给安琪一张卡,说:“进去挑件衣服,最好找地方把脸洗一把,给你二十分钟,够了吧?”      这话一出口,安琪就敢肯定,郑总绝对没有陪女人逛过街!开什么国际玩笑!没听说大多数女人描一条眉毛就需要半个小时吗?      问题是你能指望这种直男癌一下子就能领悟人生真谛吗?不能!所以她什么也没说,打开车门就向商场狂奔而去,郑东耘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了起来。      他下了车,点了根烟。刚抽完没多久,就看到一位陌生的裙装女士冲他飞奔而来,郑东耘正在奇怪今天碰到的女人们何以如此匆忙,赫然发现,裙装女士就是刚才还一身休闲装扮的安琪。      品位不错。这是他对已经改头换面的安琪的评价。简单地拾掇后,安琪看着顺眼多了。因为皮肤不够白,她选了件深蓝色长裙,式样简单但细节精致。最难得的是,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她还梳了下头发、化了个淡妆。      头发盘起来后,露出了她修长优雅的颈部曲线。如果不是扶着车门喘得厉害,也算得上是位窈窕名媛了。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被姓李的那家伙抛弃的?郑东耘隐隐有点抱憾。却没细想他将安琪归类到“弃妇”这一栏的概念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天信酒店的这场慈善酒会,来的都是W城商界处于金字塔顶端的那一部分人。除美食美酒外,穿插其中的当然少不了美女。年轻的女孩们长裙翩然,清丽脱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快来追我吧”的气息。      可是姑娘们啊,你们指望这些心眼比筛子还多的男人给你们什么呢?安琪跟着郑东耘,从这一群仙鹤中走过,为自己终于成为这样一个势利却看破世道的中年妇女而感到庆幸。      韩清妙没想到郑东耘会带女伴来。不过她掩饰得很好,韩家是W城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大佬,韩家大小姐回国后在父亲的集团公司里从底层干到现在的副总裁,稳重利落那是一定的。当下她按捺下眼底一丝惊诧,笑盈盈地迎上去。      “忙什么呢最近?到处见不到你人影啊。”极熟络的口气。      “赚钱。”真是庸俗直白的回答。      “上次张伶俐过生日,喊你过去你不肯赏脸,她生气了呢。”      “我真有事。”      寒喧到这里,才惜字如金地为她们相互介绍,“安琪。清妙。清妙是W城的女强人,栖凤园的女当家。”      韩清妙啧了一声,“什么叫女强人?就听不得这种话。说得我多强势似的。”嗔怪完他,才拉起安琪的手说,“欢迎你安琪,在这里千万不要觉得拘束,就是些老朋友找个由头聚一聚,东耘和我们很熟的。”      安琪当然笑脸称是,韩清妙又问起她从事哪个行当。安琪见郑东耘望望她不开口,没想到僵尸还需要台词,一时不察,脱口而出:“我做商业插画。”      “是吗?”韩清妙笑盈盈地看她,“以前我也练过两年工笔花鸟呢。可惜最后从了商,现在只剩满身铜臭了。安琪主要从事哪一类的商插?”      “主要是出版物,大多数是儿童读物类插画,偶尔也接点游戏原画的活什么的。”      “我碰巧认识一些出版界的朋友,下次可以介绍你认识。”      “那真太好了。”几句下来,安琪对韩清妙很有好感。漂亮,衣着有品位,亲热不做作,透着精明爽利。      好吧,她错了,这里的姑娘们原来也都很厉害,根本不需要她来杞人忧天。      “东耘来了?”说话间,一个五十多岁的板寸头男子从一堆衣装革履的男人中转出来。      郑东耘迎上前去,难得看到他态度这么恭敬,“韩伯伯身体怎么样了?听说上次老毛病又犯过一次?”      “总算捡回一条命。这一次我算是明白了,有啥都别有病。你们这些年轻人,可要趁现在多当心身体,不要象我老头子,明白过来都差点晚了。”凤栖园的总裁韩少光笑呵呵地、近乎慈爱地看着面前几个年轻人。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安琪,”郑东耘看了看她,“画画的。这位是栖凤园的韩董。”      “哦,艺术家啊。不错不错!”韩少光与安琪亲切握手,又客气两句,便拉着郑东耘走了,“让她们聊,我们说会儿话去。”      这两位没走多久,作为主人的韩清妙要招呼八方宾客,将安琪和另几位名媛稍作介绍便也离去。安琪站了一会儿便借口去卫生间,拿了点春卷之类的小吃和果汁,一个人四处看了看。      这是一个关于给百所贫困小学捐款修缮校舍的慈善活动。内场是鸡尾酒会,同时外场还有义卖专项基金会工作的图片回顾展览。安琪一张张浏览过去,看到有些校舍破旧的情形,心里很震动。      十几分钟后,主持人开场,场中光线暗下来,播放了一部宣传片VCR,回顾介绍专项基金工作。之后本市一位演艺界大腕现场分享去学校看望孩子的经历,讲得声情并茂,简直令人潸然泪下。音乐也适时煽情,在现场营造出十分悲壮的氛围,搞得大家热泪盈眶。      最后是韩清妙上台发言,赢得阵阵掌声。接下来就是拍卖。W城一些文化名流的字画和部分捐赠来的瓷器玉器,被逐一摆上了台。下面请来的一些土豪们很给面子地频频举牌。不过气氛还是比正式拍卖要轻松得多,主持人插科打诨,台上台下不时发出阵阵哄笑。      期间有一半时间郑东耘和韩少光两人坐在角落里,不知在商议什么。拍卖快结束时他才过来和安琪汇合。      “照片上的那些校舍真的很破旧,很需要钱重新修缮。你不拍个一两件献献爱心?”安琪悄悄问他。      别的人不过是借此机会搞社交,而这个女人的关注点是照片上的校舍!郑东耘看她一眼,见她还在认认真真等他回答,只好说:“云联也有自己的公益基金,本公司一直致力的是环保事业,犯不着在这里凑这个热闹。”      看安琪懵懂的样子,趁机批评她:“作为云联人,你能稍微关心一下公司的情况吗?”      两人正在小声交谈,旁边过来一个一二十岁的年轻人。此人头发染得跟花尾巴雉鸡似的,一只耳朵上还打了五个孔,风格这么杀马特,竟然还并不难看。雉鸡帅哥冲着郑东耘笑了笑说:“哥,你来啦?”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副绝世冷脸,“郑成瑜,我跟你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我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雉鸡帅哥笑得很无奈。      旁边这位冷峻青年从鼻子里冷笑了一下:“你怎么能有这种奢望呢?”      被称作郑成瑜的男孩子不再说话,只冲着安琪笑着挥了挥手,安琪回他一笑便别过脸去,心里却燃起一腔八卦热血!      活生生的豪门恩怨啊这是,回去后务必要跟朱迪打听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此刻就算内心再急煎煎,面上也绝不能露出半分。老板家事,还是装作不知道,莫要参与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这篇旧作看得我尴尬症都犯了。 ☆、谈心   等款项移交仪式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半钟。郑东耘这期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到和韩清妙等人告别时才有所好转。到了车里,他摸出烟,给自己点上,忽然想到安琪,举起烟盒,“来一根?”      安琪义正辞严道:“不了,我戒了。”      “为什么?”郑东耘吐了口烟圈。      “我还不能死。”安琪想了想,补充道:“我还有三十年房贷和五岁孩子,他没长大,我不敢死。”      这话成功地让郑东耘对着手里的烟仔细看了看,然后又对着她看了看,“又忘吃药了吧?再忙再穷药不能停啊。”      安琪打开车窗,让空气流通,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承认吧你只是羡慕嫉妒恨!不然你戒了试试啊。”      郑东耘问了她住的地方,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决定虚心与她请教一个问题,当然郑总的虚心,与真正意义上的虚心有很大区别。      他问:“希望你不要介意,其实我挺好奇,你和那位李先生是为什么离婚的?”      经历了停车场的尴尬,这问题只是小意思,安琪平静地想了想,说:“因为三观不同。我们的价值观以及对待家庭和婚姻的观念有很大的差异。”停了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难道不是因为第三者搞破坏?”      “所有的第三者只是表象,一桩糟糕的婚姻大都坏在了根子里。”      “是他抛弃你吗?为什么他还会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因为……”安琪想到离婚时的种种狗血,不由笑起来,“大概是我先提出来离婚的啊,这种事会让男人觉得没面子,是吧?”想想觉得不对,“拜托,不要对一个离异的女人说抛弃这种字眼,很伤自尊的。”      “你难受吗?”      安琪心里愉快地想,原来霸气侧漏的郑总,情商也令人担忧,嘴里却相当认真地解释:“难受当然是难免的,受着受着就好啦。你很快会发现,世上再重的爱恨情仇,终究不敌时光这把杀猪刀。”      郑东耘看她一眼,“人家秀恩爱,你秀坚强。你到底是心大,还是脑洞大?”      和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谈自己失败的婚姻,安琪觉得很疯狂,于是她毅然决定转换话题,“话说我突然也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不明白这事已经很久了。”      她其实有好些疑问,但这一瞬她有种感觉,郑东耘身上的刺,根根都竖起来了。所以她很英明地选择了这个问题,“老大你身为一枚黄钻级别的王老五,为什么沦落到连个女朋友也没有的地步?”      郑东耘人明显放松了,“就算没有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吧。”      “很稀奇!没结婚正常,可我说的是女朋友!不是wife,而是Girlfriend!”      “发音真标准!英语老师是韩国人吧?”郑东耘习惯性地嘲讽,最终祭出敷衍此类问题的金句,“缘份,估计是缘份没到吧。”      “不至于啊,”安琪上下打量开车的男人,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立刻热血沸腾,“哎你该不会是gay吧?”眼看郑东耘脸上抽搐了一下,慌忙补救,“我瞎说的瞎说的!我是看你长得又帅家世又好还很有钱又才华横溢……”      郑东耘冷冷瞟一眼安琪。车里的气氛万分诡异,安琪艰难地将头调转过去,专心看着窗外,心里默念,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我之所以没有女朋友,跟你和那位李先生一样,是因为我和很多女人在价值观以及对待家庭和婚姻的观念上有很大的差异。”郑东耘淡淡地说。      “……难道不是因为第三者搞破坏?”忍了忍,安琪还是不怕死地问了出来。      意识到这是一个很耳熟的问题,郑东耘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然后他和安琪都有点不大自然地住了嘴。      怎么搞的?他们是在谈心吗?还谈得好深入!      车子继续前行,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许久两个人都没开口。安琪松了口气,看了看前面,突然说:“前面路口左拐后停一下。”      “干嘛?”      “那边有个卖水果的摊子,我要买点水果带回家吃。”      “小区连水果都没得卖?”      “碰巧顺路你就做个好人吧,而且这里水果味道很好的。真的有机会你也应该买来尝一尝。”安琪趁机鼓吹。      说话间已经左拐,果然路边有个小小门店,深夜还亮着一盏桔黄色的灯。安琪打开车门,对郑东耘说,“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好。”就匆匆过了马路。      郑东耘在车上稍微发了会儿呆,一扭头就看到安琪过来了。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这,她还算是个女人吗?小蓝裙礼服和高跟鞋看起来确实品位够了,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肩上搭配一条编织袋吧?更何况那里面鼓鼓囊囊,目测不少于五个西瓜!      连他这么缺乏绅士风度的男人看到了都有点坐不住,连忙打开车门下来接了她一把。      “老板会不会做生意?你这么大宗客户都不带送货的?”郑东耘抱怨。      “小意思!想当年小区停了电,我扛着50斤的一袋米还不照样爬上七楼?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你这算是炫耀吗?我公司里什么时候招了举重队员?”郑东耘看着西瓜皱眉,“买这么多干嘛?”      “送两个给你。收了我的大礼以后要对我客气一点。”      郑东耘哂笑,“这么廉价?两个西瓜就打发了?”      安琪挑眉,“知足吧您!每月就发这么点工钱,难道还想我孝敬你一口金砖?”      “巴结老板也算是投资,得拿出点诚意来。两个西瓜你也敢开口……”      郑东耘看着西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会呆会儿请他送瓜上楼吧?上了楼说不定还得喝口水,吃片瓜什么的,这样一来……误会可就大了。      他对她固然有好感,可还没打算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麻烦。      当然解决的办法很多,最直接的,就是他到了她住的小区门口突然发现有事。不过很显然,他想到并稍稍担了一下心的事情,安琪即使一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想到了。      所以一到小区门口,她抢先开口,“就停这里。”她把西瓜提下车,干净利落地挥手再见,“谢谢啦,太晚了回去注意安全啊。”      “这么重不要紧吗?”郑东耘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近得很,两步路就到了。”      然后他就见安琪一手挽包,一手提着装有三个西瓜的编织袋,进了小区大门,小高跟走得嗒嗒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影中。      他对着安琪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楞,觉得这个姑娘挺有意思的。强悍和脆弱,狡黠和淡漠,积极和消沉,哪一面才更接近她的真实?      无论真相如何,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女汉子真的挺让人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把身上的鸡皮疙瘩抖一抖! ☆、周年   于杏阳给安琪打来电话,提醒她第二天是她们相识三周年。安琪一阵愧疚,赶紧表示自己随叫随到毫无怨言。于杏阳又和方翘楚电话协商一番后,三人最终把聚会地点定在了一间茶座里。      第二天中午,安琪匆忙赶去时,方翘楚和于杏阳已经在茶座里定好一间静室。榻榻米的小几上,一壶水果茶煮得满室都是甜香。      看到安琪到了,于杏阳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个小小的黄铜香炉,一包白檀线香。方翘楚倒出六杯果茶,排在香炉前,安琪拿出两个纸碟,装上带来的水果,并把果茶壶下的蜡烛移出来。   室内一片寂然,三人默默做好这一切后,于杏阳点燃三枝线香,跪坐几前,祝祷道:“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安乐。”说罢拜一拜,将线香插进了香炉里。      安琪和翘楚也依着于杏阳的样子,一一祭拜完毕。三个人沉默着,一时都无话。      这是那场车祸发生的第三个年头,安琪有时想起,觉得世事真是难以预料。比如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一场车祸,却结识了方翘楚和于杏阳,并在日后的联系中意外成了朋友。      如今回想起来,除了这两位老友,很多人和那惨烈现场都一道模糊了,甚至她亲手帮着抬下来的那姑娘,印象里也只余下她满头顺滑的黑发,和顺着发丝往下流淌的鲜血。      她至今都不知道姑娘叫什么,是哪里人,死的那一年有多大,埋在了哪里。虽然每年的这一天,她们都会为这些和自己同乘过一车的陌生人祭奠。然而,那更多是为了她自己。      一场车祸,一些人永远消失了,也改变了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因为这场血淋淋的刺激,安琪离了婚,翘楚不再当财经记者,改行跑了民生新闻;全职主妇于杏阳不再一心扑在家庭上,开始去学中西糕点制作、瑜珈,因为,再不学也许就来不及了。      活着的人把自己的一部分丢在了那里,却又从原来的身体里,催生出新的枝干和树叶。就象网络小说里的重生,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但他们对待世界的视角和态度,却再也无法和以前一样了。      片刻后,安琪说,“要是服务员突然开门进来,以为我们在这里搞封建迷信,会不会赶我们出去?”      三个人都笑了,凝重的气氛不觉松动下来。方翘楚说,“古人祭拜时要提前三日斋戒更衣,我们每年都这么随便找个地方,会不会不够虔诚?”      安琪说:“林妹妹说了,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尽情了也就是了。”      于杏阳也点头:“就是这样,我们的心意尽到就是了。”      窗外的城市,刚下完一场小雨,盛夏雨后,空气湿润干净,清凉怡人。氤氲茶香不适合追忆伤感,于杏阳转而道:“告诉你们一件高兴事儿,小米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能进她心仪的那所大学了。”      “真好!你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安琪和翘楚都替她高兴。三年的陪读生涯,中国式父母会为高考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她们都了解得很清楚。      几个人聊了会儿考大学的事儿,安琪也说,“我也有件高兴事,前几天我兼职的那间工作室的编辑说,去年我配图的一本童书获奖了。”她笑,“看来我的稿费要涨了!”      另两个家伙赶紧嚷嚷着要让她放血,并显露出吃货本色,迅速讨论起吃什么,到哪儿吃。等吃的话题告一段落后,论到方翘楚,她痴呆了一会儿,开了个诡异的话题,“今天我要跟你们谈谈爱情,你们爱过吗?”      安琪和于杏阳相视一笑,都调侃起来,“这是要走桃花运了吗?快说,发生了什么事?”      “你今天都没有自称老娘哎,其实我忍你好久了,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爱扮女汉子,自称一声本姑娘不好吗?”      “去你的,老……姑娘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安琪抚额叹气,“算了你还是称老娘吧,好孬比老姑娘强。”      “好了别闹了,”于杏阳笑着看向安琪,“安琪,你还没跟我们说过呢,你和你前夫是怎么认识的?算是一见钟情吗?”      “不是,”安琪低头喝茶,认真回忆了一下,“我不记得了,相亲认识的。觉得那个人还不错,彬彬有理,十分绅士,原以为当丈夫大概是不错的,没想到满不是那么回事。”      那时她迫切地想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有个合适的人选,就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当然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彻底无话可说,结婚不到一年,他便去了另一座城市。几年的异地生活中,那些深夜里的绝望、沮丧,慢慢将人咬啮得千疮百孔。以致于她终于跳出三界外,成了一个单亲母亲时,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和小米她爸是细水长流,没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提供给你。”看到方翘楚的目光扫过来,于杏阳赶紧主动表白。      在安琪和于杏阳期待的目光中,方翘楚用一种梦游般的状态,开始讲述她最近的独特遭遇,“我找了这么久,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一回好象终于遇到了正确的人了。”      口气竟是闻所未闻的轻软。      张翘楚所说的这个Mr Right,是她这次的采访对象。半月以前她接到了一个任务,要到几百里外一个贫困山区的小学采访一位从美国来支教的年轻人。这本是工作中的寻常事,但在和这个人通过电话后情况急转直下:他不愿接受采访。屡遭拒绝后,张翘楚体内潜伏的那种叫牛脾气的病发作了。她只身前往学校,希望逮个活的,然后以命相胁,强行将生米做成熟饭。但她没料到,千辛万苦赶过去,却扑了个空。      去学校的那条路真的很难走。二十多里的羊肠小道,根本没通车,雇个摩托一路颠进去,张翘楚觉得,就是个变形金刚也会给抖松几颗螺丝。大概是太累,在被校长告知木以墨到山外去了并且还有两天才能回的重大打击下,她竟然无任何不良反应。是了,木以墨就是那个老美的中文名字,听起来比中国人还中国。      既然来了,既然天也这么晚了,那就住一夜吧,明天再想办法。张翘楚当时是这么想的。      山里人住得散,孩子们大都寄宿在学校,每晚都有老师值班。为了给张翘楚腾地方,老校长把自己的宿舍收拾出来,自个儿跑去男生宿舍凑合了一晚上。      晚饭是红薯饭,菜是腊肉炒红薯梗。吃饭时张翘楚和大家聊了起来,算是前期采访。老校长和孩子们起初都很羞涩,可翘楚是谁呢?报社深度报道组最厉害的记者之一啊,十几分钟后他们便与她无话不谈了。      夜色渐渐浓了,山里的夏天还带着凉意。张翘楚回到房里时,在隔壁房间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窗玻璃破了一扇,用一块硬纸板挡着。隐约可见里面的陈设:床,书桌,桌上有洗漱用品,一口大木箱子。几年来,美国人木以墨就住在这里。      难道这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精神世界已经丰足到独自呆在这贫瘠而闭塞的大山中都能怡然自乐安然自处的地步了吗?      第二天,木以墨还是没回来。      第三天上午,孩子们在上课,张翘楚在学校里走了走,学校很小,几排平房,最当头一间教室辟出来当成了图书馆。一面山墙上隐约可以看见“人民公社好”的字样。操场前面就是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她在眺望时,忽然看到远处走来的身影,心中竟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      那是个淡黄头发、淡蓝眼睛的男子,很高,很瘦,身上T恤和长裤一定是十块钱三件那种,可是被廉价衣服包裹的人,因沉静而显得优雅高贵。他看到不请自来的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她是谁,却没有吃惊,没有生气,也没有高兴的表示。      他说“你好”时,声音极轻,极温和,还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腼腆和羞涩。      那一刻,张翘楚的心里,有一个很硬的东西突然破开了,春风吹拂过大地,万物从沉睡中醒来,涌动着的溪流冲刷着冬日最后的残雪,一切看似温柔,世间却再无力可阻这一片勃勃生机。      很久以后,当安琪亲眼见到木以墨时,立刻就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人吸引住了翘楚。      她从未见过这么平和的、毫无侵略性的人。温吞清浅得象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他。   这也许就是翘楚会立刻爱上他的原因,每个男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孩子,而每个女人身体里都有一个母亲。      不过那时安琪并没有想过,水是世界上最温柔而又最危险的东西之一,你能征服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征服一片水,如果大意,你甚至能溺死在一只浴缸里。    ☆、邀约   三人小聚完毕,安琪回到公司,在大堂里等电梯时,她觉得有必要加强运动,甚至迫切地想要出点汗,以舒缓心中莫名涌上的燥意,于是转而去爬楼梯。      她不由想起方翘楚的奇遇,——这世上所有的爱情,起初都是奇遇,可后来呢?      古人早就做了精辟的总结:吁嗟鸠兮,无食桑椹;吁嗟女兮,无以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安琪相信,哪怕她把这段话在张翘楚耳边念上一百遍,那个傻姑娘仍然会横冲直撞地扑向那段前途未知的感情。一见君子终身误,大概是每个姑娘命中的劫数。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司在十楼,当爬到第九层时,安琪停下脚步,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她犹豫着上了两级台阶,就看到楼梯拐角处搂在一起的两个人。女的在哭,男的抚着她的头发,极低声地安慰。      在看清楚那两人是朱迪和人事主管吴经理后,安琪极度惊愕,正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包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那两人闪电般分开,一起看过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安琪低头下楼去了。      她在楼下呆了一会儿才上来。坐到办公桌前时,眼角扫到格子间里朱迪忐忑不安的神情。一整个下午,安琪没有和朱迪说一句话,一直趴在电脑前面修改营销活动的设计稿。期间她上茶水间倒咖啡,刚一进去,朱迪就闪身进来了。      “安琪姐……”,朱迪欲言又止,脸涨得通红。      安琪不忍心,“放心,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朱迪松了口气,两人喝着咖啡沉默了一会儿,安琪又说,“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你是个小姑娘,他可是有家室的。”      “我知道,”朱迪嚅嚅着说,“可……我真心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      “若对一个人好,便应竭力为她周全。象这种……,”安琪本想说偷偷摸摸,终于还是吞下去,“那便不要也罢。”      朱迪没搭话,安琪说完,便先出去了。      到晚上下班时,安琪才突然想到,她还没看那个突然响起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当时太慌乱,她没接听,事后也忘记回过去。打开手机翻了一下,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哪位中午打过我电话?”拨过去后通了,安琪客气问。      那边传来一阵笑声,“好啊,我中午打的,你晚上才回过来,这种反应是不是太慢了点?”      “……李总?”安琪怔住,笑了起来。      “得了,我现在又不是你的上司。叫我老李好了。”      李明诚在电话里豪爽地说要和她聚一聚,安琪想了想答应了。她对古冬在设计上的保守有些厌倦,更何况现在她专业上不受重视尽做些杂事,长此以往怎么成?适当和旧同事联络一下感情,把握入职新动向也是有必要的。      李明诚约的地方,是湖边一家私人会所。位置稍偏僻,但据说鱼做得很不错。W城多湖泊,临水的建筑往往风景上佳,高档会所也多。安琪到了会所门前,正好接到陈跃然打来的电话,一听到他软糯的声音,立刻百爪挠心,娘儿俩聊得难分难舍。等挂断后找进去时,李明诚已经在里面等了有一阵了。      “架子真大,叫我一场好等。”李明诚开玩笑。      安琪呵呵一笑。      一楼有一处半圆形平台,一直延伸至湖面上,他们便是坐在这里用餐。清风阵阵拂过,三面芙渠花开,一天的暑气都消散了。      虽然李明诚自称老李,其实是个三十多岁的精英男。两个各自聊起了现状,李明诚的公司已经找到了办公场地,这些天也忙得没白没夜。提起云联集团,又对曾少联郑东耘那帮人的能力感慨了一番,云联旗下已有影视制作公司,此次并购古冬,正好形成完整的产业布局,而且收购时机把握得也很准。说到这里,李明诚忽然看着安琪,“我听说你和郑东耘很熟悉,是真的还是假的?”      安琪吃着鱼无奈摊手,“其实都是误会!”      李明诚微微一笑,“我也觉得不太可能。郑东耘那个人,怎么说呢,……投资的节奏把握得非常稳,非常准,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只是性格冷淡,不是太好相处。”      “也还好吧。”安琪有些诧异,“你跟他很熟?”      “很久前见过两次面而已。”      安琪忽然想起酒会上的那个年轻人,起了八卦之心,便问李明诚:“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郑成瑜?”      李明诚笑起来,“怎么这么关心他?看来传言还是有根据的啊。”顿了顿,“他父亲是先河集团的老板郑承先。郑总当年白手起家,靠倒卖电子表,创下了这家集团公司。不过,听说他很早前就和东耘的母亲离婚了,郑成瑜是他跟现任妻子的孩子,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安琪心里突地一跳,忽然就隐隐有点明白,郑东耘当初为什么会在停车场打抱不平。或许……,他不是替她不平,他是替不受父亲重视的孩子感到不平吧。      李明诚看着安琪,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呢?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不是一个人,难道我还能变成一条狗吗?”安琪插科打诨。      李明诚笑了,然后他看着安琪,笑容慢慢敛去,“安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穿的也是这套衣服。”      空气里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昩气息,让安琪一阵不安。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毫无特色的衬衣仔裤,她勉强笑了笑,“你记性真好。我们啥时候认识的我都忘了。”      李明诚低头摩挲手里的茶杯,“那时你刚来我们公司上班,在大堂那里被保安纠缠住了,还是我上去解的围,都忘了?”      这一提醒,安琪还真想起来了。那时她刚跳槽到这家公司,工作证还没有做好,被大堂保安认为是来发小广告的而拦了下来,也确实是有人解围才得以脱身,可当时她羞愤又匆忙,根本没注意帮忙的人是谁。      “我难道真象是发小广告的?”安琪回想当日情形,很懊恼。      “那其实是间接的赞美,那时候到我们那儿去发小广告的,可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在校大学生。”      安琪无奈道:“至少说明我品位差吧?”      “没有的事。我很喜欢你这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安琪笑而不答,心里略感忐忑。      李明诚喝起了茶,想了一回,又说:“我一直想问你,那年你在公司年终联欢上吹的那首曲子,是什么名字?”      古冬公司每年年终都要搞一个联欢会,莫总裁美其名曰说是要公司高层与民同乐,各部门照例是要出些表演节目的,那一年安琪刚进公司不久,被设计部总监抓着要参加一个跳舞的节目,她老胳膊老腿的,又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排练,百般推托不过,最后自己出了个节目。她练习了多年的长笛,好在至今手还未生,当晚便胡乱吹奏了一曲。      那种联欢会,总裁讲话和抽奖才是重点,突然听李明诚说起,安琪怔了怔,方才答:“那个么,我也忘了呢。”      “曲调很悠扬。有机会,真想再听你吹一曲。”      然后她看到,李明诚隔着桌子,缓缓地握住了她一只手,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安琪,也许这么说有点冒昩,但是,我确实很喜欢你。”      安琪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一向觉得温和又正派的、兄长般的男人现在正握着她的手,接下来他还想干嘛?      她固然没有气魄扭头就走,但也决定力挽狂澜,肃清这股暖昩之气,果断将手抽出,干笑两声,“李总的女儿,现在读小学了吧?”      “嗯,”对这如铁板般转换过来的话题,李明诚明显怔了怔,神色黯淡下来。“二年级了。”      “学习怎么样?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多不多?有没有报什么特长班?……”      “还好。”李明诚缓缓说,“她妈妈管得多一些。”      接下来的饭局,安琪勉力支撑,将话题尽量往国际国内时事上面绕,自觉聊得痛苦不堪。好不容易结束,李明诚提出送安琪回去,被她坚持拒绝。      “我打车好了,何必绕来绕去的麻烦呢。”      “这里打车不方便,我送你往外走一段再坐车吧。”      “真的不用,我就当散散步好了。”安琪心想,见鬼!谁要跟他呆在车里那么狭窄的空间?      李明诚只好在门口和她道别。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安琪,“其实不用这么怕我,我对你没有非份之想。”顿了顿,“我今天有点冲动,以后大家还是朋友吧?”      “好啊。”安琪敷衍地笑了笑,心想,去他娘的,有这样的朋友吗?      “再见,安琪。”      “再见。”      看着李明诚走远,安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慢慢顺着路往外走。      她想,自己是吃了屎,才会在今晚应约前来。谁会想到李明诚这种精英男,竟会对自己一个半老徐娘有兴趣?果然她还是太鲁钝了,对再次陷入人际交往困境,安琪感到十分挫败。      湖边的林荫道很寂静,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拦到出租车。灯光从树叶间透过来,在行走的人身上明明灭灭,也照着她满脸沉沉的心思。      这时,一辆深色SUV在她身边悄然停下,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一张最近正日渐熟悉的脸,虽是在微笑,可这人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地不中听。      “怎么你认识的男人都这么没风度?就这么把你撇下了?”      远远的路边,李明诚站在树荫下,看着安琪上车,看着车开走,看着它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浓重的树荫留下大团暗影,他就在黑暗里,独自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    ☆、夜谈   那场酒会后,安琪和郑东耘之间几乎没什么改变。唯一的后遗症是那件蓝色礼服裙。为此安琪专门请示了陈惠梅,得到的答复是随便。      安琪于是特意花了点功夫,将衣服的标签重新钉上,然后到隆盛大厦理直气壮地要求退货,还真让她给退掉了。怀揣着这一笔飞来横财,安琪深深有了种杀富济贫的自豪感。      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得到了报应。      安琪在门外打电话时,其实郑东耘已经看见她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对着电话起腻,说话就说话,能正常点吗?那个甜软糯,活生生让人起了一身鸡痱子。让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响起了深沉醇厚的男中音: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发情的季节……      郑东耘是办完了事,顺路来这家会所吃晚饭。他在二楼的隔间,能将一楼临水平台上的风光尽收眼底。然后他颇有兴致地看安琪跟个男人坐到了一桌。期间他早吃完饭,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闲到了这样一个地步,竟然把这场戏从头看到了尾。      面对郑东耘的奚落,安琪忍不住腹诽一番。上车后却迅速亲切招呼,“真是巧啊郑总,你在这里忙什么。”      “一个男人,单独在餐厅这种地方,你觉得还会忙什么?”      安琪想了想,狐疑地看看后面,“相亲?”      郑东耘对她的推理十分无语,“你脑里装着的是一捧豆腐渣吗”这种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艰难地咽下,咬着牙帮子更正,“吃饭!是吃饭!”      “一个人在这里默默地吃饭?”陈安琪很诧异。      郑东耘很气恼,“你那是什么眼神?就一个人吃饭让你同情成这样?还默默地!你要一边吃饭一边闹出多大动静来?”      “不是,”安琪赶紧解释,“老总,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老总,难道你此时不应该在家里,由你的英国管家给端上刚煎好的从国外空运过来的牛扒吗?难道你家的厨子不应该有三个以上并且擅长八大菜系中西糕点吗?难道你们的食材不是专门在内蒙一带买下几百亩的农场请专人打理全程环保绿色有机无污染吗?这才是有钱人应该过的日子吧?”      郑东耘默默看了安琪半晌,在心里评价她七个字:蛇精病人思维广。“你觉得有钱意味着什么?”      安琪认真想了想,“我比较善于回答没有钱意味着什么这种问题。”      某人叹气,“财务上的自由意味着你会有更多的选择。”      “难怪在我老家流传着这样的故事,皇帝的大殿前左边一口锅蒸馍,右边一口锅炸油条,他天天一早醒过来,想吃馍就吃馍,想吃油条就吃油条……,没有钱,就啥也吃不着。”安琪笑呵呵地表示了理解。      蛇精病的世界真难懂啊,虽然觉得沟通困难,但还是有必要继续解释,关键是她那同情的小眼神让郑东耘心里十分不爽,“可供选择的多了,意味着你能获得更高程度的舒适和自由。懂吗?”      安琪受教地点头,“懂了。”      真懂了?郑东耘可没这么觉得。“我觉得一个人吃饭很舒服,我就能任性地选择一个人吃饭。没必要一定去应酬谁。因为我有选择上的自由。这道理,经过今天晚上的这顿饭局你应该很明白了。”      安琪警惕地看了一眼郑东耘,“你都看到什么了?”      郑东耘眼望前方笑笑不说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看她一眼,“你知道我会怎么想?”      安琪语塞。郑东耘笑笑,“放心我没那么八卦。”忽然想到安琪那通亲热的电话,心里一阵别扭,又说:“那人叫李明诚吧?很多姑娘爱好他这一款。就算你喜欢他,也没什么。”      “开什么玩笑”安琪淡淡说,“瞧您说的!他有家有室的,我干嘛去招惹他?我他妈又不贱!”      郑东耘语塞,顿了顿才说,“想不到你三观挺正的。”      安琪沉默半晌,忽然问:“你独自一人穿越过沼泽地吗?”      “嗯?”郑东耘静候下文。      安琪停了一会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费力解释,在心里总结了一下,才缓缓说:“要穿过沼泽地,最重要的是两点,第一,你得走,就算再害怕前方有下陷的泥坑,也得往前走。第二点同样重要,你不能迷路。不然,即使使出浑身的力气,跋涉了很远,最终可能只是又回到了原点。”      郑东耘有一点惊讶。或许他认识安琪时,正是她比较狼狈的时候,所以他私底下一直觉得,即使外表再乐观,她内心总该是消极灰暗的。但这番话,却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狠劲儿,让他有点……刮目相看。      “一桩糟糕的婚姻已经让我陷到泥泞里了,再跟那种人搅到一起,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吗?即便有,自已的尊严呢?”顿了顿,她说,“到我这把年纪,要学着先对自己好一点。这跟三观其实真没什么关系。”      车内一片寂静。郑东耘看着她有点失神,安琪侧头,两人目光相遇,都怔了怔。半晌郑东耘才笑笑,用揶揄的口气说,“你头上的圣母光环正闪烁着金光。”      “有多金?能换钱吗?”一秒之内,深沉的圣母轻松转换成市侩妇女。      “不能,怎么能用庸俗的金钱来衡量!那是对你们的侮辱!”      正说着话,前方忽然来了一辆车,又急又快,林荫路窄,郑东耘急打方向盘,车子堪堪避过,两人同时惊出一身冷汗。      “会不会开车?是只猩猩开得也比你强吧?“安琪恼火地摇下车窗冲后面吼。说完发现,这话真是太有郑氏风格了,不由大笑。      然后她回过头,忽然觉得郑东耘有点不对劲儿,好象是……有点尴尬?她怔了怔才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个转向太急,把她整个人都甩到他身上,她还正对着他说话,好象刚才……她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这算是亲了他一口?      又不是有意的,至于这样吗?就算他没女友,也不用搞得象是生生被吃了豆腐一样吧。这么一想,安琪有点好笑,但也莫名地不大自在起来。      “我就在这里下吧,从这儿坐车很方便的。”刚从林荫道转到主路上来,安琪就局促开口。      郑东耘依言将她放下。看着安琪冲他挥了挥手,很快拦了辆的士离开了。      郑东耘摸了摸脸,柔软的触感还在,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头发拂过来的感觉。很温和。有点痒。      于是他又悻悻地想,副驾座位上的人不系安全带,果然要不得。      他开车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凝重。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有点不知所措。他们往后的相处,只怕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了吧。      “舒服”这个词一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安琪回到小区后并未直接上楼,而是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她习惯性地想要抽支烟,在包里掏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戒烟多时了。      她发现自己有点焦燥,并且很懊恼。他们是怎么了?刚才尴尬的情形其实很容易破解,几句俏皮话说出来,大家一笑也就罢了。可有一瞬她控制不住自己,回想到了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依稀记得那人身上有股陌生的,却又阳光干净的气味。      仿佛雨水冲刷过的青草地。她甚至有点心慌。      她是对他有些动心了吗?这是不被允许的。她不想再陷入一场愚蠢的爱情,尤其是这个人和自己看起来还很无望时。爱情这种鬼东西还是留给更年轻的女孩们吧,她们有足够的精力去折腾,她的心已经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我为什么要贴一个旧文?问题是贴一半就坑不符合我的风格啊……(泪眼望苍天) ☆、相亲   隔天安琪和于杏阳约在一家牛扒店里吃饭。正是傍晚,店里灯光清柔,音乐舒缓。      于杏阳站在放水果沙拉的桌旁,看着安琪专心致志地垒沙拉碗。她填一层黄桃,又填一层西瓜,再加一层香蕉,最后摆出一尊微型比萨塔。听说这毛病是吃必胜客落下的,有一阵那里的沙拉按碗算钱,她当穷学生时几人合买一份,还能吃到撑,手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我昨天去教堂了。”于杏阳突然说。      安琪诧异,“你又不信教!”      “去的时候是抱着加入基督教的想法的。”      “……那你加入了吗?”      “……我睡着了。”      于杏阳说完,脸上有点羞愧,“你说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孙小米高考后,因为多年愿望达成,又碰上她爹孙守义出国做访问学者,于是跟着周游世界去了。于杏阳前所未有地闲。头天下午,她带着一颗皈依基督的心,希望能得到神的指引,从此摆脱现在这种什么都懒怠做的状态。      问题是,当她走进教堂时,那里正有一位来自南方某省的传教士,穿着极富热带风情的花衬衫,在台上讲得声情并茂。于杏阳带着崇敬的心情坐下,准备好好听一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可是,那一口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严重伤害了她的好奇心,下午教堂里又热浪袭人,她坐在人群最后,只觉得教士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遥远,然后,……就睡着了。      “这么说主听到了你内心的祷告?”安琪诧异,于杏阳前些天刚抱怨自己有失眠的症状,一打算信教就能睡个好觉了?      “如果这算神迹那神真是太宽宏大量了。”于杏阳闷闷不乐地切牛扒,“问题是昨晚上我睡倒是睡着了,可做了一夜梦!梦见我闯进龙宫,和蟹兵虾将们大战了五百回合,拼死拼活,只为买两斤莲藕回家炖排骨,醒来后我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      安琪失笑,吃货的世界果然不是凡人能够体会的。“你应该去问问医生,失眠这种事情,不可以掉以轻心。”      又把一些治失眠的偏方推荐给于杏阳,然后安琪悲叹:“你是睡不着,我这些天是根本不够睡。”      安琪配图的童书获奖后,编辑还给她寄了份证书过来。本来她对这事并未太上心,没想到此后,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却找了上来,约她为一套丛书配图,稿酬也比过去的略略上涨。安琪深感自己在插画界混了这么些年,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却苦于分身乏术,只能夜夜赶工,黑眼圈都出来了。      正在感叹,忽然电话响,于杏阳一看便笑了,对安琪说是方翘楚打来的。安琪立刻激动地嚷嚷:“开视频开视频!让她看看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方翘楚在看到比萨塔造型的沙拉后果然惨叫起来,“黄桃!我爱吃的黄桃!安琪你这个卑鄙小人,趁我要赶稿的时候请客,你绝对是故意的!”      于杏阳大笑,闲聊几句后才告诉翘楚,她和安琪已经收拾了一堆旧衣服,装了两大编织袋,“你还在报社吗?吃完饭我就给你送过去?”      “太好了,我这里还找同事捐了几大包呢。到时一起给王校长寄过去。”      从学校回来后,方翘楚发动两位老友一起为孩子们募捐衣物。于杏阳还能找找女儿的旧衣服,安琪只好硬着头皮找小区别的妈妈们帮忙。让她没想到的是,听说是捐给一所贫困小学,几位大孩子的妈妈非常热心,才两天功夫就整理出一大堆衣服送了过来。甚至她们还觉得只是旧衣服不够,其中有一位妈妈还提出来,要捐一点钱,给孩子们买文具。于杏阳听了这个主意后,也十分赞赏,动用了一笔私房钱,一力促成了这件事。      这事的前后让安琪非常感慨,她和小区里那些妈妈们其实并不熟。大概都知道她是单亲母亲,安琪偶尔带孩子在楼下玩时,会从她们眼中看到怜悯和同情,这种感觉曾令她很不舒服。然而,现在她们看安琪,却带着几份敬重和亲热,尤其是一个叫彭佳睿的孩子的妈妈,在小区里碰到她,会很热络地停下来聊一聊。      安琪想不到,过去她为此苦恼的一件事,竟然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化解,或许,人人内心都有善意,只是有时候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表达出来吧。      安琪把这事向方翘楚一一报告了,并征询她的意见,问她文具是寄钱去让他们在当地买,还是买了寄过去。      “亲姐啊!”方翘楚激动地嚷嚷,“土豪个个都象你们这样就好了!来,给老……姑娘我一人亲一口!”      “老姑娘有什么好亲的?受不了你这副蠢血沸腾的样子!”安琪嫌弃道。      挂电话后,她和于杏阳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这家伙会不会为一个木以墨走火入魔了?”安琪边拆水果塔边问。      于杏阳摇摇头,“我不担心她。她对待感情固然急迫了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追人的姿势难看些。”她看向安琪,“倒是你,安琪,我上次说的,老孙的那个同事,你考虑过没有?”      安琪不答话,埋头吃了一会儿水果,之后,她擦擦嘴,表情平静地望于杏阳,“好吧,那就见见吧,那人姓什么来着?”      于杏阳办事非常有效率,隔天正是周六,便给安琪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和孙守义同一个学院的中文教授,姓韩,三十多岁年纪,那天见面时,他身着白衫青裤布鞋,儒雅里透着淡淡高士风。      为了这次见面,安琪难得地化了个小妆,还将衣柜里一条浅紫旗袍翻了出来。这番心血没有白费,果然韩教授从看她第一眼起,就始终带着欣赏的笑意。      他们见面的茶庄是韩教授挑的,在江滩边一座有了年头的房子里,那儿后面有小小院落,绿荫匝地,十分清净,隐隐有古琴叮咚,却看不见弹琴的人。      韩教授喝功夫茶,煮茶洗茶,手法纯熟,看得出是这里常客。看见安琪略显局促,先调侃一下,“不惯跟生人在一起喝茶吧?”      “主要是这里气氛高雅,怕自己做出点焚琴煮鹤的事来。”安琪自嘲。      “呵,保持高雅么,全在一个字,装。装得多了,便弄假成真。所以要诀是多来两次。”      安琪便笑开了,觉得这位仙风道骨的中文教授说话倒挺实在,不觉松了口气。两人闲谈,韩教授古文根底深厚,两人谈诗论道,彼此接得上话,也算是开局良好。      正说得投机,有一拨客人从院内过,当中一个姑娘忽然停下招呼,“小叔,今天好巧,倒碰上你了”      韩教授抬头一看,并不起身,只微笑说,“你又来做什么?蹭我的好茶吃么?”      安琪只觉得这姑娘声音清脆,语音爽利,有些耳熟,回头一看,竟是韩清妙,不由心里叫苦不迭。      那边韩清妙也早已经看见,迎上来招呼,“咦,原来是你,安琪。”      安琪只得起身,含着笑点头,“原来韩小姐跟韩教授是亲戚。”      韩教授也有点惊诧,“你们认识?倒没听妙妙说起过你。”      韩清妙脸上略有惊讶之色,转瞬即逝,“我们也是刚刚认得。”顿了顿,“安琪可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跟人学过两年工笔花鸟?师傅便是眼前的这一位。”      安琪这回是真惊诧,“改日一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韩教授谦虚,“我不过是自己爱好,随意涂两笔罢了。你是设计师,可是专业人才。”      韩清妙笑着看看两人,“安琪是做什么设计的?”      韩教授见安琪只是抿嘴笑,便替她答:“你不知道么安琪是一家网站的UI设计师,对了,那家网站最近被云联那帮人收购过去了。”      气氛顿时十分诡异,安琪于是艰难地看着韩清妙,说,“我私下里也做商业插画。”      韩清妙并未多说,闲聊几句,便被韩教授赶去朋友那边了。安琪听他们言谈,才知道这两人竟是嫡亲的叔侄,不由心里感叹冤家路窄。      这下完了,大半月前自己扮成了郑某人的女友,韩清妙不拿她当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够豁达,现在她竟然不知死活来晋级韩清妙的婶母……,真是作孽啊。      当晚于杏阳打电话来问事情进展时,安琪只得把前后始末略略讲了,结果招致于杏阳一顿臭骂。      “你是昏了头吧?真的女朋友不当,要去扮假的?”      安琪叹气,“我错了,我就是个穷命,赚一点蝇头小利都会遭报应。”      “不要妄自菲薄!”于杏阳劝勉一通后又将这事兜揽到自己怀里,“要不要我来和韩教授解释一下?”      “先顺其自然过一段时间吧。”以韩清妙的精明,一定猜中其中关窍。接下来要不要继续,还是让韩教授自己决定吧。别人的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      安琪挂了电话,便去卫生间洗头发,并猜想了一下自己和韩教授是否还有未来。不过,韩教授虽然情趣高雅,品位卓然,若让他和陈跃然凑到了一起,立刻让安琪联想到太白金星和一只泼猴,情形真是……十分之令人难以想象啊。    ☆、质问   安琪相亲的那天晚上,郑东耘接到了韩清妙的电话。韩清妙不愧有铁娘子的称号,第一句话就带了几份杀气,“郑东耘,我哪点配不上你了?”      郑东耘就算反应快,也抓寻不着头脑,只好谦虚了一下,“哪里,我配不上你。你门第高贵才貌双全……”      “得了少恶心人了!我算看穿你了,你这人忒不地道了啊我说。”      郑东耘保持客气,“举例说明一下?”      “说什么说?你和那位陈安琪,是这个名字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不想见我就不见,你弄这些虚头巴脑的鬼有意思吗?”      郑东耘听韩清妙讲完下午的奇遇,有点意外,心道安琪本事不小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居然跟韩家人勾搭上了?他无话可说,只好笑了笑,“改天请你吃饭,算给你赔礼。”      “别来这假惺惺的一套。我可告诉你,把你和我往一堆儿凑,那都是长辈们的意思,别以为我稀罕!”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带进了娇嗔。      郑东耘有点头疼。此刻他既不能反驳,更不能赞同。于是他静听韩清妙发了会儿牢骚,双方又约了改天打高尔夫,并相互表明“只是朋友间聚聚”这才作罢。      郑东耘放下电话后,发了一会儿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安琪竟会去应征做韩清妙的婶娘。听到“相亲”两个字,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然后他又就手打给了安琪。那时候安琪刚洗完头发,听到电话铃响,她便一手拿块毛巾把水淋淋的头发绾住了,一只手去接电话。      “你跟韩清妙瞎说什么了?”郑东耘口气不善。      我能跟她说什么,大神您家的沙丁鱼罐头也猜得出来好吗?安琪心里嘀咕,嘴上却云淡风清,“要不要我跟您全面汇报一下?她第一句话说,咦,原来安琪,我其实挺意外她还记得我的名字,于是回答说,原来是韩小姐……”      郑东耘打断她,“请问你们这段对话的中心意思是什么?”      “中心意思?”安琪想了想,“毫无意思,普通的寒喧而已。只不过是我和她小叔相亲过程中的一次意外邂逅。”      她忽然心里很恶意地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和韩教授成了一对,而郑东耘和韩清妙也成了一对,大家碰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形?      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又怪异又可笑,等她反应过来时才觉得双方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毅然试探说,“老大,我觉得,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我这次相亲黄了的话,双倍的加班费是不是太少了?”      郑东耘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你怎么跟个钱串子似的?一心钻钱眼里去了吧?”      “我有三十年的房屋贷款和五岁的儿子……”安琪理直气壮。      “行了行了。”郑东耘打断她,“地球人都知道了。你会活一百岁的,慢慢挣呗。”      “不是啊你听我分析,双倍加班费只是劳务费。问题是,现在还涉及到了我名誉上的损失,是吧?当然要另算,作为精神上的补偿。”      “你名誉上有什么损失?我名誉才有损失好不好?你送我这么大顶绿帽子,我真是多谢你啊陈安琪。”说到后来郑东耘都有点咬牙切齿。      “不客气。”安琪本能回应,察觉不对赶紧补充,“我只是假扮的,绿帽子这种说法是不是太夸张了?……况且被清妙看穿也没关系吧。这姑娘很不错,你反正也没女朋友,何不跟人相处一段时间呢。合则聚不合则散嘛。”      郑东耘笑了一声,“还没跟人家叔叔结婚就操心起侄女儿的婚事了?”      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安琪也不乐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我还有事,挂了啊。”      郑东耘很不痛快地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      难道是他潜意识里觉得离了婚的女人都会象那个女人一样,守着一堆废墟凄凉了此一生?还是说安琪那个独自淌过沼泽地的理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郑东耘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可能:安琪是会再结婚的,甚至很有可能会和韩清妙的叔叔结婚,最后变成韩清妙的婶母。      他突然觉得这种情形绝对无法容忍。      针对这整件事,郑东耘考虑了解决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但是他最终果断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决定:他要和安琪好好谈谈。实在不行先吃顿饭吧。      周一上午开完例会,他便考虑了一下怎么开口,但很快陈惠梅就敲门进来了。      “这是古冬公司那边刚送过来的财务报表。”陈惠梅将文件夹放到办公桌前。      “陈安琪送来的?”      “当然是李助理。陈小姐只是临时顶替一下,不过听说她今天好象感冒请假了。”陈惠梅说着,看了他一眼。      郑东耘有点意外,陈安琪也会生病啊?象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顽强的家伙,竟会因为感冒请病假?      他一向热爱自己的工作,下午竟难得地走了两回神,分别思考了两个问题:1、还是去探个病吧2、会不会一下子太关心过头了?      这个令人纠结的问题,最终在路上得到了解决。下午开车出去,他看到了上次他们买水果的小摊。上次安琪送他的西瓜,他根本没拿回家,直接转赠小区保安了。不知怎么,此时突然决定要去买点,看看这家水果是否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好吃。      他将车停在路边,在小摊前站定,看了看摊上的红提,问摊主:“这个酸吗?”      “包熟包甜。”摊主是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看着他,笑得很老实和气。      “那给来两挂。”郑东耘挑了几串,摊主手在下面撑了一下,他才发现,那人坐在轮椅上,大腿往下都是空的。      “有个朋友说你这里水果特别好吃。”郑东耘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和摊主攀谈。      “到我这里买水果的都是回头客。门面背,全靠熟客照顾。好吃一定再来啊,”中年汉子乐呵呵地说。      郑东耘离开时,心里对安琪有点想法,为照顾残疾人专门停下来买他家水果吗?还真是圣母情怀爱心泛滥,但是告诉他一声会死吗?      但他忽然又想到,若安琪起初告诉了他,他会不惮以最大恶意去猜测这件事,会认为这是她作给世人看的一种姿态。然后他又想到,在买完西瓜回去的路上,自己对她其实有过一番猜测。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内心里的这些想法,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脸红。      既然水果都买了,那么还是去看看她吧。于是郑东耘直奔安琪所住的小区,到了门口才给安琪打了个电话。      “听说你生病了?真的假的?我来查一下岗。”他开玩笑。      电话那边显然有点惊慌,“我马上下来!”      他们约在小区一处亭子里见了面。这个地点比较适合双方的想象,如果换作逼仄的室内,孤男寡女的感觉会太过强烈,势必影响双方交谈的轻松程度。      安琪竟然是真感冒了,鼻子擤得通红,饧着两只眼睛出现在他面前,显然还带着一丝被领导突然视察的狼狈。      “吃药了吗?”      “昨天觉得不对劲儿就已经吃过了。”      他把水果递给她,她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来。      “老大你对员工真是太好了!今后我一定做牛做马奋不顾身地工作,以报答各位大佬们的大恩大德!”      “主要是为了帮你照顾那位残疾老板的水果生意。”郑东耘说,并不想解释自己来和代表公司来的区别。      “哦,请不要怜悯他。”安琪一本正经解释,“那是我的心灵鸡汤。我一个朋友采访过他,别看他没有腿,他和老婆就靠着这个水果摊,养大了两个孩子。如今小的都快大学毕业了。”      “你倒真会调节自己的情绪。”郑东耘很意外。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么个励志故事。      “那当然,每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就会去那里买水果,然后想想,自己为点小烦恼要死要活的,多矫情哪,看看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连腿都没有,还能把日子过得那么兴兴头头的!”      她也有过不去的坎?也会要死要活?郑东耘不由瞥她一眼。      他忽然有些伤感地想到,如果当初那个女人有眼前这姑娘一半韧劲儿,大概就不会选择从楼上跳下去吧。她那纵身一跃,固然轻松了,却把她该承担起的悲伤愤怒痛苦沮丧,全部转嫁给了别人。      闲谈几句后,郑东耘起身告辞,他本来想了些话要告诉安琪的,但忽然就没有了情绪。      她是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一份纯粹的感情,应该有单纯美好的家庭生活。而他,却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给出这样的感情。      两人面对面站着,郑东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在安琪发怔的眼神里,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小小的树叶。      他捻着那片树叶沉默片刻,忽然郑重地说:“拜托你,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扬眉吐气地活着。”   说完就走了。似乎忽然连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安琪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到了一点心酸,一阵迷茫。身着藏蓝衬衫,黑色长裤的年轻人,即使是背影也有着绝好的气质,但在最后一刻里,她却分明感到了一丝凄凉。她觉得,关于这个人的诸多疑问里,她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暴自弃地打算尽快更完 ☆、雨夜   安琪万万没想到,她只不过得了个小感冒,只不过请了两天假,等再次回公司时,自己所在的大办公区竟然已经物是人非。      八月下旬,在顾问团的建议以及集团高层多轮商讨之下,古冬公司终于作出了一项重大决策,调整内部战略,并计划裁减人手。      安琪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后脖子上一寒,仿佛有一把磨得飞快的刀从那里嗖地一声贴着皮肉飞过,甚至还削走了几根毫毛。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她想。      在被云联集团收购前,古冬公司一直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盈利模式,作为一家视频门户网站,公司在走“影院路线”和“资讯路线”之间摇摆不定,并因为带宽、版权等费用连续几年都处于亏损状态,不过这对于互联网企业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并购入云联集团后,公司陆续进行了一系列的战略调整,同时也为了冲击上市,最终决定进行结构性裁员,将视频资讯这一块的内容砍掉,与此同时,资讯组的二十多位同事及营销部和设计部的一部分富余人员即将被辞退,其中就包括坐在安琪旁边的朱迪。      一连好几天,公司都笼罩在悲伤沉重的氛围里。幸存留下的人,看着身边曾经的同事逐个被叫去谈话,再逐个进行业务上的交接,甚至逐渐开始有人腾出办公桌黯然离开,这种情形,即使以前曾因各种原因有所龃龉,此时也都感觉到了一种唇亡齿寒的悲凉。      在看到朱迪默默收拾杂物时,安琪除了伤感外,心中还有一丝歉疚。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和朱迪在一起聊天了。在无意中撞破朱迪和吴经理的私情后,安琪刻意疏远了朱迪。之前因为她们坐得比较近,又都是单纯的人,在办公室里几乎算得上是聊得来的朋友,偶尔中午还会一起聚个餐什么的。但在那件事后,朱迪再邀安琪外出吃饭时,安琪就总是找理由推脱,两次之后,她们之间便真的淡下来了。      朱迪是个傻姑娘,她自己可以一头扎进这场愚蠢的所谓爱情里,安琪却不想受到任何连累,她拖家带口,保命要紧,一点也不想卷进无谓的纷争。这便是职场通用法则,道不同不相为谋,作为同事,即使曾经走得近,安琪的劝告也只能点到为止,接下来是福是祸,都是朱迪自己选择的人生。      但是看到朱迪红着眼眶抱着一筐杂物离开的样子,安琪还是后悔了,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对这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本可以更和善一点的。      好在这种伤感的氛围只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便被忙碌所淹没。设计部人员裁减之后,每人手上的活儿只增不减。更何况紧接着又是办公地点大搬迁,古冬从原来的大楼搬到了云联集团总部大楼。万恶的资本家扬起了小皮鞭,所到之处人人疲于奔命。      安琪现在依然身兼设计和打杂的双重角色,虽然她非常怀疑,她之所以没被辞退是因为打杂的这个角色,而不是自己的设计有多么出色。      近年来IT业发展迅猛,城东的大学城附近大兴土木,建造了W城的硅谷,安琪他们的新办公地点,就在硅谷最高的那幢大楼里。搬完家后,安琪收拾杂物时,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把钥匙。她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朱迪的。      单独居住的人多少都有忘记拿钥匙被锁到门外的经历,所以出于保险,朱迪曾将她住处的钥匙放了一把在安琪这里,时间一长,两人居然都忘记了这码事。      安琪对着这把钥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朱迪家看看。即使是象朱迪这样年轻又充满干劲的女孩,失业的滋味也一定很难受,更何况,这家公司对她一定还有特别的意义,她和吴经理的相识缘于这里,现在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怎么样了。想到这个,她对朱迪格外有点不放心起来。      朱迪的住处并不远,离新搬的办公地点只有五站路,是一个地段繁华的小区里租下的一居室。安琪很久前去过一次,但也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另搬住处,这天下班后,她给朱迪打过几个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于是安琪决定碰碰运气。她拿了钥匙和朱迪落在她这儿的一本书,又买了个朱迪喜欢的布偶娃娃,便直奔她家而去。      靠着模糊的记忆,安琪意外顺利地找到了朱迪的住处,但运气却不怎么好,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安琪本打算将东西放在门口,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最终把备用钥匙掏出来,打开了门。   一进门是个小小过道,旁边有结构紧凑的卫生间和厨房,安琪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布偶娃娃放在地上,又从包里翻出纸笔来,准备给朱迪留言,无意间往过道尽头的房里瞟了一眼,却怔住了,原来朱迪在客厅里。      她歪倒在房间的沙发上面,象是睡着了。      安琪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却在下一刻忽然反应出不对劲来。      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隐隐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这诡异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在安琪心里迅速发酵成了恐惧,越来越浓的恐惧。      “朱迪!朱迪!”安琪对着过道尽头的房间大声喊。      没人回答。没有声音。回应她的,只有满室沉重得搅都搅不动的寂静。      安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忽然被抽光了,连站都站不住。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房间里走了两步,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朱迪躺在沙发上,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呆滞无神,一动不动!      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窗帘被吹得鼓起来,扑楞楞地响,象死神扇动了它黑色的翅膀。      安琪只想转身逃出去,远远地逃开,一辈子不用回到这个地方,但她就象陷入一个噩梦一样,一步也动不了。在顺着墙壁慢慢坐在地上后,安琪从包里翻出了电话,依次拨打了120,110。      最后她看到郑东耘的号码,顺手就拨了出去,她听到自己语无伦次地向别人解释着这里的情形,但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无论如何,郑东耘非常庆幸,发生这样的事后,安琪会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他。虽然她那时的大部分话听起来都没头没脑十分混乱,但他还是非常迅速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在郑东耘赶往辖区派出所时,他身后是整个紧绷起来的云联集团。危机公关和善后处理等应对措施正迅速展开,高管们这一夜注定无法成眠,时刻关注着事情的最新动向。      按理说他们裁员时已经十分小心,一切都是按流程走的,但无论做过多少努力,单就裁员本身而言,就已经是很负面的消息了,更何况现在,还死了人!不管死人和裁员之间有没有联系,这种消息一旦传出去,再经过媒体渲染,别说古冬上市,就连集团公司都足以被牵连进去。所以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连一向温文尔雅的总裁曾少联都忍不住大发脾气,把莫小波劈头盖脸地骂了个臭头。      郑东耘和集团公关部的一位李部长一起到派出所时,安琪还正在和警察做笔录,李部长前去和派出所工作人员交涉,郑东耘不方便出面,便坐在车上等着。只到路灯次第亮起,才看到安琪和李部长从里面走了出来。      昏暗灯光下,安琪的表情倒还平静,只是目光有些呆滞,在李部长给她交代注意事项时不时点一点头。郑东耘看着,心里竟没来由地一阵发紧。      他从车里出来,李部长便留安琪在原地,向他走了过来。      “人怎么样?”      李部长摇摇头。“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根本没送去医院。”      “自杀?”      “多半是,警方在牛奶里检测出了河豚的毒素。不过目前还无法确定,还在现场勘查着呢,也不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等消息吧。”      “这几天辛苦点,盯紧他们,千万别透露给媒体。一有消息迅速反馈。”郑东耘叮嘱完李部长,向安琪走去。      李部长开车先走了,剩下的两人便相对默默站了一会儿。      安琪这时才恍过神来,门外灯火璀璨,车来车往,和被白炽灯照得一片惨白的派出所里简直就象两个世界。只不过才几小时,如今想来却已恍如隔世。      郑东耘看了看不远处一家星巴克,便说:“先去喝杯咖啡,我再送你回去吧。”      深夜的星巴克里十分安静,安琪坐下后,郑东耘去买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她,安琪便用两手包着咖啡杯,安静地坐在那里,异常沉默。      郑东耘没有打扰她。她需要一点时间,好让自己从那一团糟的境况中沉淀一下,稳稳心神。在默默对坐了十多分钟后,安琪开了口,“是自杀吗?”      “可能吧。有待警方的进一步调查。”      “什么时候死的?”      “在你进去之前就已经死了。”      又是长长的沉默。这次郑东耘先开了口:“你和她,很熟吗?”      “是,以前她就坐我旁边。”      郑东耘听出浓浓的难过,忽然一阵心软,不知怎么安慰她,“你别多想。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安琪坐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我不知道她会想到死,真的。她傻,她天真,她一根筋,这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她会想到去死。她还那么年轻……”说到这儿,安琪哽咽住了。      她低头摩挲着咖啡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郑东耘看着窗外,也沉默下来。      很久之后,郑东耘递了张纸巾给安琪,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透着冷硬,“如果她真是自杀的话,也没什么可替她悲伤的。选择自杀的人都很懦弱自私。这世上只要活着就会碰到难题,却并非人人都象他们那样,摞挑子一死了之。他们死了,舒服了,却把麻烦全都留给了活着的人。所以,不值得为他们感到难过。”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家。”      当天晚上安琪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于杏阳那里。      半路上下起了雨,她给于杏阳打电话时,于杏阳正在家里做蛋糕,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当安琪告诉她要去她家过夜时,于杏阳立刻察觉到了不对,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琪哽咽着说了句“到了再说”就挂断了,害得于杏阳十分忐忑。      等他们到于杏阳所住小区时,雨已经下大了,茫茫白水从黑暗的天幕中瓢泼也似落下来,打得周遭一片哗然。      于杏阳撑着伞在门口等,雨水把衣服都飘湿了,安琪从车窗里看到她时,立刻又泪眼涟涟了。      郑东耘也跟着下了车,三人在雨伞下简单交谈了几句,郑东耘嘱咐安琪先在家里休息两天,不用急着上班。走时又十分客气地拜托于杏阳照顾好安琪,然后,他看着安琪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点点头就告辞了。      不用说这是个不眠夜,等安琪洗完澡,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时,于杏阳已经泡了一壶茶,还端上刚做好的戚风蛋糕,做好了彻夜长谈的准备。      这便是朋友的好处。不然,安琪不知道,她一个人呆在黑暗里时,要拿什么赶走那些恐惧和难过。      这个夜里注定无眠的,还有郑东耘。      他目送两个女人撑着伞,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然后坐在车里,看着对面的楼房里,深夜亮着的错落灯光。      那灯光让人有种错觉,就好象每盏灯下都有一个温馨的家似的,就好象每个家都有个温暖的故事似的。      而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坐在黑暗的车里,就如同坐在汹涌黑暗的河流里的一叶孤舟上,默默抽着烟,听着雨刮器一遍又一遍发出空洞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那个多年前自杀的女人。和在她从楼顶上纵身一跃后,留下他独自面对的世界。外婆把那女人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当着他的面付之一炬。但他知道她其实还留了一张,很多个深夜里,在外婆以为他在熟睡的时候,其实他正赤脚站在冰凉的客厅里,听着房间里她悲痛压抑的哭声。      是啊,妈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从你死后,我再也没有了家,哪怕那个家并不美好;从你死后,我再也无法相信这世上还有爱情,如果爱过的两人最后要拼个你死我活,那又要它做什么?从你死后,我和很多人很多事再也无法达成和解,人生处处打上死结……,妈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把我的生活搅得多么地糟糕。      郑东耘一个人坐了很久,才发动了车。他没有回家,而是开到了W市的那家最大的医院里。值班医生对他深夜到来毫不惊诧,只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又埋头写起了病历。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单人病房,打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寂静,只有医疗器械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响。      郑东耘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来,久久凝视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着,一如她亲手摩挲一样。      雨一直下了一夜。在医院的病房中,郑东耘等待着这座浸泡在水中的城市,等它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变亮,重新变回它斗志昂然的样子,没有人知道,昨夜,它也曾为往事悲伤。       ☆、故地   隔天安琪还是去了公司。朱迪的事并未在公司引起轩然大波,知道的人少而又少,可见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当天上午,莫总裁严肃着一张脸,在公司里接待了两位身着便衣的警察,那警察看到安琪,还冲她和气地笑了笑。      之后的某天上午,安琪被叫到了曾少联总裁的办公室里。      曾总裁十分和气地在旁边的会客区接待了安琪,还问她是喝茶还是咖啡,顿时让安琪将心中的戒备提升了两个级别。      老板团中她习惯了郑东耘的冷峻和莫小波的粗豪,对曾总裁的和风细雨心里十分没谱。但她没想到曾少联只是和她随意聊了聊,问了些辟如她何时进公司做过些什么,现在大致的工作内容以及是否顺手等问题,后来又问起裁员后同事间有无不良情绪。这不是什么秘密,安琪便老老实实一一说了。      等她从办公室里出来后,才觉得这事又有些不妥,曾少联为什么要越过莫总裁,来找她一个喽罗了解情况?她左思右想,也只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八月底,古冬的管理层整个被梳理了一遍,部分职权设置存在交叉冲突的情况不复存在。员工们分期分批参加心理辅导和各种培训,进行裁员后的首次情绪疏导。往日莫总裁富有江湖气的管理模式,逐渐被新来的管理人员细腻严谨的风格所取代。      对此安琪成了最直接的受益者,她终于摆脱了打杂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做回UI设计师了。这一回,设计部进行了几乎是伤筋动骨的改造,原本一个完整的产品开发团队需要项目经理、产品经理、UI设计师、产品研究员、市场研究员、工程师等人,现在在开发阶段被精简到了只有设计师和工程师。这样一来,沟通的成本大为减少,除技术上的内容外,设计师几乎包揽了一切,在设计上也有了更多发挥的机会。      安琪立刻就适应了这种简洁明快的工作方式。      在和熟悉的工程师搭档做了一个产品后,安琪在UI设计上终于得到认可,她的设计简洁明快,同时不乏视角上的冲击力。在产品设计上,考虑到用户刷新页面需要时间来缓冲,她做了一组可爱的动态视频,以分散用户等待时的焦灼感,这个小设计让新来的设计总监很欣赏,于是提拨她为所在的设计小组组长,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忙碌的工作。      只是偶尔看到朱迪用过的电脑时,安琪心里还会涌上难言的惆怅。她会时常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对生活这样绝望,以至于要放弃自己的性命。她会想得满心伤悲。   除此之外,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      有一天,忙于工作的安琪翻开日历,发现已经是八月底,不由大吃一惊,想起一件大事。此事一出,纵然天上下刀子,她都要立刻着手去办,那就是,她必须腾出时间来,彻底打扫卫生,采买必备装置,然后回去将她家祖宗陈跃然请回来。      一路舟车劳顿不提,回到老家时,安琪父亲已经牵着陈跃然,在巷子口等候多时。乍一看到陈跃然,安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娃穿着背心短裤,挺胸凸肚,露出一身小白膘,至少比两月前长胖了五斤,问题是这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啊,她娘到底给他吃了什么?猪饲料吗?      安琪抱着儿子又亲又摸,好一阵折腾后,才和父亲带着孩子回家,进了屋,直接冲进厨房跟她娘兴师问罪,“怎么我孩子胖成这样了?”      “胖了也心疼,瘦了也心疼,这些人真是难得伺候!”安琪妈一边舀了老母鸡炖山药的汤尝味道,一边假装恼怒。      陈跃然在旁边闻香而动,伸长脖子说:“婆婆,拿我来尝尝!”      安琪妈盛了一大碗鸡肉外加汤水放到桌上,指使陈跃然,“去,叫你妈给你吹吹凉。”      “走吧小胖子,要是饿就先去吃点水果!”安琪哄骗起紧盯着鸡汤的小馋猫。      陈跃然立刻掉头而去,“婆婆!她不让我吃!”他拖着哭腔到厨房告状。      “别听她的,谁不让我乖宝吃?婆婆打她!”安琪妈威风凛凛地给陈跃然撑腰。      不一会儿,安琪妈亲自到饭桌前,给她的乖宝吹汤。小混蛋有奶便是娘,很快便一心扑到鸡汤上面。被冷落的安琪只好转悠到院子里,她叹了口气,看来,回去后要将小胖子打回原形,势必要斗智斗勇,经过一场较量。      她在院子里赏了会儿花草,便看到父亲抱着一堆旧报纸出来,赶紧过去接着了,帮他拿到院墙角一个小杂物间去。在陈家向来是物尽其用,订一份报纸,看完了还要供陈父练毛笔字,练完字还要搜集起来卖给收破烂的老头。不过这次杂物间很干净,只有几个旧鞋盒,看来母亲刚卖过一批破烂。      安琪把报纸放下后,顺手拿起一张,看父亲临的汉隶,只见蚕头雁尾,笔力越发虬劲了,不由心生羡慕,于是蹲下来一张张细看,不料翻报纸时,把旁边一只鞋盒带翻了,安琪扫了一眼,看到鞋盒里漏出几只信封的一角来。      正看着报纸,安琪妈急匆匆地从屋里出来了,夺了报纸把她往外轰,“有什么好看的?蹲这儿兜一头灰,去!赶紧洗了手准备吃饭。”      安琪站起身往屋里走,又想起来那些信,便问母亲:“那是谁的信?怎么扔了?”      “你弟弟不要了,我当破烂卖。”她妈如是回答。因为安琪走在前面,所以她没有看到母亲脸上一瞬间的不自在。      安琪进了屋,只瞄了一眼餐桌,就深刻理解了儿子为何会体重猛增。除了一大锅老母鸡,还有粉蒸肉,冬瓜鱼丸汤,红烧小排,醋溜鱼块,桌上简直看不到绿色。对于肉食动物陈跃然来说,这不就是天天狂欢么?      但不管怎么说,这顿饭还是充满了团聚的欢乐。安琪的弟弟安乐也回了家。安乐是本地一所高中的老师,这几天正是刚考上大学的毕业生们办谢师宴的高峰期,但也辞了早早回家,一家子人围着饭桌,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安乐提议大家出去到湖边散步,陈跃然立刻化身活猴,扑到舅舅身上要背,安乐把他扛上了肩,舅甥俩笑得咯咯地走了,父亲和母亲跟在后面,且走且嘀咕,“别举高了,看摔着孩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出了门。      这些年家乡的变化很大,因为不常回来,且回来了也不大出门,安琪走在小城里,常会有沧海桑田之感。陈家所在的居民区,是建在一座山上,据说很早以前这里是城墙,坡下是护城河,现在已经被扩大成了一座狭长的湖泊,岸边遍植柳树,是散步的绝好去处。一家人抄近路下了坡,到达湖岸边,边走边聊,走至一处,安乐忽然指着一条平直马路说:“姐,顺这条路走两百米,就是咱以前的小学,校门改到这边来了。”      “呀,离我们家这么近了啊,记得我们上小学时要绕一大圈的。”      然后安琪妈回忆起姐弟俩上小学时的一些趣事。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雪,路上安琪怕冻着安乐,把罩衫脱下来逼安乐穿上,又用自己的围巾把弟弟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回了家,一到家安乐就大哭了一场,说他姐都把他打扮成女人了,他再也没脸去上学了。      安乐小时候一直吃天斋,所谓天斋,就是天生不能吃荤,连猪油都不吃,一吃就吐,因此一直瘦小体弱。因为这,一度大家对他的身高都很悲观,谁也没想到他到了初三后会突然开荤,变得什么都吃了,不上几年功夫就长成了个颀长俊秀的小伙子。      大家继续往前走,安琪却决定独自前去母校看看。      新修的小学大门是电动伸缩门,一条宽阔大道直通进去,教学楼却还是原来的那一幢。安琪顺着围墙往前走,到了某个僻静处,四处打量了一番,退后几步助跑,使一把力,从围墙上翻了进去。      里面是黑魆魆的一小片树林,阒无人声。安琪顺着远处路灯的幽明,辩认着方位,一直摸索到了林深处一棵腊梅树下,她抚摸着树干,感触着树干上那些凸凹不平的刻痕。      那上面刻着两个名字:陈安琪,冯子思。两个名字之间有一颗心。      那年的寒假,“姓冯的小子”坐了很久的车,迢递千里地到小城来看她,她是那么地欢喜,带他去爬云峰山,去逛附近的寺庙,去看她读过书的学校。那也是一个晚上,他们从墙外翻进这个小树林,冯子思用小刀在繁花盛放的腊梅树上刻下了这几个字,他们在树下接吻。      后来想起来,那仿佛是一场梦境。冬天第一场雪悄然从夜空中坠落,在一树盛放的黄色花苞下,他的嘴唇轻触过来,带着初雪的凉,带着腊梅的香,带着人世间所有关乎初恋的美好。      后来变成初恋的伤。      那时他们以为,这便是世上最重的承诺了。后来才发现,彼此的人生就象两根线,不过是在此时此地交叉于一点。这点之后,便注定没有了交集,彼此只能沓沓远去,而他,连挥手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第二天安琪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家里静悄悄的,安乐去了学校,父亲带着陈跃然出门去了游乐园。安琪妈热了饭,端上桌来。      因为饱睡了一场,安琪神清气爽,连带食欲都好了很多。饭后,娘儿俩清点着安琪带回来的礼物,安琪妈不免唠叨两句,抱怨安琪不懂省钱过日子,一面又打点着要带走的东西。一番忙乱后,安琪妈忽然神秘兮兮地说:“我前几天到城东的王先生那里,给你算了个命。”      安琪哭笑不得,“你钱很多吗?借几个我来用用好吗?”      “王先生算命是顶有名的!”质疑王先生就等于质疑安琪妈的眼光,所以她对安琪的不以为然很生气,“好多人从外地赶过来请他测八字,我排了一上午的队才给你算上!隔壁你李幺姑的姑娘,不是三十岁了还不结婚么?李幺姑急得要死!去年请王先生算的,说是今年能成,真正人家今年八月份就结婚了!”      很显然,自从城市里的剩女剩男们日渐泛滥,留守老家的父母们,不能在儿女的姻缘上有实质性动作,便只好转而向算命大师们投诚,大师的财运就此滚滚而来。安琪听了算命的盛况,一边盘算要不要改行,一边勉为其难地问:“那他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发大财?”      “财你是别想了,”安琪妈叹气,“王先生说了,你上个班也就是中等财运,要发财就得自己做生意!”      大师还是很与时俱进啊!安琪继续打听:“那他有没有说我做什么生意会发财?”      安琪妈掰着指头数给她听,“大师说,第一个,开餐馆很赚钱;第二个,开理发店也赚钱;实在本钱不足,开家麻将馆也将就。”      安琪扑哧一声笑了,安琪妈忍不住翻了她一眼。不过,鉴于对自己亲生女儿的了解,她也觉得大师的创业推荐不是那么靠谱。但是关于婚姻这方面的测算她总算能扳回几成面子,“先生说你二十岁到二十六岁命里招小人,说得不是准准的?我还说呢,你一般也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怎么就没碰上个好男人!”她已经非常自觉地把女儿的前夫和前男友统统归入“小人”一栏,并且准备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过了二十六就不招小人了?”      “先生说,你今年下半年就会翻运,这回一定能成。给我把眼睛睁大点,过年好孬带个人回来!要是带不回来,你年夜饭站到门外去吃!”      如果知道王先生的住处,安琪真恨不得打上门去。先生!您随便吐噜一句话,让别人压力很大啊知道吗?这一时半刻的我上哪儿找个男人带回来?      这个令人忧心又痛心的难题,在她脑海里横亘着,到了最后,竟然神奇地浮现出了一只刺猬!   安琪简直要厥倒。真是见鬼了!一定是最近受到的刺激太多又睡眠不足才导致思维不受控制,怎么会想到郑东耘!她和郑东耘一直是友好的上下级关系好吗?过去如此,回到W城后,一定也是如此!一定!      不过她这时万万想不到,在W城里,迎接她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变故   临去幼儿园报名的前一天,陈跃然收拾他的小书包时,忽然脸色沉痛,对安琪说:“妈妈,你知道吗?我能预测未来。”      “哦,你预测到了什么?”      “我预测到你马上要生气。”      安琪:……      陈跃然摆出“看吧我早已经预知到这一切”的神情,告诉她老师让每位小朋友做一个手工作品,当作暑假作业,他老人家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你是专门来磨我的是吧?在婆婆家那么长时间怎么不做?”安琪牢骚满腹。      “妈妈我最爱你了!”陈跃然立刻奉上甜言蜜语,“我爱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人!”      安琪:……      她默默45度角仰望流泪,母上大人啊,您在家究竟带着我的孩子看了什么肥皂剧了?      在讨论做什么时,母子俩又出现分歧。时间紧任务急,安琪主张用牙膏盒子做一辆小汽车糊弄过去再说,陈跃然却坚持要做个高大上的睡美人城堡。两人相持不下,陈跃然怒冲冲地说:“你是大王吗?你是奥特曼吗?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那你倒是别让我帮忙呀你个臭小子,请人帮忙还敢这么嚣张!不是看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早一脚踹出去了!”      母子二人正扯皮拉筋地打嘴巴官司,方翘楚来了。      方翘楚风尘扑扑地进了门,对赶作业的陈跃然幸灾乐祸地说:“大哥,要加油呀不然来不及了!”,结果引发了陈跃然新一轮的狂燥。两个女人毫无同情心地进了房间,到里面密谈。      方翘楚开口便说:“死安琪!你嘴上扎了绳子?这种事都不跟我说一声”      安琪抓寻不着头脑,“最近事多,你指哪一件?”      “还能是哪一件?你们公司摊上的那件大事啊,网上都传开了,说你们裁员裁出人命来了。报社的小茂有内线,据他说你竟然是目击者,他哭着喊着求我联络你,说要采访你,你看怎么办?”      安琪大惊失色,“这事人家警察不让说。……不对,什么时候传得满街都知道的?”      “卧槽你公司的高管去和员工谈裁员,完了还下毒把人害死,这种猛料你以为大家会轻易放过吗?太幼稚太天真了吧?”方翘楚打开电脑,输进“云联”两个字,结果搜出一大堆让陈安琪目瞪口呆的标题来。      云联暴力裁员,女员工自杀身亡!      疑因裁员起纠纷,云联公司高管毒杀女员工!      情杀?仇杀?云联女员工被裁后身亡,死因成谜。      ……      安琪的头嗡地一声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毒杀?什么高管?哪个高管被扯进去了?”      “你不知道?你们公司的一个姓吴的经理被带走了,好象说他有重大作案嫌疑!”      安琪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声说:“我一直以为她是自杀的呀。”      “你问过你们老板吗?针对网络上的类似传闻公司是怎么处理的?”      安琪定了定神,给古冬的莫总裁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此事。莫小波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并未多说,只告诉她,公司正在处理,让她对外保密。      “听说吴经理被警察带走了?”安琪忐忑问。      “只是找他了解情况,已经放人了。”莫小波回答得很简洁。      安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朱迪的死跟他没关系吧?”      “朱迪是自杀。不过吴海波已经辞了职。”停了一会儿,莫小波又说:“你既然了解朱迪和吴之间的内情,应该提前告诉我的。”      显然这事让莫总措手不及,这口气,俨然是怪安琪知情不报了。      安琪无语,她对朱迪和吴经理之间是怎么回事也是猜测居多。谁会吃饱了撑的把这事捅到老板那儿去?天知道后来竟会发生这些事?      她很茫然地挂了电话,怔忡不安地看着方翘楚,“警察问我时,我确实有告诉过他们,朱迪和吴经理似乎关系不一般。现在可好,老吴因为这个辞职了。”      “这事儿对公司的人不要多说。姓吴的人品怎么样?会不会报复你?最近几天注意人身安全。”方翘楚看安琪都傻了,很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最后又安慰说:“网上这些传闻,估计是有人想阴云联,拿这事做文章呢。古冬公司正筹备上市,恐怕有些财经记者为此会多一笔封口费了。”      安琪呆呆的,觉得心烦意乱,想到朱迪死了都不得安生,简直替她寒一回心。      方翘楚临走时,又给了安琪一张□□,上面标注着买文具的花销,要安琪交给捐款的妈妈们,并转致她最深的谢意。安琪送她下楼,顺便问到她和木以墨之间的进展,方翘楚叹了口气。      衣服和文具辗转到达学校后,方翘楚收到了木以墨的一封电邮,信里对她为山区孩子所做的一切表达了“最真挚的感谢”,同时非常委婉地要与她“探讨”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木以墨担心,如果仅仅是帮这些孩子解决物质上的难题,他担心孩子们内心的平静会被打破,进而对他人充满依赖。所以,信的结尾他羞涩地写道,如果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表达爱心,他更希望捐来的是书籍。      安琪听到这番转述,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别忘了木以墨是个美国人,从小物质生活优渥,古话说,饱暖思□□,精神生活得建立在温饱基础上,不信你叫他天天吃腌菜和红薯稀饭试试!”      “难道你不觉得他说得其实很好吗?很多时候,我们对物质的追求,只是为了满足一种被社会承认的标准。你有再大的房子,也只能睡一张床,你有再多的包包,也只比塑料袋牢固那么一点点,可为这多出来的一点点,却要花去人生的大多数精力,值得吗?”      “别跟一个还有三十年房贷要还的人说这些!”安琪烦得快头疼了。      方翘楚有点茫然,“最近我常常在想,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还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吗?”      这番话让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方翘楚回头看安琪,表情很平静,“我要辞职去那里,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安琪怔住了。      她想了想才说:“翘楚,你和木以墨不一样。木的心中没有欲念,没有期望,所以他才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可你有,你不纯粹,至少你现在还抱着爱情的企图。”      方翘楚没有反驳。      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了让生活变得有趣,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这是安琪看着翘楚离去的背影,长叹着想到的第一句话。      在一团混乱中安琪给陈跃然办完了入学手续,第二天就销假上班,步入了每天奔忙在家、幼儿园和公司三点一线的生活。      重回公司上班的第二天,步入大堂时,从步履匆匆的人群中,安琪明显感受到背后有几道异样的目光。她加快了步伐,想早点摆脱这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感觉,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大堂里炸开了。      “陈安琪!你这个死女人!我老公明明是为了工作才去找那个女人,为什么你要那样诬蔑他!”      安琪刚回过头,就看到吴经理的太太,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冲过人群,朝自己扑了过来,等靠近了,安琪突然发现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瓶子。带着凶狠狰狞的神情,她打开瓶盖,把瓶中的液体朝她洒了过来!      这一刻她甚至看到了怔在一旁的众人惊恐的眼神,她手脚冰凉,脑海中只剩一片白雾,本能地往前走,想要去阻止那女人。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有一只手将她一把薅了过去,侧转后带进一个怀抱,这个人用自己的后背把她和那个疯狂的女人隔了开来,淡黄色的液体大部分泼到了她原先站的地上,还有一部分,则不能避免地溅到了他的后背上。      时间仿佛冰冻,四周一片寂静,就连吴太太看着面前紧紧抱着的两个人也呆住了。      渐渐地,冰封的人群开始回暖,保安抢先反应过来,冲上来拉扯住了吴太太,接着人群开始以抱着的那两人为中心聚集过来,开阔的大堂里瞬间嘈杂得如同菜市场。      “陈安琪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贱女人,我老公惹你了?你诬蔑他!他做错什么了?你败坏他名声,害他失业……”吴太太边挣扎边哭诉。和这哭诉同时响起的则是更多透着混乱慌张的声音。      “赶快报警!”      “快送医院!快!”      “郑总!郑总你没事吧?”      “快把衣服脱下来!快!”      伴随着这些声音,安琪的心里又木又苦,有一股尖锐的痛弥漫上来。他替她挡住了什么?是硫酸吗?他的后背会被烧伤吗?      郑东耘缓缓松开了安琪。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只是身体比思维先一步作出了反应,等明白过来时,自己也惊得头皮发麻,所幸身体却明显没有感觉出异样。嘈杂声中,他狐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竟闻到一股……,这是什么?难道是……尿臊味?这猜测立刻让郑东耘脸色十分难看。      而他难看的脸色明显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很快便有人过来要架住他,还有一只手伸过来,准备拉扯他的领口把衣服脱下来。      郑东耘制止住了他们,冷淡地说,“我没事。”      陈惠梅从人群中冲杀进来,万年不变的平淡表情此时十分疯狂,她一把抓住郑东耘,把他往外拖,“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不管怎样,先去医院检查一下。翠茜你上去把郑总办公室里的衬衣拿一件送过来。”然后看到旁边血色全无的陈安琪,边走边命令:“站着干什么?赶紧一起去!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郑东耘边往外走边解扣子,刚才闻到的那个味,让他一刻也不愿意穿着这件衬衣了。不过他解到一半就停下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实在太伤风化。但那隐约露出的六块腹肌,还是让人群中一些小姑娘们发出低低的惊叹。      安琪想,这件事真是神转折,以悲剧开场,后来变成了一场闹剧,最终不知怎么的,竟然演变成了偶像剧。      到医院大概只花了十来分钟。安琪在公司大堂被吓飞三魂,在路上又被陈惠梅开车的架式把剩的七魄吓飞了。陈惠梅开车凶猛的程度,让人怀疑这位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妇女是隐退江湖的特工。连坐在她旁边的郑东耘都默不作声地紧了紧安全带。      医生也不好判断那上面洒的是什么,好在除了安琪因为被郑东耘抓的那一下太过结实,导致胳膊上出现一块淤青外,两人基本算是毫发无损。      为了排除那液体是什么神秘的生化武器,陈惠梅要求将衣服拿去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几人不得不在医院里等着。郑东耘无法洗澡,如坐针毡的一副样子,如果不是陈惠梅脸色铁青,估计他早就调头走了。      正等得不耐烦,陈惠梅电话响了,她接完电话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回头对郑东耘说:“没事了!那女人说,那东西是她们家狗的小便。”      郑东耘当场就炸毛了,“我要洗澡!现在!立刻!马上!”      回来的路上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路人就近在一家酒店开了个房间让郑东耘洗澡,一路人去拿他的换洗衣服。      郑东耘的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钟头。陈惠梅甚至怀疑他晕倒在卫生间,担心得坐立难安。      一行人重新坐在车里往公司去的时候,郑东耘仍是一副全世界人人欠他八百吊的样子,几乎没人敢跟他搭讪。期间他接了个电话,还说了脏话:“一定要搞清楚这事是谁他娘的指使的!这他妈都明目张胆搞上门来了,当你我是死人啊?”      到公司大楼后,安琪直接回了古冬。想必早上的那一幕已经传遍了整个云联,她一进门就得到了莫总裁的嘘寒问暖。莫总裁详细问了医院里的情况,又加以安慰鼓励,并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半天,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向她保证公司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件事,给她一个交代。      安琪听完莫总的高谈阔论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格子间,埋头于堆积了好几天的工作当中,无睱顾及其他。但等到午休时,她趴在桌上想休息片刻,却怎么也睡不着。上午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每回放一遍都让她生出深深的后怕。那幸好是狗尿,若是硝酸之类的东西该怎么办?      那个人救了她。不管他在那里是不是凑巧。是他把她拉到了一旁,把她护在了怀里。就算只是刹那,她也牢牢记住了她在他怀中时,他双臂的力度和温度。      她忽然想到,从头至尾,自己都没有对他表达过谢意。这天大的一份人情,用语言来表达实在太过苍白平乏,她无以为报,只好不报。但此刻想来,谢谢这两个字,无论如何是应该对他说的。   于是她在手机上描画了半天,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发过去的信息仍然只有两个字:谢谢。      或者是太忙,或者是对这两个字无话可说,郑东耘没有回任何信息。    ☆、霉运   刚过去的整个九月,古冬公司一直忙于对铺天盖地的舆论作出回应,一方面对登载□□的各个媒体发出律师函,要求删除不实报道并作出声明和道歉,另一方面接受了几家有影响的媒体的采访,采访中莫总裁一再声明,在公司亏损、成本居高不下的情况下,对整个公司的发展战略加以调整并对员工优化组合,同时劝退、裁撤冗员,这是任何一家公司都会采取的正常、理性的管理行为。      幸好当初裁员时,因为上市顾问团的第三方机构都是业内顶尖团队,个个经验丰富,所以古冬在程序上的处理非常谨慎周密,挑不出什么大错来。所以对古冬“冷酷,血腥,残忍裁员”及是否有幕后黑手的种种猜测,渐渐稀薄下来。      在此期间,发生在云联大楼里的那一桩公案,引起了媒体的热烈关注。虽然具体是什么情况,云联对外封锁得很死,但古冬两位前员工朱迪和吴海波之间的婚外情,却被炒得纷纷扬扬。关于古冬被裁女员工的自杀原因,又一次引发了颇多猜测。      一时间,质疑公司制度混乱,上下级之间存在潜规则的声音甚嚣尘上,后来这把火渐渐烧到了云联集团高层,先是知情人爆料,曾总裁的夫人维安当年正是其下属,两人颇多苟且之事。后来又有传言,云联CFO也与某女下属打得火热,于是有心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古冬乃至整个云联,女下属们借美色上位已演变成了一项传统。      话说得很难听。看到这些传闻时,安琪尤如大夏天里被人从头兜脚淋了一盆热浆糊,那种粘腻和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能将人憋屈死。      更让人难受的是周围人的目光,所去之处前一分钟还讨论得如火如荼,待她进去时,立刻一片严整,人人收声,埋头专心做手上的工作。      倒是设计部里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对这些传言表示了不屑一顾。常和安琪搭挡的工程师小罗是个直爽东北男孩子,时常边看花边新闻边安慰安琪:“姐,别听这些人叨逼叨,大家都知道,你就不是这种人!”      设计师小王也边对镜子挤下巴上的痘边趁机发牢骚:“说这话的人是脑子被屎糊了?能借美色上位,谁还来当苦逼的设计师?拿的卖白菜的钱,操的卖□□的心。还美色!早就被熬得只剩菜色了。”      对身边同事的仗义直言,安琪内心很感激,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受到干扰,这阵子竟旧病复发,开始失眠。      有一天她趴到桌上改设计稿时,突然鼻子一热,面前的稿纸上出现了一滴血。她对着血迹怔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流鼻血了,赶紧一手捂鼻子一边往卫生间跑。      从前有段时间安琪曾患上严重的失眠,自此落下了一个毛病,只要休息不好,免疫力下降,就会口腔溃疡、流鼻血。她在卫生间里好不容易把血糊糊的鼻子处理好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神情憔悴,气色萎顿,不由悲从中来。      她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的小隔间,坐在马桶盖上,闭上眼睛发了会儿呆。这些天白天很忙,到了夜里偏还烦得睡不着,人一委顿下来,竟然昏昏欲睡,再难打起精神来。      这时外面响起了高跟鞋的梆梆声,几个女人轻声说笑着,进了卫生间,停在洗手台前,大约是在补妆。她们讨论的,正是近日种种传闻。      安琪来不及出去,只好坐在小格间里,静听这些女人把话题从人命案转到总裁八卦上,最后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      一个女人酸溜溜地说:“真看不出来,皮肤那么黑,长得也就顶多算清秀,老板们的爱好还真特别。”      另一个女人说:“就是啊,什么时候二婚的都有市场了?”      那种鄙夷的口气,让安琪如鲠在喉。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离过婚就该低人一等。她不偷不抢,从不骗人,对待感情比大多数人都要严肃认真,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嘲笑和偏见?      这时又有一个女的嗤笑了一下说:“咱们也得学着点呀。看看人家,仗着长得瘦,整天的仔裤衬衫装文艺范装清纯,不知道她年纪的,还以为是才毕业的学生呢。”      随即有人酸溜溜地附合:“就是,以后咱也没事装装嬾,没准儿也能钓一个钻石王老五呢。”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开起了彼此的玩笑。安琪靠在墙上无声地笑了笑,在心里说,呸!      先头说话的女人又开口了:“你懂什么,人家还会吹笛子么!”      “吹笛子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不解。      “会吹笛子,自然就会吹箫。”最后两个字,声音刻意压低,有种说不出的粘腻下流,几个人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安琪热血上脸,手脚冰凉,从马桶上站了起来。直接打开门走了出来。      外面的三个女人从镜子里看到她,一时都怔住了,相互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安琪面无表情地打开水龙头洗完了手,抬头从镜子里看了看那三张略带羞愧的脸,冷笑了一下,“刚才似乎有人在讨论吹笛子吹箫的,谁呀那是?”      没有人应。她抽出纸巾擦手,又淡淡说:“想象力真是丰富。哦,自己是贱货,就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是贱货了?”      然后她看着她们当中的一个迅速涨红了脸,另两个则神情尴尬地扭开了头,大概没想到印象中沉默寡言的女人竟能言辞这样锋利,连反驳的话都没能及时想起来。      安琪又打鼻子里冷哼一声说:“如今是个人都想钓钻石王老五了,也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呀。”      说完她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留下几个女人面面相觑,难堪到顶。      她出了口恶气,固然很爽,只可惜,打那以后,除设计部之外,她在古冬公司算是被彻底孤立了。      云联集团的福利待遇在圈子里很有名,比如公司会为员工分批提供培训和进修机会,会经常举办各种讲座。值得一提的是,公司的工作餐也很不错,自助式餐厅里,品种丰富的饭菜甜点免费供应,就餐时间长达两个半小时,充分照顾了为工作忙碌的人们。      多年来,为保持CFO这一职位的神秘属性,郑东耘一直是等就餐高峰过后再去餐厅,以免象曾总裁一样被人搭讪和围观。并且他的位置基本固定在餐厅一个转角后面,这样他就能观察到别人,而别人却无法看到他。      一连几天,郑东耘都在同一时段看到了下楼吃饭的安琪。      当安琪取菜时,有几个人在不远处对着她指点,等她一转身,她们却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琪端着餐盘,显然也看到了她们,却四处打量了一会儿,独自一人远远地坐到了另一个餐桌上。被周围空旷的环境一衬,尤其显出孤立无援的感觉来。      后来郑东耘离开时,正好看见安琪吃饭时神情痛苦地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是碰到了口腔内的溃疡。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接着埋头吃饭。      郑东耘上楼后,便问翠茜有没有维生素C片,等翠茜把药拿过来后,他拿着药甁,却又觉得自己十足象个傻子,但最终还是把药装到了口袋里。      第二天郑东耘吃好午饭后,特意等了一等。在看到安琪起身离开时,才跟着出去了。      走廊里他快步越过安琪,低声说:“跟我来。”      安琪怔了怔,也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楼一个花木扶苏的小露台上。      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时候,露台里光照充足,气温很高。此刻人人都猫在空调房里,所以这里空无一人。郑东耘站了一会儿,才说:“做人偶尔也应该强硬一点。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你尊重,碰到他们骂你,就该骂还回去。”      安琪觉得这话很耳熟,不由笑了,扯着嘴里的溃疡,有点疼,忙收敛了笑,皱眉说:“骂过了。人太多,骂不赢他们。”      郑东耘看着一棵夜来香的枝杈,说:“古冬要上市,风声放出来,有些人自然会紧盯着,巴不得找出点缝来,好让我们付封口费。那些话,不用放在心上,过段时间自然就淡了。”      “我知道,”安琪也看着前方点点头,“我一个朋友也这么说。”      “那你到底为什么苦恼?”      安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对不住朱迪。是我对警察说,吴经理或许知道内情。结果害吴海波也失业了。还害得朱迪死后名声都那么不好听。”她停了一会,接着说:“女儿没有了,她父母已经够难过,再听到别人那么糟贱自己孩子……,我当时要是不对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      郑东耘很奇怪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稍微用点脑子好吗?就算你不说,警察不会调查吗?”停了停,郑东耘又说:“再多告诉你一点吧,你那位叫朱迪的朋友,警方发现了她的一个博客。里面详细记载了她和吴海波的过往。包括她为吴海波流掉一个孩子的事上面都有。比你那点语焉不详的话可要清楚得多了。”      安琪目瞪口呆,“真的?他们都到那一步了?她到底是为什么自杀?”      “别问了。总之,别自作聪明想太多。”郑东耘转身往外走,忽然又停下来,一扬手,说:“接着。”      安琪接住他扔过来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小盒维生素C,不由十分愕然,再一想,这仿佛是治口腔溃疡的药,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抬头看时,郑东耘已经消失在过道里了。      周五中午,安琪接到一个电话。那边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说:“安琪,我知道你很不想看到我,但我没有恶意,只是非常想和你见面谈一谈。”      声音低沉沙哑,安琪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吴海波打来的。她现在虽然打心眼里讨厌这个人,可也觉得推托回避都不妥当,便和他约了中午在几站路外的一家茶吧见面。      安琪到的时候,吴海波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咋见他,安琪险些认不出来。      吴海波老了有十岁,眼泡和脸肿得发亮,可见近日实在不好过。安琪和他打了招呼,又和服务员要了一杯白水,扭过头来正视他,“下午还得上班,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吴海波长吁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脸说:“抱歉,上次我太太让你难堪了,她最近情绪太激动,希望你们能原谅她。”      大堂里那场闹剧后续如何,安琪一无所知。但她后来也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件事可大可小,往轻了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道个歉也就算了。往重了说,定个侮辱罪负刑事责任也不是不可能。      安琪看着眼前的水杯一笑:“你找我来,只是为了替她道歉吗?”      吴海波踌躇片刻,才说:“我最近正和她办离婚。离婚之后,她一个女人带孩子会很难。你也是单亲妈妈,希望你能帮帮她。”说到这儿,吴海波眼圈都红了。      安琪两手捧着杯子,表情平淡地说:“你太抬举我了,我自顾无暇,哪还有余力去帮别人?”      吴海波有点着急,“现在云联的律师要告我太太,希望你和郑东耘他们说说,把申诉撤回来吧。真的,小美是个很单纯善良的人,她也是一时糊涂,气昏了头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吧,我……,都是我害了她们。”      安琪没说话,心里想,早有这些理智,悲悯,你倒是别去招惹人家朱迪呀。      “是我害了她。”吴海波顿了顿,平稳了一下声音:“我和小美结婚八年了,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这些年连脸都没红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朱迪那时才进公司,我俩一起加过几回班,看着那姑娘对我动了心思,我心里还挺高兴,觉得自己人到中年了还有这份魅力……”他语无伦次地停了下来。      安琪抠着大拇指上的一根倒纤,听吴海波讲这些恩怨情仇,心里涌上一阵荒唐感。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她说。      “我现在众叛亲离,也只能对你说这些话了。”吴海波神经质地握紧了杯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想害朱迪,真的。我们最后吵架时,她情绪很激动,她说她没有了工作,不能再没有了爱人。可我一直想摆脱这段关系,我没有恶意,就觉得她还年轻,我们的开始就是个错误,我劝了她很多道理,可她根本听不进去,我当时就走了。我不知道她会自杀……”      “我是个混蛋。”他停了下来。      安琪终于把那根倒纤扯了下来,大拇指上传来一阵奇异的痛,她接口道:“没错,你是混蛋。你现在知道了?”      她想,同一段感情,在有的人看来,是光,是热,是生活中所有的重心;可在另一些人看来,却只是一个可笑的错误。      “你现在工作没了,还离了婚,看起来挺惨的,可我一点也不同情你。等过个五年十年的,你就会忘了这事,还会生活得很好。你或许还觉得你只是倒霉。天底下对老婆不忠的男人,随便踢一脚就能扫到七八个,为什么别人都好得很,偏偏轮到你,就出了大事。”      安琪想起那个曾坐在自己旁边的单纯可爱的姑娘。“可朱迪呢?死心眼的朱迪,已经把自己给害死了。她再没有机会去修正自己的人生,也再没有机会等来爱她的人,以后,除了她的至亲,甚至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她。”      吴海波闭上眼睛,眼泪从他抽搐着的脸上流了下来。      安琪第一次看一个男人哭成这样,这个悲伤又悔恨的男人,把抽搐着的脸埋进手心,双肩哆嗦,从胸腔里发出深沉低哑的呜咽声。      她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悲凉,把一盒纸巾朝他面前推了推,然后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了。      茶吧的大门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九月的阳光一如盛夏,白晃晃地照着,人行道上的树和房屋留下一滩滩浓荫,将世界分成两个极端,黑处黑得分明,白处白得刺眼。      也许你觉得自己的爱情很伟大,可你爱的人说不定只是个人渣。      安琪忽尔想到这句话,对着天空傻笑了一下。      公交站台一如既往地拥挤,安琪被过往的人撞了一下,便退到人群外,去包里翻公交卡,忽然觉得有异,仔细一看,果然钱包已经不见了。      她立刻回想起,刚刚是个穿蓝衬衣的中年人撞了自己一下,举目细看,果然发现那蓝衬衣还在前面走。      安琪几步冲上前去,对那人说:“钱包拿来!”      “谁拿你钱包了?神经病!”蓝衬衣边说边拔步飞奔,安琪紧随其后,大喊:“抓小偷!”   那人显然极熟悉地形,如游鱼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闪进一条巷子里跑了。安琪便追了上去。      她只追了一百多米便停下了,气喘不上来,一颗心咚咚作响,几乎要跳到嘴里来。      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到了一定境界,被人恨,被人骂,现在竟还被人偷钱包!被偷了她还竟然追不上!她的身体素质是什么时候差到了这种地步的?      安琪往前走了两步,模糊听到旁边有个人在喊她:“喂,你怎么了?……喂!”      她忽然觉得整个人抽空了一样,失去了力气,眼前景物阵阵发黑,旋转起来,地砖上的花纹眼睁睁地扑面而来。      恍惚间她听到旁边有个男的气急败坏地辩解:“我没推!我他妈真没推她!”还听到四周杂踏的脚步,然后,世界忽然就黑甜安静了。      静下来真好。    ☆、病中   郑东耘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不醒的安琪,这样的她让他觉得很陌生。      他以往觉得安琪的眉眼生得好,顾盼间有种难得的英气。但睡着后静下来,就显出点楞劲儿和憨气来。      有些人,就算到老到死,都带着点涉世未深的单纯,不曾和这个世界达成过真正的妥协。      此刻这个人微皱着眉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一副满世界天崩地裂老娘也要先睡了再说的样子。      这个混帐,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晕,也不知道别人为了她,要如何心惊胆战百般奔忙。      安琪醒来时已经是薄暮,病房内没有开灯,晴空最后的余晖从窗户里透进来,将窗边那人描摹出一尊轮廓分明的剪影。她迷迷登登地打量了一下周围,慢慢撑着坐起来。      “我怎么在这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安琪忽然一跃而起,“糟!我儿子还在幼儿园!”      剪影回过头来说话了:“那位姓于的女士已经帮你接了,一小时前带到她家吃饭去了。”      安琪松了口气,然后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上正输着的点滴,表情渐渐凝重,“我病了吗?什么病?”      “没什么大问题。”郑东耘走到床头,给她倒了杯水,恨恨地说:“医生说你太累了,缺少睡眠,还有点低血糖,所以你刚睡了一觉。”      “真的?”      “真的。”      “……可我为什么头疼?”      “……你晕倒时磕到路面,有点轻微脑震荡。”      安琪摸摸倒霉催的额头,那上面有块敷料。她明显放松了,牛饮了一杯水后,开始打量周遭环境,眼前一切让她很是迷惑,于是她又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吴海波说,他看到你在大马路边晕倒了,就把你送到这里来急救。然后给我打了电话。”      安琪哦了一声。郑东耘察颜观色,看她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忍不住道:“真是自己晕倒的?吴海波没把你怎么样吧?你胆儿挺肥的,他约你见面你就见?就算要见,不会多叫个人?不会先报个备?他现在情绪不稳,万一跟他那发了疯的老婆一样,想要报复社会呢?”      安琪笑了起来,因为觉得这番罗里罗嗦的话真不是郑东耘的风格。结果郑东耘竟然生气了,背转身去不理她了。      安琪只好对着背影解释:“我行走江湖多年,防人之心还是有点的。吴经理那个人我也共过事,是个懦弱谨慎无用之人,不会有什么大事儿。……不过还是多谢你一番好意。”      郑东耘没理她。      安琪回头一想,觉得吴海波也挺倒霉催的,他跑过来跟自己诉苦,却挨了一通骂;还好死不死正赶上自己晕倒,也难怪郑东耘怀疑遭了他的毒手。想到这儿,不由心软,问郑东耘:“你是不是在起诉吴海波老婆?算了,她也挺惨的。”      郑东耘瞪她一眼:“哦,我白让她泼了?”      安琪:“她也不是冲着你,那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郑东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安琪不便多说,安静片刻,忽然又双目烔烔地爬起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特护病房?”她惊慌地想下床,“不行我要出院,我去,这一天得花多少钱,老娘还有三十年房贷……”      郑东耘隐藏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你是只毛猴吗?能不能安静地躺会儿?从醒了开始就没完没了地折腾!钱已经交了不用你操心!还有,你是天天在抓强盗吗?怎么会累成这样?”      安琪在他的怒斥声中讪讪地躺下来,靠在身后的枕头上。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郑东耘一眼,“谢谢你啊,改天请你吃饭。回头我把钱还你。”      郑东耘张张嘴,欲言又止,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一番怒气毫无道理,十分地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两人在渐渐黑下来的房间里,相顾无言地坐了片刻,郑东耘站起来开了灯,室内一时光明大盛,安琪这才看清,特护病房果然宽敞许多,有独立卫生间,窗边还摆着小桌与沙发,床头柜上放了水果,竟然还有一束花。      郑东耘见她盯着果篮看,便问:“要不要吃水果?”说完不等她回答,拿起一个苹果削起皮来。   他埋头削皮的神态很专注,垂着双眼,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浓眉和挺拨的鼻梁,愈发显得眉目深重,很好看。      “呃,”安琪没话找话,“你怎么联系上于杏阳的?”      “你睡着了,叫不醒,我想应该联系一下那位于女士,就翻了你手机里的通讯录。”      “哦。”安琪钝钝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非常之不妙。      她想起自己的通讯录里存的联系人,名字取得很脑洞大开,比如眼前这一位,她给他取名“大神嘴贱”,这要是被他看见……,安琪一阵忐忑,赶紧看了看郑东耘的神色。      郑东耘面无表情地削完水果,递给安琪,装出漫不经心的架式问:“你那个通讯录里,磨人的小妖精是谁?”      安琪当即被一口苹果呛住,大咳了几声之后,小声回答:“我老弟。”      郑东耘想笑,又忍住了,一本正经又问:“那,磨人的老妖精又是谁?”      安琪恼羞成怒,没好气地回答:“我老娘。”      “哦。”郑东耘表示了然,思考一下又问:“这么说来,你爸该取名叫至尊宝,为什么里头没有这种名字?”      安琪恶声恶气地一挥手,“讨论这种事很有意思吗?隐私懂不懂?你记性也太好了吧!哎呀……哎哟!”动作太剧烈,苹果从手里滑了,为了抢救它,又把另一只手上的针头给动了。      郑东耘赶紧按铃喊护士过来拨针,还趁机小声打击她,“还敢说别人嘴贱,我看是有人手贱。”      安琪无力地以手抚额,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大意了,心眼比针鼻还小的男人惹不起!      病房的门忽然又打开了,于杏阳肩挑手提地带着大包小裹走进来,一手还牵着个娃。这娃一看安琪,立刻一声欢呼,扑上前来。母子俩亲热成一团。      “你们聊,我先走了。”郑东耘起身告辞,又和于杏阳微笑道别,客气了一番,便拉开门走了。      于杏阳把包放下,扫了安琪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这男同事人真不错。”      安琪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敷衍地点一点头,“嗯,他就是这么个热心人。”      郑东耘在外面不远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于杏阳从包里面掏出多层保温饭盒,摆在沙发边的小桌上。“能下床吧?来,先吃饭,早就饿了吧?”      这一说,安琪立刻觉得自己饥肠辘辘,看她摆好饭菜,便问:“你们吃了没有?”      “吃过了才来。”于杏阳扭头看陈跃然:“大哥,告诉你妈今天晚上你吃了几碗。”      陈跃然立刻挺胸凸肚,深为自豪地表功:“我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还没有挑食。还吃了青菜!”      安琪立刻配合出极为惊讶的表情,感叹道:“这谁家的儿子,怎么这么乖啊?吃了青菜果然变帅了呢。”      “安琪的儿子呗!”陈跃然自豪地答。      安琪大笑,完了又带点歉意看向于杏阳,说:“谢谢你杏阳。”      “谢倒不必,麻烦你不要再这样吓人。”于杏阳说着扫一眼旁边的陈跃然。当着孩子,她不便多说。接到电话时她吓得半死,急惶惶地接了孩子赶过来,简直有种被托孤的悲壮。幸好人没什么事,医生说只是睡着了,然而看着人那么个睡法,旁边的人没法不惶恐。      安琪无言,只握住于杏阳的手轻轻摇了摇。于杏阳把饭菜摆好后,正碰上医生查房,一帮白衣天使闯进病房,公然围观陈安琪用晚饭。      其中一位女医生很和气地批评了陈安琪,让她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没白没夜地瞎折腾,能挣钱又怎么样?最后跑医院特护病房花钱睡觉来了。身体是根本,把身体败完什么都是白搭。      “你看把你男朋友吓得,跑过来还以为是别人把你打了,险些跟人打起来!你这不是太让人操心了么?”女医生说。      安琪唯唯诺诺地听完,送走了大神们,才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重又围在一起,边吃饭边闲聊。吃完饭后,于杏阳便拿碗出去洗。      陈跃然今天一整晚都很乖。这时他趴在桌边,用手轻轻摸安琪头上的纱布,小小声问:“这里还疼吗?”      “一点都不疼了。”      陈跃然点头,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问,“妈妈,什么是天堂?”      “天堂啊,就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人去世了,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到天堂里去生活。”安琪解释。      陈跃然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了眼泪,他抽泣着问:“你是要去天堂吗?”      安琪的心一下子抽疼了,赶紧把他往怀里搂,又捉住他的手,在柔软的掌心里蹭了蹭,笑了,“怎么可能?我才不去天堂,我哪也不去,就陪着我最亲爱的宝贝。”      “就是,”陈跃然一脸眼泪,偏还哽咽着说:“象我这么乖的小孩子,你都没见过。”      “是呀是呀!我怎么舍得这样好的宝贝?我就是很困,想睡一觉。不去天堂,真的!”安琪斩钉截铁地安慰他。      “妈妈,”陈跃然看起来还是很忧虑,他深谋远虑了一阵,又说:“等我长大了,就发明一个追踪器,即使你到了天堂,我还是能找到你。”      “……好!”安琪摸摸儿子的头,脸贴着脸地抱着他,“即使发明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嗯!”陈跃然点头,揉着眼睛哄她:“妈妈,你不要去天堂。等你老了,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安琪心都化了,努力笑得开心,“说过的话不许耍赖,等我老了,给我买大房子好不好?”      “嗯!”小人儿使劲点头。      “我要是活一千岁怎么办?到时候你会不会烦我?会不会不想跟我玩?”      陈跃然使劲摇头。      “那好,我一定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绝不离开你。我要看着我的宝贝长大,长成一个大小伙,最后变成一个男子汉,不准说话不算数!”      陈跃然终于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指,“拉钩钩!”      他们极郑重地拉了钩钩,陈跃然用双手抱着安琪的脸,隆重地在左右脑颊和额头各亲一下,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说:“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安琪微笑着,心里又温柔又感伤。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宝贝你也是。”      然后,安琪不怀好意地伸出一根指头,挠了挠陈跃然的痒痒肉,陈跃然立刻大笑起来,伸出小短手反击。      于杏阳进来时,正好看到母子俩疯成了一团。再歇一会儿,她收拾好东西,便哄陈跃然跟她回家。      “你要快点好起来。”陈跃然恋恋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这样对安琪说。      “明天就好了,我保证。”安琪又交代于杏阳:“明天我就回家,不用送饭来,也别来接我。又不是真有病,本来今天就想走的。”      于杏阳答应了。两人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安琪重新躺了下来,抚摸着小手指,久久无言。      她怀里还留着小人儿的体香,被陈跃然钩过的小手指,还带着温热,无不提示她,他视她为唯一的依靠。她须得陪他长大,护他周全,给他安稳童年,看他大学毕业,等他娶妻生子……,这,才是她在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能和这最重要的事情相比?那些曾让她痛苦烦恼、惶惶不安、内疚难过的种种,包括同事、工作、前途、梦想,包括房贷、婚姻,甚至名声、尊严,如今想来,又怎么会重要过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呢?      想到最后,她很奇怪,她怎么竟会为一些无足轻重的流言蜚语苦恼那么久?    ☆、童话   安琪以为自己睡上一觉,身体就会好起来,没想到,这些年她负债累累,不是一觉可以偿还的。以至于出了院后,她又在家里睡了好几天,这才觉得那些久违的精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在睡觉的间隙里,她抽空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表示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再承担这份工作带来的压力,所以打算辞职。总监误认为她是被流言所困,言语中多般挽留,见她十分坚决,也只好很遗憾地同意了她的辞职请求。第二件事是她给自己的编辑写了电邮,表示自己以后要一门心思地走专业插画师这条路了,让他们多砸点活儿来。鉴于她一直信用不错,编辑们也都愉快地对此表示喜闻乐见。      一周后,安琪去了公司一趟,她先去找了陈惠梅,托她把一个信封转交给郑东耘,里面是他帮忙垫付的医药费。      陈惠梅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和安琪聊了几句,她面无表情地劝安琪不要这么急着辞职,说不定再忍耐几天情形就会好起来。      安琪笑了笑,没有多说。      之后,安琪向公司递交辞职信,和同事交接完毕,就算是正式离职了。      走之前,安琪抱着杂物筐,看着自己曾消耗过无数心血的办公桌,看着设计部同事们依依不舍的脸,竟也惆怅丛生。      辞职后安琪的生活规律了许多。六点多起床跑步,七点多做早饭,把陈跃然从床上哄起来,吃完饭送他去上幼儿园,回来时顺便买菜。到家后用一个小时处理完家务,就得开始埋头工作。其实每天仍然满满当当,但偶尔能睡个短短的午觉,也不用再熬太晚,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事也不用再看人脸色请假,这便让她觉得很幸福了。      安琪辞职后,郑东耘给她发过一个短信,问她辞职原因。安琪想,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在短信里怎么讲得清楚?所以便敷衍回过去一句话: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郑东耘当时盯着这句话,很是黯然了一会儿。      他后来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她已经出院了。看来是没什么事,但也可能是被昂贵的住院费吓住了。      陈惠梅把医药费转交给他时,郑东耘捏着那几张钞票,心里不是滋味。      安琪那种人,和他家那位老太太曾经的作派是很相似的,都不愿意欠别人的情。越是不相干的人帮了个忙,便越要着急忙慌地还回去,唯恐搁置久了便生了利息。      他想,她就这么急着和自己撇清关系吗?      有一天早上郑东耘起床时,觉得气温低了很多,窗外的城市被薄雾笼罩着,显露出秋天的萧索和清冷来。他在翻找毛衫的时候,打量起自己的家,一切都那么整洁有序。太整洁有序了,以至于也透出一股秋天的萧索冷清来。      郑东耘一方面鄙视自己,果然这都是最近太闲,以致于生了闲愁。想当年他一天工作十八小时,回到家便只想着吃饭睡觉。偶尔泡个澡发发呆都觉得很奢侈。但另一方面他却还是可耻地被这股情绪打败了。      他想,这间房子果然也寂寞了太久了么?      他忽然想起,他和安琪是相识在初夏的一个晚上。那时他们都没想到,彼此的人生会挟裹夹缠不清。      郑东耘曾想过要在安琪的生活里作一个旁观者,可世事难料,最终她还是为他所累,以致辞职。想及种种,郑东耘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和她的缘份。      于是他决定去看看她。      他是个坐言起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会马上去做。当天上午,在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后,他就往安琪家去了。      郑东耘到安琪家所在的小区时,打电话却没人接。他只好直接找上门去。在敲门又等了好一会儿后,并没有人来开门。郑东耘想了想,又打了她的电话,这一次,电话铃声却是明明白白从屋里传出来的。      郑东耘等了一会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昏倒在屋里了?他开始一遍遍拨打电话,听着屋里隐隐传来的铃声,心里的不安发酵胀大,成了浓重的一团阴影。于是他敲开了隔壁的门。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来开了门,听他打听陈安琪,便肯定地说她在家,因为上午两人从菜场回来时还见过面。又看郑东耘脸色凝重,不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跟着过来,帮着拍门喊人。      当安琪终于被门外的嘈杂所惊扰,摘下耳机时,才发现拍门的声音大到了惊人的地步,还夹杂着许多人的喊声。安琪第一反应是楼道失了火,简直连滚带爬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郑东耘和邻居张姐两口子都怔了一下,紧接着,她就听郑东耘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有病啊?在家你不开门!打你电话半天也没人接!”      张姐也毫不客气地责备她:“还以为你在屋里出了什么事,你看把你男朋友急的!再不开门我要找人来砸锁了。”      安琪的脑筋还留在书桌旁没带过来,以至于不能对“男朋友”这种说法及时进行纠正,她迷迷登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向邻居两口子道了谢,等他们进了自家屋,又把郑东耘请进来。      郑东耘一腔担忧,在看到安琪安然无恙开了门后,变成一腔无名怒火。他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她,冷着脸说:“不进去了。”说完就转身要走。      “别啊,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安琪拉住他,见他生气地回头瞪她,没忍住,扑地一声笑了起来。      “还笑!”郑东耘咬着牙,停顿一会儿,忍不住也觉得自己太大惊不怪了。      最后还是进屋了。安琪让郑东耘坐,自己去烧水泡茶,郑东耘认真打量了安琪的居所,是套面积小小的两居室。客厅不象客厅,倒象个工作室,本该是电视墙的地方立着书柜,满满一墙书和各种画册。靠阳台立着一张大案,摆着电脑、压感笔和手写板,还有一应画稿画具。墙上错落挂着各种手绘的画,其中有部分作品十分稚拙,一看就是小朋友的手笔。      有些凌乱,有些拥挤,却透着一股热热闹闹的生活气息。      “刚才真的是戴着耳机在画画,没听到动静。”安琪边烧水边解释。      郑东耘走到桌旁,指着画稿问她:“能看吗?”      “随便翻。”安琪答。      她看见郑东耘在桌旁,拿起画稿,很认真地一张一张翻看。秋天的阳光从外面透过来,照得他愈发长身玉立。羊毛开衫质地很好,竟让他少见地透露出一种温和的气质来。      安琪泡了茶端过去,想到他爱干净,特别解释说:“这杯子是前两天才在超市买的,我还没开始用。”      郑东耘接了杯子垂眼看画,听她这么说,看了看杯子,抬眼冲她一笑。      安琪也端了杯茶过来,站在他旁边,把那些画稿中她觉得满意或不满意的地方指给他看。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会点一点头表示赞赏。      最后他问:“做插画有意思吗?”      “一时一时的吧。有一阵接了个画虫子的活儿,夜里做梦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子;又有一阵接了个游戏原画的活儿,帮别人画魔法美少女,夜里做梦都是装满星星的盒子、十二层花边的宝塔裙和发光的魔法棒。”      “哦,你还接游戏原画的活儿?”      “只要能挣钱,什么活儿都会接。”安琪叹气,“一个有三十年房贷和五岁儿子的人,还有挑剔的资格吗?”      后来两人转到茶几前,郑东耘刚坐下,沙发垫子下面就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他从垫子下面掏出一个带哨子的塑胶鸭子来,重新坐下后,还是不舒服,又从坐垫下掏出一把木头小剑来,这才坐踏实了。      安琪有点不好意思,“哎呀这乱的,沙发这里是小朋友的地盘……,咦,这不是大哥的倚天剑么?他找了很长时间,竟然藏在这里!”      郑东耘一看,小木剑上果然刻着“倚天剑”三个小字。安琪珍而重之地把剑拿去放进房间里,回来后,看着郑东耘笑笑问:“你怎么有空过来的?”      “路过这里,想起你来,进来看看。”郑东耘看看她脸色,又问:“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谢谢你。”安琪说。      郑东耘看了看手中的水杯,“说起来,一开始那些谣传我们是可以压下来的。但考虑到借力打力、趁势炒作对古冬来说可能会更好。没想到,最后却害得你辞了职。”      安琪听出了他话里的歉意,想了想说:“我辞职这件事,不能说跟那些完全没有关系,但那确实不是我离开的主要原因。UI设计固然有趣,但我其实更喜欢做单纯的绘本,用图画讲好听的故事,那一直都是我的梦想。所以,你真的不用对此有所抱愧。”      郑东耘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才说:“虽然觉得可惜,但你这么做也好,我一向觉得,专注做一件事可能更容易取得些成绩。”   安琪看看时间,已近中午,便说,“大侠,你数次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给我个机会,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郑东耘笑话她:“哎呀你不是有三十年房贷,还有五岁孩子吗?请吃饭这种事会不会让你太难过了?”      安琪带郑东耘从小区侧门出去,七弯八拐,走了好久进了一条小巷子,高大的梧桐树旁,全是些老旧的房子。靠里边有一家门脸小小的土菜馆,进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窗明几净的,居然还有个小天井,墙根下摆着几盆兰花草,大中午的,吃饭的人竟也不少。      安琪显然和这里的老板很熟,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楼梯直接上了二楼。二楼并未隔断,很是轩敞,沿天井一溜摆放着桌椅,两人在一张桌子上坐下后,安琪问明郑东耘的口味,直接就向他推荐了几道菜。      两人等上菜的时候,郑东耘站起来摸着掉漆的楼梯扶手,有些感慨:“我很小的时候也住过这种带天井的房子,那时旁边还有一株合欢树,每年夏天花一开,就象落了满树红色的羽毛。从房间里打开窗户,伸手就能摘到。”      这还是他第一次谈到自己的过往,大概想到了别的,他停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手扶楼梯往天井下看。      安琪倒了杯茶递给他,问:“现在呢?房子还在吗?”      “早拆了。新盖的楼或许都住旧了。”      沉默了一阵后,安琪喝着茶说:“我们老家的房子也不在了。没有人住,都坍塌了。有一年回去,看到屋里满是荒草,我还以为到了聊斋某一个故事里。”      郑东耘诧异:“现在还有那种地方?”      安琪点头,“我们老家位置很偏的。告诉你一件奇事,早先我们坪子里有一个流传很久的说法,坪里若有孩子出生或娶了媳妇,就一定会死人或嫁女儿。后来据我观察,还真的是这样。为这个,有一阵我们那里被叫作人口不变村。”      有一年坪里新出生了一个孩子,安琪担心死掉的人会轮到奶奶,默默地一个人害怕了很长时间,还经常在半夜起来,把手放到奶奶的鼻子下面,看她是否还有呼吸。      “有科学依据吗?”郑东耘不信,“现在呢?”      “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因为离镇区太远,坪子里的人都往外搬,现在那里恐怕只剩几户人家了吧。”她见他只是捧着茶,便介绍说:“这家店里的茶,是用一种大米炒熟泡出来的,有一种独特的香味,你尝尝。”      点的菜逐渐端了上来,有一道筒子骨炖藕,虽然家常,却浓香四溢,闻起来就很有食欲。两人便坐回桌边边吃边聊。      郑东耘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起安琪与那位韩教授的近况,安琪笑着摇头。“没再联系了。”   “为什么?”      安琪祭出神借口:“缘份啊!没有缘份!”      郑东耘心里一动,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眼看着安琪说:“那么,我们算有缘份吗?”      安琪舀汤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下,她很快接着把汤舀到碗里,把碗递给郑东耘,对方正炯炯有神地看她。      她体会到了这眼神带来的压力,喝了口汤,才慎重开了口,“格林童话里,有个故事,名字叫神奇的鸟蛋,你看过吗?”      郑东耘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从前有个巫师,每天变成年轻漂亮多金的贵族,出去引诱美丽的少女们,然后让她们把心挖出来交给他。”      郑东耘皱眉,“童话不应该都是给小孩子看的可爱睡前故事吗?”      “很多黑童话都是魔幻化的现实,里面隐藏着许多关于现世的隐喻。”安琪继续道:“很多人想杀死他,可他是杀不死的,因为他没有心。他的心是一颗神奇的鸟蛋,他总是把它藏得好好的,谁也找不到它。”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巫师碰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把鸟蛋交给她保管,没想到她却是个复仇者,专门来为被他夺走了心的姐姐报仇,所以她把那颗脆弱的鸟蛋摔碎了,强大的巫师于是死了。”      郑东耘沉默了一会儿,有点郁闷,“我从来没有装成漂亮多金的贵族出去引诱美丽的少女。”      安琪笑了,“你不用装,你就是啊。但这不是我讲的重点。”她制止住他的反驳,问:“重点是,你做好准备了吗?你想要把唯一一颗的鸟蛋交给别人了吗?或者,你现在还没有想好鸟蛋的去处,只是想看看缘份会把你带去哪里?”      郑东耘于是又沉默了。      安琪又说:“你看,这是个危险的世界,而鸟蛋是这么珍贵又易碎的东西,我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准备,能妥贴收藏,好好保护,让它不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郑东耘悲哀地发现,对她这套论调自己居然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目的也恍惚起来,他来找她,到底是因为寂寞的时间太长,还是对她深有好感?然而即使是有好感,这好感又强烈到足以取得信任与完全被信任吗?      最后,安琪说:“我们都是好人,而好人是不应该被辜负的。”      郑东耘不想评判自己是不是好人,但他也能看出来,至少他们都是认真的人。而认真的人,也是不应该被辜负的。    ☆、离别   方翘楚打电话来说,她要走了。要去寻找追求她可能唯一的爱情。      安琪赶去车站时,看到方翘楚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旁边的人越多,就越衬得她孤零零的。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就是她的全部行李。      安琪在她旁边坐下来,方翘楚皱眉说:“电话里道别一下就行了,不是叫你不要过来了吗?你一人来的?大哥呢?”      “托小区另一位妈妈帮着照看一下。”安琪问:“杏阳呢?你没跟她说?”      “打过电话了。她去外地看闺女去了。”方翘楚皱眉叹气:“这才开学几天?她就魂牵梦萦的。等有一天孙小米要嫁人,杏阳还不得嚎几场?”      “象我们上年纪有娃的女人都这么婆婆妈妈。”安琪翻白眼,把带来的东西递给她,“带点东西路上吃吧。”看看行李,“你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走了?”      “不然怎样?我俩对着也哭一场?”方翘楚打趣,打开安琪带来的东西,惊喜地叫了一声,拿出密封盒装的一大罐牛肉酱来,“你什么时候又做了这个?怎么不给我多带点?”      这自制牛肉酱乃是陈安琪的看家绝技,香辣可口,用料充足,是米饭馒头的最佳伴侣。只是因为工序复杂,她轻易不会做。安琪没好气地看方翘楚,“嫌少?这是上回没吃完的,有就不错了。要走也提前说一声呀。”      “没关系,不还有快递嘛。赶明儿你做好了给我寄过去!”方翘楚规划了一番,又推安琪一把,“好了死鬼,姑娘我又不是不回来,干嘛这副表情。”      安琪望着远处叹了口气,说:“虽然很舍不得你走,但还是要说,这是你自己的青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留遗憾就好。”      方翘楚注目凝视安琪片刻,挑眉道:“这些天,有人说我疯了,有人夸我高尚,所有的告别中,就你这句最中我意。”      “那现在我要说点不中意的话了。翘楚,万一你抛下一切去了,却得不到那人的任何回应,你要怎么办?”      方翘楚没心没肺地笑了,拍拍安琪的肩,“就知道你担心这个。放心好啦,就当体验支教生活好了,我有很多向往的生活方式,到乡村支教也是其中之一。”      “你能这么想就好。”      方翘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安琪,我没对你讲过吧,其实我当记者这么些年,很多时候关注的都是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阴暗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的心里特别焦虑,特别失望,特别痛苦,简直要抑郁了都。”      安琪很惊讶,想不到,她眼中一向乐观的翘楚,内心也会有备受煎熬的时候。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就想开了,这世界有光,就有阴影,而我只是个凡人。我站进光里,才会明亮,站进阴影中,看到的就是满眼的黑。”她回过头来看安琪,“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特别喜欢象木以墨这种会发光的人。好不容易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如果不试试,怎么会甘心?”      “试试是好的,但要注意保护好自己。”安琪说。      方翘楚一笑,看着安琪,“安琪,我不担心自己,但我担心你。我不知道你有过什么经历,可你现在这种对感情无欲无求的样子,怎么会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该有的状态?你怎么能甘心这样过下去?”      安琪张张嘴,却没有说话。      车来之后,方翘楚提起背包,冲安琪一挥手,表情严肃地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娘子,咱们后会有期了。”      安琪憋不住笑了,说:“滚蛋吧!”      方翘楚于是背着包滚了。      安琪立在原地,看着她在人群中越走越远,渐渐融入深深的暮色中。她觉得她的背影就象个女侠。带着满腔的侠骨柔情走了,浑不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但正是这勇气,才显出青春年少的珍贵来。      安琪回去时,鬼使神差地上了某一路公汽。在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小时后,她在某一站下了车,站在了W城那所著名的学府门前。      从她离开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安琪慢慢走进大门,顺着林荫道往前走,微凉的夜风中飘着桂花的香气,身边走过三三两两的学生,都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      大学校园里,青春一点也不珍贵,就象庄稼,割完一茬,又会有一茬冒出来,永远比前一茬更鲜活,更茂密,更旺盛。      一辆自行车从安琪面前经过,那上面的两个人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脸上有干干净净的笑容。男孩低下头,和坐在前座上的女孩说话,女孩抬头望他,两人的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依恋。      就象年轻时的陈安琪和冯子思。      有时安琪会想,如果冯子思不是象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不见,如果他们象别的校园情侣一样,让时间把情感一点一点消耗殆尽,她最后会不会感觉好一点。就象一辆高速行驶的车,突然要刹住,就算再坚固,也会因为惯性而失控,也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擦痕。      那时她总是做梦,梦到她又回到了那块沼泽地。她和他一起走过去时是很愉快的经历,可到了梦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将要黑下来的旷野里,听着风声呼呼刮过,四处都是泥泽,而她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那时她的枕头总是湿的,醒的时候没有眼泪,一天天地上课,放学,吃饭,甚至还挣扎着完成了毕业论文,可到了梦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流出来,就象一块被海水浸透的海绵,轻轻碰一碰都能流出又咸又苦的水,把枕头和床单都泡得长了霉。      她一直等着他,等到冬天来了,冬天走了,春天走了,夏天走了。后来,奶奶也走了。而她因为等他,错过了和奶奶最后的告别,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想起来都要锥心痛恨。      也让那段极度混沌的日子就此结束了。      时隔多年,站在这所校园里,二十八岁的陈安琪,终于和年轻时的自己达成了和解,不再耿耿于怀,不再为难彼此。      她看见几年前的安琪走过图书馆,走过男生楼,走过食堂,走到体育馆边的小树林里,烧掉了那些照片和日记,火光中她的脸看起来那么惶恐,那么茫然,担心有些事一辈子都会留在那里,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忘掉。      一辈子,她现在知道了这是多么长的时间。隔着逝去的发黄的旧时光,她真想对她说,姑娘,真的不用一辈子,只是几年,你就会连他的样子都开始记不清。不用这样害怕,更不用急着用另一段感情来拯救自己,那只会让自己陷入另一个沼泽地。      安琪在校园一角站了很久。直到嘈杂声变得悠远,灯光渐渐黯淡。不远处那间小小的饮品店,门前坐着的人也少了很多。      安琪不由微笑了。她发现,过了这么久,这间店居然还在这里,抵挡住时间的洪流,甚至连招牌的样式都没有换。她慢慢走上前去,仰头看着上面各种饮品的名称和价格,最后给自己点了杯原味珍珠奶茶。      柜台里的人正埋头切水果,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怔住了,半天那人才迟疑地问:“安琪?”      安琪笑了笑,也打了招呼,“开哥。”      林开其实比他们都大不了多少,可因为当年是校篮球队的领队,一直被所有人尊称为开哥。那时这所大学的校篮球队,曾囊括了那几届的几乎所有校草,也因此使篮球这项运动在校园里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人气。因为奉命给人端茶递水背包,安琪一度和大多数人都很熟。      林开看着她笑起来,对她说:“这么些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安琪想,这怎么可能?她从身体到心灵都老了,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怎么会还是老样子?却笑着答:“你也是。”      “好久没见你,”林开一边冲奶茶,一边抬眼看她:“你这些年一直都跑哪里去了?”      安琪不答,打量了一下四周问:“你怎么在这里?难道这是你的店?”      “是啊,我把这家店盘下来了。保持得还好吧?”      “嗯,”安琪点头赞赏,“让我简直以为穿越回去了。”      林开将奶茶递给她,“请你的。看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      安琪尝了一口,点头,“真的,味道一点也没变。”只是她的口味已经变了,现在再也不喜欢这种香浓甜腻的饮料了。      林开低着头收拾桌上的东西,貌似不经意地说:“子思回来了,你见到他了没有?”      安琪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      “他上次到我这里,还说起你。”林开看看她,“这一说起来,才发现你跟大家都不怎么联系。”      他停下来,等安琪发问,但安琪继续沉默,所以他只好继续说:“好象他留了一张名片在这里,你等一下,我去拿给你。”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安琪淡淡说:“好。”      林开走进里屋,在西装口袋的名片夹里,翻到了那张名片,他对着名片沉吟片刻,穿过陕窄的过道往回走。等他来到柜台处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就好象刚才坐在这里的姑娘只是一场梦一样。    ☆、亲吻   十月份的时候,古冬公司开始推出系列措施抢占网站流量和用户。借助前段时间总裁花边新闻的东风,古冬公司和云联旗下一家传媒联手,开始筹备拍一部电影,题材正是办公室恋情,综合了大众喜闻乐见的总裁爱上灰姑娘及商战等桥段,主演均为一线明星,据说尤其受到女性观众的期待。      当然,这些新闻被安琪看到时,已经快成了旧闻。安琪最近忙得很。前不久,有一家游戏公司主动跟她联系,说是看了她做的一本童书,想请她来对游戏中的虚拟生物进行设计。      安琪起初想,既然对方是冲着那本童书来的,她设计时就尽量参考了书中绘图的风格,没想到设计了两稿,对方都不太满意,最后干脆把书抛开,又翻《山海经》找了找灵感,磨了两晚上整出一稿来,对方才觉得,那就是他们想要的效果。      游戏公司给的报酬还算优渥,安琪也就上午画原画下午画插图,白天夜里加班加点地干,一边干活儿一边还觉得自信满满的。      一天晚上,于杏阳前来造访,她从女儿所在的大学回来,带了当地各色果脯和小袋包装的糖葫芦,安琪尝了一口,对这种吃食的甜腻实在无法产生好感,陈跃然却相当欣喜,他边吃边感慨说:“杏阳妈妈你一定是走遍了全世界,才买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吧。”听得于杏阳老怀大慰。      于杏阳此次大学之行颇有些失落,她在家万分担心孙小米,怕她到了陌生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衣服洗不好等等,去了之后才发现,人家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都快忘了自己的老娘姓甚名谁。于是她严重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安琪对着作怨妇状的于杏阳,简直怒其不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多么羡慕你现在这种状态啊!想干什么就能去干什么,多好啊!在我年轻时我曾有过五十个以上的人生梦想,就因为陈跃然这个拖油瓶,我还一个都没实现呢。”      陈跃然从旁听到,无辜又幽怨地喊:“妈!”      安琪连忙小声安抚他:“你是我的最爱。去画画吧。”      于杏阳叹了一口气,说:“安琪,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应该干点什么了。我现在经常想起一个故事:国王的爱妃去世了。他非常悲伤,决定要为她修一座世上最奢华最能代表他浓厚爱意的陵墓,此后他把生活的重心全部献给了那座陵墓。他查阅典籍,钻研设计,不断修改和完善,又请了这个国家里最精湛的工匠动手建造。终于有一天,这座陵墓要完工了。国王走进他耗费了半生心血的作品中,心情激动,热血沸腾,觉得这果然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建筑。只是它还有最后的不足,那就是王妃的棺椁。”      讲到这里,于杏阳停顿了一下,看着神情复杂的安琪说:“故事的最后,国王命人将王妃的棺椁,从专为她营造的陵墓中移了出来。”      安琪默然了一会儿,问:“大姐,在这个故事中,你觉得自己象哪个部分?国王?王妃?”      “我象这个故事本身。你看,我会烘焙,会插花,我做这些,起初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家人。可现在他们都不需要了。我的喜欢也就失去初心和它本来的意义了。我现在经常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把自己弄丢了?”      “就算是丢了,再找回来不就行了?反正你还这么年轻!”      “不年轻啦。”于杏阳惆怅地看着安琪,“我常常想,要是我在你和翘楚这个年纪就好了,有紧绷的皮肤,有没挥霍完的青春,有对未来的规划和热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老成了这样了,更让人悲伤的是,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只会比现在更老。”      “姐,这我就要教育你了!你知道有个叫常秀峰的老奶奶吗?她七十多岁才开始学画画,后来被称为中国农村的梵高。所以别再说你老了。有想法就去实现好啦,年龄从来都只是借口。”      不知为什么,说这些话时,安琪总觉得自己有种鼓励别人闯祸的感觉,但她转念一想,随她去吧,温柔善良的于杏阳又能闯下多大的祸呢?      安琪正和于杏阳为余生梦想探讨,突然手机响,她看了看,发现竟然是陈惠梅打来的。      陈惠梅没和她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她问:“你知道东耘在哪儿吗?”      安琪反应不过来,她想自己都离开古冬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有人问她公司的事?再说她就算没辞职,郑东耘的去向也不归她管,她又不是他的秘书,大姐你才是呀。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刻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陈惠梅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说:“东耘的姥姥两天前过世了。”      安琪木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觉得心往下一掉。那一瞬间,她和郑东耘相识的种种场景忽然清晰起来了。      陈惠梅继续说:“他不在公司,也没让我们订机票酒店,我今天到他家去看了看,发现他也不在家里。”她顿了顿才说:“我有点不放心。”      安琪挂了电话,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门一趟。她告诉于杏阳,以前公司里的同事家出了事,自己要过去看看,让她陪陈跃然一会儿。于杏阳答应了,又看看她的脸色,问:“是姓郑的那位同事?”      安琪心乱如麻,点了点头。      她出小区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她不知道郑东耘住哪儿,也不知道他平时都去哪儿。她发现自己其实对他并不了解。但在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主意,打了辆车,直奔市内那家三级甲等医院。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安琪穿过灯光幽暗的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向住院部后面那个僻静的小花园走去。离得越近,她就越笃定郑东耘就在那里。果然,她在花园的月亮门前,透过昏黄的路灯和幢幢树影,隐约看到树下的一个人影。      郑东耘穿着黑色的风衣,手抄在口袋里,呆呆坐在长椅上,姿势里透出冷清和寂寥。      这一瞬,她觉得她看到了一只河蚌,有着精致花纹的外壳坚硬锋利,里面却柔软得不堪一击。   安琪停下来,在月亮洞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给陈惠梅发过去一个短信,告诉她不用担心,她已经找到他了。然后她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      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悉悉窣窣声,让郑东耘回过头来,但他只看了安琪一眼,并没有说话,依然转过头,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默默看着前方。      他们安静地坐在一片幽暗中。带着寒意的秋风吹过,手掌一样的枯叶从树上坠落下来,在空中旋转翩飞,落在脚边的小路上。安琪把树叶捡起来,一点点抚摸上面的纹路。      仿佛坐了很久后,她打开包,在里面掏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包烟来,不知是多久以前的,里面居然还有两根,她递给长椅那端的人,说:“给个面子,抽根烟吧。”      郑东耘的脸色看起来无波无澜,只是隐约可见鼻尖微红。他回头看了看烟,平静地说:“我不抽这个牌子。”      安琪收回手,说:“你抽什么牌子?我去买。”      郑东耘看看她,突然说:“我饿了,想吃手擀面。”      安琪想起附近有家兰州拉面馆,以前陈跃然在这里住院时,她曾光顾过两次,便说:“我知道有家面馆,味道还不错,走,我们吃饭去。”      郑东耘于是起身跟着安琪走了。他们默默走到那家兰州拉面馆,安琪点了一碗拉面,担心不够吃,又要了颗卤蛋。      牛肉面端上来之后,郑东耘尝了一口就抱怨:“你对‘不错’的标准定得真低。”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把面吃完了,还把安琪剥出来的卤蛋也吃了。      上次吃饭她没留心,这次注意看,就发现郑东耘吃面条时姿势很从容,显示出良好的家教,生生把个灰扑扑的拉面馆衬出几份高级会所的贵气来。      安琪想,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长大后才会变成这样?      等郑东耘吃完,安琪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郑东耘,两人站起身走了出来。      到了晚上,医院这一带的路比较冷清,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不时从高大的法国梧桐上飘落下几片树叶,走了一段路,安琪忽然说:“跟我说说吧,你外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做什么的?她是怎么把你教成一个这么有出息的、还很正派善良的年轻人的?”      郑东耘手抄在风衣口袋里,缓缓往前走,过了片刻才回答:“很坚强,很厉害的老太太,以前是位小学老师,脾气却不太好,看别人做得不对时会骂人。”      安琪专注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我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我挺混蛋的,逃学,整天躲进网吧里打游戏,或到河滩边去发呆。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我,求我回家。现在想起来,都不象是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会干的事。”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拿棍子揍了我一顿,胳膊都被她打成骨裂了。在医院里躺着时,她说,我不对你狠,全世界就会对你狠。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打死你好了。”      安琪震惊,实在难以想象外表孤傲的郑东耘,会被一位老太太打折胳膊躺进医院。      郑东耘转头看前方,“那年我们筹备办公司时,我每天忙到很晚才能回去,不管多晚她都会等我,一回家就给我做一碗手擀面,搁上芝麻油和小葱,很香很香。那时候,我晚上一个人踩着积雪回家,走到楼下,看到窗口流泄出的灯光,想到等我的人和热气腾腾的面,觉得自己很幸运。”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安琪问:“老太太什么时候中风的?”      “两年前的夏天,她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摔倒在地上了,送到医院抢救,”郑东耘停了一会儿,问安琪,“你知道花园里那棵古柏有多少分杈吗?”      看安琪摇头,郑东耘继续道:“超过二十厘米的分杈有四个,十到二十厘米的枝干有28个,五到十厘米的树枝有169根,两到五厘米的树枝有797个,太细的没数。……当然这是两年多以前的数据了。”      安琪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等他往下说。      “一共是998根,加上树干就是999,我当时还在想,多难得多吉利的数字,老太太一定能挺过手术,她非挺过来不可。”      他忽然停下来,顿住了。      那个会在他犯错时打他、会做好面条等他的人,确实挺过了手术,可再也没有醒过来。      现在,他连在小花园里惶恐不安、心神不定地数树杈的机会都没有了。      安琪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抱住了他。      郑东耘轻轻靠着她,一动也不动。但是因为在流泪,呼吸声变得很重,在沉寂的秋夜里清晰可闻。      他们抱着站了很久。后来郑东耘松开手,表情恢复平静,就好象刚才的事并未发生过一样。只是再看安琪时有点局促。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时,安琪说:“有个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奶奶去世时,我曾拿它来自勉过。他说,人生是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会经过很多站台,会遇到很多人。没有人能自始至终陪你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就算再不舍,也要心存感激,好好和他挥手道别。”      郑东耘沉默了一会儿问:“谁说的?”      “宫崎峻。在他的电影里这么说的。”      郑东耘微笑起来,他说:“安琪,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跟我说说你住的那个神秘的村庄,还有你奶奶,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一个清清爽爽的、还很正派善良的好姑娘的。”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安琪的名字,那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从此被信赖,被珍惜,被期待。   安琪说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她和奶奶在一个叫云水坪的乡村长大,到十岁时才回到城里父母身边,然后读书工作,人生经历顺遂得一踏糊涂,哦,除了一段失败的婚姻。      “你被父母扔在乡下,小时候心里就没有失落过吗?”      安琪想了想,说:“这个真没有。从上学开始,爸爸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他还超细心地在每个字上都标上拼音,没有人会给一所偏僻山村小学的学生写信,所以这件事很轰动。另外因为他的字写得漂亮,有时候还会被老师借去当字帖。而且妈妈会给我买村里小孩子没有的漂亮衣服,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来不及感到失落。”      郑东耘深深看着她,说:“听起来,你有非常好的家人。”      “有时听他们唠叨,也很烦的。”安琪这么回答。但这一刻,她很庆幸自己现在尚能听到这些唠叨。      他们就这么慢慢从医院走回到安琪住的小区,那条路很长,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变短又变长。彼此的人生轨迹,也慢慢呈现在对方眼中。      在到小区门口时,郑东耘停下来,看着安琪,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安琪,你上次说的那个关于鸟蛋的故事,我其实很想与你探讨一下。”      安琪笑笑,说:“故事只是故事,我也不是很确信的。”      郑东耘便看了她很久,然后微微低头俯身,凑过来,在安琪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个吻很轻很浅,不带一丝□□,甚至还有一些残留下来的悲伤。安琪没有拒绝,反而微微仰起头,迎了上去。他们的身高差倒是非常适合接吻,这让那个吻显得更象是一个虔诚的仪式。      然后郑东耘挥挥手,一个人往回走。安琪站在路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他走过一段路后,忽然停下,回过身朝自己挥挥手,她于是明白他是要看着自己进去,在他远远的注视下,安琪独自往回走着,因为知道有另一个人的目光跟随,并不觉得孤单。      于是她想,一辈子这么长,好不容易碰到有自己喜欢的人,那就试试又何妨?    ☆、约会   说起来,郑东耘这辈子谈恋爱的次数屈指可数,先是太忙,后来好容易有了事业,家里老太太又出了事。导致他在感情方面经验十分不足。      好在他是个做事十分有计划的人,想到要和安琪在一起了,便结合自己前十几年的经历和书本上的知识,迅速制定了一个恋爱计划,包括吃饭看电影散步路线等,打算照章步步推进。      谁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有天他约安琪一起吃晚饭,在电话里说了好几个地方,安琪都不赞成。最后安琪做主定了一个地方,是一家快餐店,郑东耘觉得那家店环境既吵,东西还不好吃,正在纳闷时,忽然听安琪说,待会儿她接了孩子直接过去。郑东耘这一回真正意识到,安琪不止是安琪,她还是一个单亲妈妈。      这天晚上郑东耘和陈跃然两人首次正式见面。安琪颇正经地为他们作了相互介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居然都有点扭捏,表现得相当矜持。周围有不少带孩子的年轻夫妻,和青春萌动的校园情侣,相比之下,他们这一桌看上去倒象是吵过嘴的一家三口,略显沉闷。      吃的东西端上来后,陈跃然总算恢复了几份昔日的风采,他幸福地吃了薯条又吃炸鸡块,全都是平时想吃又不允许多吃的垃圾食品。在这期间,郑东耘稍微观察了一下,立刻得出一个结论:安琪定下这个地方是十分英明的。这里灯光明亮,有很大的儿童游戏区,餐具全是纸质的,最重要的是坐下就有东西吃。一点也不用担心在漫长的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会被毫无耐性的、永动机一样的小孩闹个人仰马翻。      陈跃然饱了口腹之欲,就跑去一边的游戏区去玩。安琪这才得空,朝郑东耘笑着问:“你想过这种兵荒马乱的约会场景吗?”      她就算再豁达,也要受世人的影响,觉得自己这种离婚妇女找上郑东耘,是占了多大一个便宜,从而惴惴难安。      郑东耘喝着可乐,认真地看着她说,“安琪,既然我们要开始,你就应该对我多一点信心。”      安琪瞬间有点惭愧,但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和一个有孩子的麻烦妈妈约会,从经济学上来讲,投入很大,困难很多,收益却可能很微薄。就好象你们收购古冬这种网站一样,我很搞不懂,它又不赚钱,为什么还要抢着去收购,还愿意为它投钱?”      “我不喜欢你这个比喻。”郑东耘说:“约会和投资是完全两码事。投资可以只看收益。同时我要更正你对古冬的看法,它眼前没有收益不等于未来没有收益。经济学上有跑马圈地的概念。而约会这种事,未来固然不可忽略,当下的心情也同样重要。”      “那你现在心情如何?”      “我还在适应。给我点时间。”郑东耘想想,不太有信心地问:“我刚才是不是太严厉了?要怎样才能跟小朋友尽快熟悉起来?”      安琪忍不住笑了,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来。”      陈跃然玩了一阵,才发现自己老娘跟别人聊得很开心的一副样子,不由心生嫉恨,在游戏区大声召唤妈妈。安琪只好起身过去,陈跃然给她表演了超人溜滑梯,铠甲勇士打击怪兽等项目,看到安琪又要回去那边桌上,说:“妈妈,你就在这里陪我玩嘛。”      他们只好把餐具都搬到紧靠游戏区的这一桌来。但是自此两人的谈话经常被腰斩。郑东耘想这小子这么快就察觉到他对他娘心怀企图了吗?他真是十分佩服小孩子的直觉。      晚上安琪给陈跃然洗澡时,两人闲谈,安琪问:“大哥,你喜欢那位郑东耘叔叔吗?”      陈跃然想了想说:“我要叫他东东!”      “为什么?”安琪愕然。      陈跃然于是在澡盆里自带伴奏地唱了一首歌,他唱:      “东东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怕风怕雨怕打雷,怕打雷,      半夜起来遇到鬼,遇到鬼,      四个脑袋三条腿,三条腿。      爷爷听了哈哈笑哈哈笑,      带着东东去抓鬼去抓鬼,      ……”      安琪想笑,又忍住了。她从陈跃然的态度中清晰地看到了敌意,她想这个小男人还真是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对外来者警惕性够高,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呢?明明以后可以多个人来关心他呀。      安琪于是边给他擦水边严肃批评:“你这么做很不友好,郑叔叔想和你做朋友的,你这么嘲笑他会让他很伤心。”      陈跃然挨了批评也很不高兴,他说:“我不想跟他做朋友。”      “为什么?”      “就是不想跟他做朋友。”陈跃然觉得自己在道理上有所不足,所以要从气势上加以弥补,于是仰着小脸逼问陈安琪:“再说我为什么要跟他做朋友啊?啊?啊?啊?”      安琪无法回答,只好再次上纲上线:“你对人这么不友好。这样不对。太傲慢太任性的家伙小心没朋友哦。”      陈跃然于是生了很大的气,穿好衣服后就愤愤地回了卧室,还把房门关上了。      安琪不以为意,继续在客厅收拾房间,洗洗涮涮,过了一阵,听到卧室里传来陈跃然装腔作势的哭声,某人悲悲切切地哭喊:“呜……,妈妈不爱我!呜……,妈妈欺负人!呜……,妈妈一点也不关心我!”      安琪在门外偷听,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几天,碰上郑东耘和她两人都有空,郑东耘就提出周末带孩子出去野外玩。安琪问他附近有没有车程又近、人又不那么多、环境还比较清静的农家饭庄什么的。她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要求挺多。不过郑东耘还真想起一个地方。他去那附近钓过鱼,出了城区只有小半天车程,因为还没有开发出来,去的人很少,山清水秀的应该很符合安琪的想象。      周五中午,安琪提前把陈跃然从幼儿园接出来,收拾了行李,郑东耘开着车来接他们,他从车上下来时,安琪看他一别往日正装打扮,一身户外冲锋衣,份外清爽,不由一拍他肩膀,“霍,小伙儿长得挺帅,有女朋友了吗?”      郑东耘一本正经地说:“已经有主了,闲杂人等只能看不能摸。”      出了城区后,他们先是走上一条宽阔的沥青路,后来下了沥青路,走上一条水泥路,在路边一家餐馆里对付了一顿晚饭,最后上了一条很颠簸的石子路,等到风尘扑扑地到村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农家饭庄的女老板萍姐还等着他们。萍姐一望而知是个极精明勤快的女人,看他们车开上来了,忙把院里的灯打开,又赶着把安琪怀里睡着的孩子接过去,带他们进了房,那一溜几间客房,是由她家厢房改建而成,里面设施简单,却收拾得很干净。      陈跃然在路上就睡了。安琪也就只用湿毛巾给他擦了几把。被子大概白天刚晒过,很柔软,还带着阳光的暖香。      安琪冲了个澡,洗去一路风尘。又给陈跃然掖了掖被子,便出了房门。郑东耘的房间并没有灯光,她走出院门,看见他正一个人站在坡地上,看着寂静的夜空。      她走过去,靠他站着。秋天夜里,寒意很深,郑东耘打开冲锋衣把安琪裹进怀里,指给她看:“你看星空。”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那样明澈的夜空,星星仿佛比平时大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在清秋的寒气中微微闪烁。在乡村纯粹浓厚的黑暗里,那繁烂星河,越发让人觉得宇宙辽阔,让人觉得,此情此景,是打开了一个奇异而美好的世界。      山里人家,十月份就早早架起了火塘。萍姐家的火塘,就在宽敞的厨房里。后来安琪和郑东耘两人就偎到火塘旁,一边把红薯和玉米烤来吃,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      序起来,他们年龄相仿,安琪比郑东耘倒还大上两个月。两人经历有些相同之处,都是很小年纪就上了大学。山村小学不讲究,安琪上学时年龄很小,每逢新学年开始时,她都学得很艰难,但到学年末却又跌跌撞撞地赶上来了,大概是这个原因,让她至今都有股越挫越勇的精气神。      郑东耘在学业上则顺风顺水多了,其间还跳过几级,最后还上了北方一所名字如雷贯耳的大学。所以,听到安琪抱怨高中数理化很变态,他十分不以为然。      “人笨怪刀钝。你没找对方法而已。”      好吧,安琪承认郑东耘说的有道理。但是,“你还想吃烤红薯吗?想吃的话就对老娘客气点!”   不过她也确实觉得,高考制度虽然备受诟病,通过遴选的那些优胜者,却大多有着和郑东耘一样的优点:执行力强,头脑清晰,做事有条理……      怎么想都象是她无意中捡了个大便宜。      最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安琪到古冬公司上班的事上了。郑东耘问她:“我看了你简历,你以前不是在一家高中教语文吗?后来怎么会转行出来做设计师的?”      安琪一边扒拉烤好的红薯,一边又说:“其实这还涉及一段悲惨的往事……”      烤好的红署掰开来,冒出一股香甜的白汽,她把外皮稍微剥一剥,递给郑东耘,“话说那一年,我决定要和孩子的父亲好好谈谈,希望他能对家庭多一点责任心,实在不能就离婚,作一个了断。然后我去了他所在的城市。不幸我们话不投机,谈的过程中没把握好,打起来了。”      郑东耘愕然,“你说你嫁了个什么人!他还动手打女人?”      “不只是他动手打我,我也打了他。”安琪顿了顿,还是说出实情,“我一冲动,打断了他一条腿。”      郑东耘:“……!”      “我没告诉你我是跆拳道黑带三段吗”安琪一边吃红薯,一边轻描淡写地看他。      郑东耘觉得自己掘到的这个宝,其价值明显超过预先的估算。同时也暗自考虑,回去后是否报个散打培训班。      “不过,这跟你辞职有什么关系?”      “因为介绍我和李星河认识的人是咱学校的教务主任,老主任和李星河一家子很熟。李星河吃了亏,他家里母亲姐姐不放过我,闹到学校去了。不然,”安琪叹了口气,“我其实还挺喜欢教书的。”      这段过往,如今讲来只值三言两语,不过当时可是闹得鸡飞狗跳。      郑东耘想了想,还是觉得很可怀疑。“可你那次还晕倒了。这是一位黑带选手应有的身体素质?”      “我这不是多年没练了吗?”安琪把红薯皮扔到垃圾桶,拍了拍手,“再说我身负房债,拖儿带女,夙兴夜寐,日夜操劳……”      她本来惯于这么自嘲,但郑东耘却当了真。      “急什么?这不还有我吗?”他把安琪的手拿过来,把指头上沾的草木灰细细抹去,又说:“你眼光真是不怎么好。”顿一顿,在她手上亲了一下,“不过好在碰到了我。”      安琪看着他,笑了起来。让郑东耘说动听的情话是不可想象的事。如今这句话里,其实已经包含着“我要对你好,要好好照顾你”等未曾宜诸于口的意思,让她觉得老怀甚慰。       ☆、山中   第二天清晨,陈跃然早早就醒了。他脸都不洗就到院里晃荡,没过多久就和萍姐七岁的儿子君君混熟了。郑东耘被指派跟着两个小子,以保障其安全,安琪则欣欣然地跟着萍姐下了菜地,去摘早饭要吃的菜。      在清晨薄薄的雾霭里,安琪这才看清村庄的真实面貌。这村子不过二十多户人家,大多建在坡势平缓的山脚边,房前不远就是路,路边就是条河。顺着路再往里走,便是渐渐高耸的群山,那山虽没什么奇特处,然而此时层林尽染,深深浅浅的红叶,在秋天的阳光下异彩纷呈,把安琪看得呆了。      陈跃然在君君带领下,先是去牛圈看了牛,后来又去猪圈看了猪,最后,两浑小子把一只公鸡追得走投无路,惊叫着飞上了院墙顶。郑东耘一路跟着,心生感慨:如果在每个孩子的鞋底装个发电机组,人类哪还用得着为能源操心啊?      萍姐的丈夫早上杀了一只鸡,熬了汤,于是早饭吃了鸡汤面,安琪洗了两把刚长出来的毛白菜,放在热水里烫烫就能吃,几个人运动了一圈,胃口都相当好。陈跃然边吃边发自内心赞美做饭的萍妈妈,把萍姐笑得合不拢嘴。      早饭后,郑东耘带上他们,开着车顺着石子路进了山,后来又从一条岔开的泥巴路蜿蜒而上,把车停在旁边的空地上,步行几十米,便到了一个小石潭边,潭水极清,潭底的石头和往来翕忽的鱼清晰可见。一带小溪从山上匍匐而下,流进潭里,又从旁边流走。      郑东耘在潭边钓鱼,安琪便和陈跃然在旁边的树林里捡落叶和松塔,指给陈跃然看各种植物,何为“采采卷耳”之卷耳,何为“桃之夭夭”之桃树。后来陈跃然还发现一只野兔,两人又悄悄前去跟踪了一番。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寂静树林里忽近忽远,听着只觉得让人心安。      偶尔陈跃然在旁边玩得专心,安琪就走到潭边,在郑东耘身边坐下,朝他耳朵里塞一只耳机,两人一起听一首歌。有一回是一首西班牙歌曲,郑东耘对西班牙语不熟,模糊听了个大概,是一个男人在诉说对姑娘的思念。那歌声就象澄蓝明净的空中飞着的一只鸽子,轻柔舒缓,一路高低起伏、不急不慢地飞着,撩得人心都化了,成了一腔柔情蜜意。      后来三人又一起去山中探险。陈跃然在前面开路,他手执一根木棍,时而化身特种兵,冲后面喊一声注意隐蔽,然后闪身树后,将棍子瞄准某处,口中碰碰两声,自豪地宣布又干掉两个狙击手,还考虑到散热的需要,打完要朝枪口吹一口气;又时而变作古代侠士,一边挥舞手中利剑,一边嘴里发出许多刀剑相击的声音,凭一己之力,杀退前方众多看不见的妖怪,独自一人,把平凡一条山路走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忙得顾不得对郑东东同学严防死守这件事了。于是后面那两个大的就很不要脸地时而拉拉手,时而偎在一起嘀嘀咕咕,也过得十分愉快。      不过这其乐融融的探险之旅,最后被一条虫子无情打断了。话说陈勇士正拿木棍刀奋力伐木,无意往地上一望,立刻惊叫一声,丢盔弃甲地朝他们跑来。两个大的赶紧把他护住,问发生了什么事,勇士心颤手抖地往前一指,叫他们看。      只见前面落叶里,爬出一只长长的虫子来,这虫子黑背红头,脚爪多得足令密集恐怖症患者当场晕倒,正是一条肥壮的蜈蚣。      郑东耘捡了根树枝,冲上去准备将它捣死,却被安琪一把拉住,她折了两根筷子似的树枝,动作迅捷地把蜈蚣夹住,声音里简直透着点惊喜:“呀,好帅一条蜈蚣!”      郑东耘和陈跃然一起后退,一个惊叫:“妈妈!小心被它咬!”另一个喊:“你手贱啊!这东西有毒!”      “这可是难得的药材呀。等我去了它的毒甲,把它捉给你们玩……”安琪一语未了,抬头看远远站着的另两个人,发现他们脸色都很难看,大个的男人一脸嫌恶地喊:“肉麻死了!快把它扔了!”      小个的男人已经唬得脚软,紧抱着身边那条大腿,喊的声音很凄惨:“妈妈,你是疯了吗?你难道是疯了吗?”      安琪觉得好笑,越发要逗逗他们,便夹着那只不断翻滚挣扎的蜈蚣,朝他们走去,口里还说:“这真的是好东西呀,驱风祛湿败毒抗癌……,你看洪七公他老人家,还专门杀一只鸡埋在地里招蜈蚣,把蜈蚣抓来炸着吃……,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回去,也让萍姐炸蜈蚣给我们吃吧……。”      那两个家伙看着这丧心病狂的疯婆子渐渐逼近,终于支持不住了。大个男人一把抱起小的,把安琪甩在后面逃走了。      安琪在后面追得哈哈大笑。      等到山下时,安琪发现这两人已经上了车,并且门窗紧闭,她围着车走了三圈,又拍门又拍窗的,车窗才打开了,露出两张愤愤然的脸。      安琪忍住笑,装出一脸诚恳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吓你们,算我错了行不行?”      陈跃然气鼓鼓地开了口:“好吧我们原谅你,但是你以后可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郑东耘则冷着脸命令她:“站远点,把衣兜翻出来我们检查一下!”      安琪只好站在几米开外,在两人的注视下,把自己所有口袋都翻出来给他们看,一边翻还一边唠叨些“象我这么诚恳的人居然没人信任真的好没天理以后到底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之类的。看她嘻嘻哈哈地翻完兜后,郑东耘回头对陈跃然煽风点火:“你看她还笑话咱们!”      陈跃然也气愤地说:“就是!真不象话!”      然后郑东耘升起车窗,把安琪扔在原地,直接开车走了。      安琪只好跟在车后面跑着回去。她一边跑一边揎拳撸袖地威胁:“好小子们,你们等着!”      他们果然在前面等着,安琪上了车,先扯开郑东耘后领,朝里面塞了一把树叶,又回身去教训那个小叛徒。郑东耘一边刨衣服里的树叶,一边去解救新结下的同盟军,三个人在车里闹成一团,热闹非凡。      回去的时候,陈跃然因为玩得太嗨,连饭都吃不动,吃到一半,含着一口饭就扑倒在桌上睡了。   周日下午,三个人恋恋不舍地返城,等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郑东耘把车开到安琪楼下,回过头来,才发现这娘儿俩玩得太辛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搂在一起睡着了。      他看着他们纯净安祥的睡颜,忽然想到,自己的命运从此就和他们交错缠绕到了一起,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惶惑,又觉得宽慰,又觉得茫然,瞬间竟是从未有过的百感交集。    ☆、了解   方翘楚有一天打来电话,表达了对安琪和大哥的思念之情,并说她在山里一切都好,只可惜牛肉酱已吃完,她强烈要求美食支援,说是嘴里快淡出鸟来了。      当晚安琪就采购食材动起了手。她吃过晚饭,关上厨房门在里面炒花生、煸辣椒、切牛肉地忙个不停。郑东耘到的时候,刚进门一股咸香就扑鼻而来。      “做什么这么香?”郑东耘边参观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立刻理直气壮地说:“我也要!”      一边画画的陈跃然看得口水滴滴,也按捺不住凑过来说:“拿我也来尝一尝。”      安琪挑了一颗牛肉粒喂到他嘴里,陈跃然嚼了两口,长嚎一声:“好辣!”立刻狂奔去找水喝。      趁着小肉团子要务缠身,厨房里的郑东耘从后面抱住安琪,亲了她一下。两人缠绵了一小会儿。      他们最近很热衷背着小肉团子这么干。山□□度几天后,肉团子对郑东耘不再严防死守,不过友好也实在是谈不上,所以一切破格之举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的。等陈跃然喝完水瞟了一眼电视后回到厨房门口时,两个大的正探讨厨艺,表面看着一本正经,其实心里充满了背着人干成一桩坏事的沾沾自喜。      那天晚上郑东耘和平时一样,呆到九点多就走了,安琪送他下楼时,临进电梯前,郑东耘忽然说:“明天老太太要烧五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W城这一带的习俗,人去世后逢七都应拜祭,尤重第五个七日,据说逝去的阴魂眷恋家人盘桓人世,到这一天才终于不得不离去,所以人间的亲人要为他们准备足够的盘缠,以备阴间种种花销。      安琪点头,问郑东耘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郑东耘说都准备好了。两人约了时间,郑东耘便走了。      第二天两人到了城东的陵园。如今地皮金贵,连死人都住得挤,城东那座山上,靠山面湖的一大片坡地上,白花花的全是墓碑。因为非年非节,陵园只稀稀几个人。郑东耘停好车往陵园里走时,安琪远远看到前面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穿黑色套装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墓园方向。直至走近,才发现那人是陈惠梅。      郑东耘带安琪走上前去,喊了声梅姨,陈惠梅才回过头来,表情平淡地说:“来了?”      一行三人提着祭拜用品,顺着墓园的小路往前走,七弯八绕的来到一座陵墓前。      郑东耘将祭台上枯掉的花束拿到一边,放上安琪带来的一束花,又重新摆上祭品。陈惠梅在旁边,点燃一柱香递给他,郑东耘执着香,恭敬地磕了头,把香□□香炉里,说:“外婆,我和梅姨,还有安琪来看你了。”      陈惠梅和安琪也依次上了香,安琪看那大理石碑面上嵌着一张照片,是位清瘦的老人家,看上去有点严厉。      三个人围在墓前烧黄表纸。陈惠梅边把纸细细破开,边说:“这回多烧点钱,让老人家在那边宽裕点。”      安琪在旁边,听了这一句,忽然就难过了。      奶奶去世后,有一天晚上安琪梦到她,老人家拿着针和线,很发愁地对她说自己眼睛看不见,穿不进针线,衣服破了没法补。梦醒后安琪哭得不能自已,恨不能立刻将她接回来,尽一切力量好好照顾她。      眼前这两个人,分明也是把年迈的老人视为独自去了异地,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要担心她冷了没衣服穿,担心她饿了没东西吃,担心她生病,担心她钱不够花,担心她迷路了走不回家。      更年轻的时候,她曾对鬼神之说很不屑,但现在她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唯其如此,他们才能在遥远的未来,和那些远去的人再次重逢。      安琪蹲下身,帮着陈惠梅一起把纸破开,郑耘看了看她俩,笑笑说:“不要担心,我们家李老师那么能干,一定不会让自己冻着饿着,搞不好还要在那边代课授徒。这么一想,教师这个职业真的很好。”      陈惠梅挖了他一眼说:“尽瞎说。”      对表情严肃的陈女士,安琪一直心存敬畏,这时才仿佛从她脸上看出点不轻易示人的亲昵来,那绝不是老板与下属这么简单。      等他们祭拜完毕,郑东耘让安琪等一会儿。他和陈惠梅则走到另外两座墓前,也摆了祭品烧了纸。      一行人往外走时,小路上迎面走来了三个男人,领头的那个五十来岁年纪,穿一身黑西装,一望而知是来拜祭亲人的。后面两人大概是随从,也提着各色祭品。      那人看到他们三人之后,远远便站住了。等他们经过时,打头的陈惠梅表情平淡地招呼了一声:“郑先生今天也过来了?”      那男人点头嗯了一声,说:“来看看老太太。”转头对郑东耘说:“东耘,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郑东耘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冷淡有礼地说:“郑先生有什么话可以到我办公室说。”      这口气,使安琪立刻领悟到,眼前这位老郑先生,必定是小郑先生的父亲郑承先了。      郑承先皱了皱眉,似乎是强压怒气,“在这种地方,你都不能表现得稍微有礼貌一点?”      郑东耘没说话,但他的沉默也是一种攻击。仿佛一把出鞘的刀,带着锋利、孤绝和凛凛寒气,将别人和他远远隔开。      陈惠梅回头对安琪说:“走吧,我们去停车场等。”      去停车场途中,安琪远远地回头看了看,陵园小径旁,那对父子相对而立,两人身高相仿。略略发福的那位,本来带着点长期身居要职的人所具有的那种不容质疑的威严,此刻却含着点忍气吞声。      陈惠梅也看了看郑氏父子,叹口气说:“看,出来混,迟早不要还吗?”      安琪一阵瞠目结舌。      陈惠梅自己开了车来。她和安琪上车后,双双沉默了一会儿,陈惠梅开了口,问及安琪辞职之后的近况。安琪一一作答。      说到跟那家游戏公司创作原画时,陈惠梅淡淡问:“他们胡总给钱还爽快吧?”      “嗯,”安琪点头,忽然觉得不对,“您怎么知道那家公司老总姓胡?”      陈惠梅说:“东耘让我跟胡总提了一下你。不要多心,我也就是让胡总那边给你个机会,能争取过来,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实力。”      安琪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笑笑说:“谢谢您。”      陈惠梅淡淡说:“要谢就谢东耘吧。”      之后又是一段沉默,陈惠梅忽然问:“你跟东耘是认真的吧?”      “啊?……呃,当然是。”      “早几年东耘创办公司时,说手下差人,让我出来帮他。”陈惠梅往后靠了靠,“其实差人什么的都是借口,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能帮他什么?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他是担心我那时退休了,怕在家闲出病来。”      安琪笑笑,“不会啊,我觉得您挺能干的,做事又利落。”      陈惠梅也一笑,“刚来上班时,什么都不懂,还得靠东耘一点点教。这家伙就是这样,外表又冷又傲,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他人好着呢。”      最后,陈惠梅看着安琪,说:“好好对他。”      这郑重相托的口气,让安琪竟一阵惶恐。      看到郑东耘远远走来,安琪忽然俯身上前,抱了抱陈惠梅,飞快地说:“我会的。”      然后就下车了。留下被拥抱过的陈惠梅,万年不变的严肃表情上竟也出现一道裂缝。      郑东耘在路上和陈惠梅分开,驱车带安琪去了他家。让安琪意外的是,他家竟在一个很老很旧的小区里,房子多是六七层楼高的砖混结构。不过环境十分幽静,路旁有巨大的法国梧桐,老人们围坐树下下着棋,十分轻闲恬淡的样子。      郑东耘把车停在路旁,带安琪进了其中一栋房,走上五楼,打开左边一扇门,对安琪说:“先来这边看看。”      这房子是个小小的两居室。里面摆着老式的皮革沙发,和老榆木茶几,看得出来,家俱都有了些年头,然而收拾得异常整洁,沙发靠背上搭着白色的钩花沙发巾,桌椅都套着带荷叶边的布罩,只是布罩颜色也都黯淡了。      在客厅一角的边柜上,摆放着老太太的照片,前面供着一杯清水,一束迟桂花。      “以前我们就住这儿。住了好多年,后来婆婆年纪大了,上下楼很不方便,可因为那些老朋友老邻居,也还舍不得走。”      安琪顺着窗子往下望,又问:“第一次在医院碰到你时,你曾说老人家中风,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郑东耘站在她旁边,往下指点,“喏,就在那边花坛沿上,走得好好的,突然摔了一跤,送去医院,路上就昏迷了,再也没醒过来。这还是前年的事。后来在病床上磨了两年,走的时候都瘦脱了形。”      安琪无语,轻轻抱着他,两人靠在窗前,站了许久。      在屋里转了两圈后,郑东耘带安琪出了门,又打开这层楼右边的那间房,解释说:“几年前婆婆年纪大了,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不够住。正好隔壁这家想卖房子,就买了下来我住。”      右边这房子的大小和左边完全一样,装修却截然不同。除了厨房、卫生间和一个步入式衣柜,这边整个房子都打通了,一览无余,整齐排列着层层书架,书架前有办公桌椅和一个单人沙发。如果不是靠里侧还放着一张床,这里看上去更象是个小型阅览室。      很整洁,很有序,然而没有一张照片,没有给人吃饭交流的场所,甚至也看不到这间房子想要接纳一个家的思想准备。      安琪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一本书看了看,是本原版外文书,里面还夹着根书签,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只好啧啧两声叹道:“好高深的样子。”      郑东耘去厨房烧水泡茶,闻言自嘲:“这就跟当年有些企业家书房里总要摆几本毛选一样,我们这些人,不摆两本原版书怎么能显示出自己高端大气上档次?”      安琪逛到书架前,面带诧异抽出一本书,“那这一本呢?微积分和数学分析引论,还有这什么,船舶与海洋工程设备大全”她艰难地念完书名,看着郑东耘,“你这都是旧书摊上五块钱一斤收来的吧?”      “英明!”郑东耘在厨房回答:“花的钱又少,还能让人觉得我特渊博特有学问,我聪明吧?”      安琪不由十分钦佩,又很同情,问:“在看的过程中,你睡着过多少次?”      郑东耘端了茶来,这时就看出这房子在招待客人方面的力不从心了。他只好把茶杯放到唯一一张办公桌上。安琪见是木地板,便背靠书架盘腿坐下,郑东耘也在她旁边坐下来,有点无奈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大学学的是数学,后来在银行供职一段时间,做投资理财,很多相关内容都要懂一点。”      “投资跟船舶有什么关系呢?”安琪不懂。      “你炒过股吗?”      “没有。”      “听说过量化投资吗?”      “……说汉语好吗?”      “很多人把投资等同于投机,但其实投机也是件很严肃的事情。”郑东耘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打算投资一家公司前,我得对这个公司先进行了解。”他边说边悉悉窣窣地在最下一层寻摸,最后找出来一大张图,摊开来,说:“有一次我做了一份图,就是这个。”      那是一张中国地图,图上标出了这家公司在全国的六百多家连锁,以及每家店的位置、规模、盈利情况。郑东耘看着这张图,笑笑说:“后来在股东会议上拿出来时,连他们的老板都吓了一跳。”      安琪心中震动。她想,郑东耘威震天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他对别人要求高,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要求更高。      “这样炒股买基金就能赚钱?”      郑东耘笑了起来,“韩董你还记得吗?就是韩清妙她爸。我在银行工作时结识了他,当时他听了我提出的一些投资设想后,拿出五百万让我大胆试试,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大的鼓励。”      “五百万?”安琪替他感到压力,“那你是赚了还是赔了?”      “一开始亏了一半,压力好大!好在他一直都很信任我。后来渐渐好起来。有段时间股市不太景气,但无论大盘涨跃,平均下来,我的客户们年收益都过了30%。到最后很多人找我理财的。”      安琪其实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个数据的含义,但向来表情很少的某人,这会儿眼底都透着自豪了,想来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想到赚钱,安琪一阵心热,“没失过手?哎呀那你帮我炒股吧。”      郑东耘一看她财迷的样子就笑了,反问:“你打算投多少钱进去?”      安琪想想她悲催的存款,立刻偃旗息鼓,不打算说出来丢人,不过她随即对他的话产生新的疑问,“你喜欢做这一行,炒股又能赚到钱,为什么要改行办互联网公司呢?”      “总呆在金融部门,容易对金钱丧失敬畏之心,因为你接触到的,只是大量的数据。我想接点地气,就约了两个朋友创办了这家公司,好孬也算实业吧。”      ……好吧,人家创办云联竟不是为了钱、事业和理想!竟是为了接地气!      她觉得非常郁闷,就听郑东耘说:“安琪,你看,这就是我真实的生活。很多人说我运气好,他们只是不了解我在工作上投入了多少时间。另外我的业余时间一点也不象你想象的那么丰富多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而且除了工作,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长处,还脾气坏,心胸陕窄,还,”他耿耿于怀地补充,“还嘴贱,时间长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闷很无趣?”      安琪扶住了额头,她就知道,说到后面他一定会提嘴贱这两个字,她就知道!      “其实跟闷有关的还有个词,叫闷骚,我觉得挺适合你。”安琪一本正经地回答。      于是他们就做了闷骚的人该做的事:在书架前接吻。      阳光透过书架,照在一列列工具书、经济史、人物传记、数学典籍上,也照在亲吻的两个人身上。那个吻就象他们的恋情一样,不急不徐,小心试探而又稳步推进。他的嘴唇柔软温润,带着她日渐熟悉的成年男性味道。安琪觉得,刚看到他房间时的那一点纠结,此刻也都消散了。      无论他们前路如何,面前的人是坦诚的,愿意把他真实的、柔软的、脆弱的、狼狈的那一面露给她看,这份信任很重,相比之下,自己的步步小心,犹豫,让安琪这一刻略有羞愧。    ☆、梦想   安琪供职的那间工作室的编辑小玉失恋了,毅然辞了职,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这一走不打紧,却把安琪坑苦了。接手的编辑是新人,属于想法很多却超不靠谱的那一类人。光是和她沟通,安琪就花了很大的气力,最后导致双方都很挫败。      在赶工作进度时碰到这种人,让安琪很抓狂。她迫切想找人诉诉苦,但潜意识里却并不想告诉郑东耘。一是隔行如隔山,他未必能理解一个插画师的苦恼。二是她自己也有要强的心。      ——倒也不是见外。人一旦到了某个年纪,更希望两个人的相处是平等的。如诗中所说,象两棵并肩而立的橡树,相互分担苦难,相互共享喜悦,却依然能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      郑东耘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事业有成,既然两人在一起了,安琪总希望自己不被人看低,更何况此前还曾有她和他的种种不堪的流言。为了这段感情,她也更愿意自己变得更好更强大。纯粹吐槽的话,她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告诉他。      好在还有于杏阳和方翘楚当她的垃圾桶。可当她跟于杏阳联系时,这才发现,于杏阳走了。跟一群人去云南某个地方放蜂去了!      她老公孙守义在电话里告诉安琪这些事时,语气非常无奈,对这种纯属发疯的行为十分不理解。      “我不反对她出去转转,散散心,自从小米上了大学,她一下子闲下来也有个适应的过程。可放蜂……,她是怎么想的你说?她都没养过蜜蜂,蜇了怎么办?再说去的那荒山野岭,干什么都不方便,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倔上了?”孙守义抱怨。      安琪想起于杏阳说过的那座陵墓的故事,心里五味杂陈。      最可恨的是,这死女人就算要走,难道不能先给她打个招呼啊?      她愤愤地给于杏阳发了条短信,提醒她注意安全,并说,你也不怕人把你拐到哪个山洼里,卖给个陌生男人生十个八个娃儿!      于杏阳不久就给安琪回了条长长的短信,告诉安琪她一切都好,她当年学的是地质勘探,曾在野外生活过,不用担心。一起放蜂的人是同学两口子,对她也很照顾。短信的结尾于杏阳说,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她去找她的梦想去了。希望安琪也过好每一天。      安琪这天一个人在她和于杏阳常去的那家蛋糕店坐了很久。      小店有原木色的桌椅,在烤蛋糕的香味里,她透过玻璃窗看街道上匆忙的行人,想着于杏阳的那些话,如鲠在喉。      在这个很多人都耻于提到梦想、昏昏噩噩地活着的年代,她还有梦想吗?她的梦想是什么?      曾经她的梦想是做一位优秀的专业插画师,她喜欢画画,喜欢把脑海中涌现出的美好情境诉诸笔端,也让看的人得到愉悦。她现在也确实是在做这份工作了,可心境却完全改变,再不复当年的单纯美好。      现在她一天不动笔,心里就有一种恐慌、焦虑,仿佛独自在荒野中前行,身后却跟着一条狼。再精疲力尽,也要努力奔跑,不然就会被世界所弃。纵然是郑东耘的出现,也并不能缓解这种焦虑。她按照编辑的要求,绘制出一幅又一幅的图片,用它来换取每日生活所需,绘画的愉悦早就被丢在一边。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画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了。      她想,她现在最大的梦想恐怕就是赚钱了。她被生活驱使,只看得见眼前几步之内的事情,浑忘了还有远方。      她在蛋糕店坐了很久,直到郑东耘打来电话说,晚上要过去蹭饭,并且还点了菜,要求吃上次吃过的鲫鱼炖豆腐,安琪这才从伤感颓废中惊醒,意识到已经到了傍晚。      安琪立刻站起来,重新抖擞精神,先到幼儿园接陈跃然,然后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这便是现实,再是为梦想苦恼挣扎,过后还是发现,每日里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      陈跃然从幼儿园里出来,满怀期翼地把安琪拉进附近一家小卖部,双眼发光地指给她看货架上那深红色的、身穿铠甲戴着漂亮头盔的机器人。      “张景博才在这里买了秦天勇士!”陈跃然说。      “翘楚阿姨不是刚给你买了一个吗?”安琪提醒。      “那个是变形金刚!这个是雷霆亚塔莱斯!所有铠甲中我最支持他!”      什么?这些奸商!看起来不都差不多吗?      “别买了,它天天在这里,你都能和它见面。”安琪诱哄。      店老板立刻补刀:“这个卖得很好的,很快就卖完了。不会再进新货了。”      陈跃然可怜巴巴地看向安琪,奈何安琪今天实在耐心不足,“给你三分钟,和你的勇士告个别。”她说完,残忍地转身走了。      结果陈跃然一路化身为咆哮教主,上了公汽之后,还痛哭流涕:“臭妈妈坏妈妈,你太狠了,你越老越狠了!你干嘛不到火星去!你可以睡在水手峡谷……”      一车人都笑望这对母子,安琪忍无可忍,小声呵斥,“闭嘴,再哭把你卖掉!”      陈跃然不为所动,开始循环播放:“我喜欢他,我就是要支持他……”      这时前面一个人回头问:“大姐你这孩子怎么卖的?”      熊孩子瞬间安静了,含着眼泪默默地往安琪怀里缩了缩。说话的人已经走过来,站到他们旁边。      “沈医生!”安琪很惊喜。戳戳陈跃然,“大哥你忘记啦,这是医院的沈叔叔。上次还给你巧克力了的哦。”      陈跃然又努力地缩了缩,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沈岩笑了,“给你开玩笑呢,放心,多少钱你妈也不会卖掉你的。”      “我会打110的!”陈跃然含泪威胁。      “聪明!”沈岩夸奖。抬头对安琪说,“你在朋友圈里发的关于大哥的笑话,我常讲给大家听,大哥现在成了我们的偶像哦,都说他又萌又可爱。”      自从上次住院后,安琪一心想把沈岩培养成大哥的家庭医师,有了头痛脑热,有这么个专业人士把一下关,必然省心省力。本着这一颗格外巴结的心,安琪在医院和沈医生相处得很是融洽,互加微信也是理所当然。      听了这番话,安琪羞愧地笑着谦虚:“精神空虚的中年妇女就是这样,除了晒儿子也没别的好炫耀的了。”      “对了,我想把陈跃然的故事编成段子,讲给大家听,你介意吗?”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呀。”安琪听着奇怪,“还编段子?讲给谁听?”      “我们有个很小的脱口秀俱乐部,大家经常在一起自娱自乐,每个月会组织一场规模大点的表演。”沈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来,“你有兴趣吗?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看。”      安琪连忙把票接了,又向沈岩致谢,“哇,好意外!真想看看你表演脱口秀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很一般啦,这就是个乐趣。到时不要太失望。”沈岩不好意思起来。      公交车报出站名,沈岩说:“我到站了。再见安琪姐,再见年轻人!”他朝他们挥挥手,转身往外走,又回过头匆忙说:“安琪姐,你那么会画画,有机会给小跃然这些故事做一本绘本吧,一定很有意义呢。”      安琪有点吃惊,抬头看沈岩,对方已经挤出了公汽,修长的背影汇入街头的人流,渐行渐远,在傍晚的余晖中,变成千万人中再也找不到的小点。      以陈跃然那些故事为主题做一本绘本,很久以前安琪也动过这个心思,即使不能出版,也可以记录下大哥的童年生活,是件多好玩的事啊。      可她是什么时候忘掉这件事的呢?大概一想到这样的绘本能不能出版,有没有人愿意掏钱买,她就不得不先把它丢到一边去了吧。      可是今天,有一个几乎可说是陌生人的人对她说,安琪姐,做一本绘本吧。一定很有意义呢。      对她来说,这当然有重大的意义。等陈跃然长大了,被另一个女人抢跑了,她还可以翻一翻这本漫画书,自豪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的过去,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想到这里,安琪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但她的幻想不久就被打断,随即她接到了方翘楚的电话,方翘楚在那边粗声大气地喊:“安琪,把冰箱里塞满,把床铺铺暖,等着我,我胡汉三要回来了!”    ☆、晚餐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方翘楚风尘仆仆地背着一个包,来到了安琪家。      乍一见面,安琪只觉得她又黑又瘦,不由好笑,“你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吗?这才多久,一颗水灵灵的葡萄就成了葡萄干了?还是发霉的葡萄干。”      方翘楚打击她:“我爱惜几天就白了,你呢?哪象你,天生的黑,惜不白,惜的白是瓦灰色!”      安琪也毫不留情:“那你爱惜几天还胖了呢,到时变得黑胖子,我看你还有脸笑我!”      两人好一顿互掐。方翘楚进了门,从包里掏出一大袋干菌子,递给安琪:“这可是正宗环保绿色食品,当地老乡自已采的野菌子晒的。杏阳姐跑了,便宜了你。”      安琪给她倒茶,问她饿不饿,要等到六点半钟才开饭,要饿的话先吃点点心。      桌上摆着方翘楚最爱的老婆饼和花生酥,方翘楚就拿起老婆饼啃起来,才吃了一口就百感交集:“亲娘呀,总算又吃到我钟爱的黑芝麻口味了!”边吃边进厨房问:“六点半开饭?还有谁来?”      安琪含糊回答:“一位姓郑的朋友。”      方翘楚不疑有他,两人又说起于杏阳的事,唏嘘了一番。安琪问她怎么半道跑了回来,方翘楚这才告诉她原因。      原来她带课的那个班上,有个十一岁的男孩,身体有残疾,两边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学校的孩子都叫他“歪肩膀”,那孩子特别敏感,有一次跟同学吵架后,还闹过自杀。方翘楚因此上网查了查,才知道那是患了先天性脊椎弯曲,是可以矫正的,而且最佳矫正年龄在十二岁以前。费用也不算太贵,一二十万就够了。可孩子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筹不出这笔天文数字。翘楚后来在朋友圈求助,终于引起了一位企业家的注意。在这位企业家的赞助下,孩子昨天已经和方翘楚一起来到医院,进了那家三甲医院的骨科,只等着做完检查进行手术了。      “那今天晚上要不要送点饭过去?”安琪说:“医院离我们这儿也不远,我可以和佳睿妈妈说一声,问问她们愿不愿意帮忙,大家隔三岔五炖点骨头汤送过去。”      上次安琪为学校募捐衣物时,结识了小区里一帮热心的妈妈,佳睿妈妈就是当中比较有号召力的一位。      “太麻烦了,这年头大家都忙,愿意出钱,不见得能有这个精力,再说山里孩子本来吃得差,不挑嘴,医院食堂也吃得香。”      安琪一想,自己也确实没有那个时间,也就不再坚持。      郑东耘过来的时候,正闻到满屋饭菜飘香。陈跃然尽显吃货本色,跑来开了门,立刻坐到了桌子边等候开饭。郑东耘正要去厨房,却见里面转出个陌生的姑娘,手里端了盘菜,看到郑东耘怔了一下,笑着打招呼:“你是安琪的朋友吧?我姓方,方翘楚。”      郑东耘也微笑回应:“郑东耘。”      方翘楚听了这个名字,有点迷惑:“郑东耘?”隐约觉得很是耳熟,想了一会儿,大惊:“云联的郑东耘?”她慌忙把菜放下,两步走过来,一边和郑东耘激动握手一边极其诚恳地说:“郑先生,做个专访吧!我是都市报的记者,咱们报社的财经版是相当专业的,真的!”      安琪只说她一个朋友过来了,郑东耘没想到会是新闻界的,更没想到会遭此突袭。幸好这时安琪也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只好笑着拿眼瞅安琪。      安琪把菜放到桌上说:“拉倒吧你,你不是从报社辞职了吗?采什么访?要采访到云联找曾总裁,不许欺负人家老实人!”      方翘楚急忙说:“郑先生,你别听安琪的,她这个没文化的,辞了职我照样还是记者!照样上大稿!不信给你看记者证。哇噻,能采访你可是莫大的荣幸!你一定得答应我这个请求!”      郑东耘听了安琪回护老实人这一段,心情大好,决定要一整晚把老实贯彻到底,于是笑了笑,貌似忠厚地说:“在这儿我可都听安琪的。”      方翘楚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看看两人,对安琪所说的“朋友”二字终于有了正确的领悟,“安琪!”她转回头威胁,“考验你我多年交情的时候到了!你可不能见色忘友!”      安琪径直进厨房,“出了这个门,随你们怎么折腾,这会儿都给我坐下吃饭!”      “陈安琪,我要跟你同归于尽!”方翘楚气势汹汹地喊着,跟安琪进了厨房。      厨房里,安琪在料理台前盛饭,方翘楚拿眼睃睃外面开始给陈跃然剥虾的郑东耘,小声说:“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我靠!原来网上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安琪拧了她一把,也小声说:“等会儿细说。你别缠着他要做采访了,弄得人很紧张的。”   “那得看你跟我说不说实话了。”方翘楚威胁。      “行,一句不瞒你!”      两人达成一致后,走出来吃饭。方翘楚怀着一颗八卦的心,不断打量那位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但见他话语很少,笑容温和,吃饭时还对三位妇孺之辈多有照拂,不由觉得那些关于他作风狠辣、为人毒舌的传言十分地不靠谱。      晚饭后郑东耘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家。安琪送他下楼去,方翘楚不死心,扒着门对郑东耘说:“郑总,考虑一下专访的事呗。采个访又不少块肉。”      郑东耘笑了笑,说:“以后再说。”      他和安琪走去楼下停车场,安琪说:“真不能接受采访?”      “真抱歉,公司有统一宣传口径。她要真有需要我可以帮忙联系曾总。”郑东耘说,又感叹,“你的朋友都很不错,方翘楚是,原先那位姓于的女士也是。”      “对啊。”安琪笑了,她把方翘楚这次回来为孩子治病的事告诉了郑东耘,末了感叹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虽然有碰到过不好的人,可大多数时候,身边的人都非常好。因为他们的好,我才可以变得更好一点。”      郑东耘看着她,“那是因为你跟他们本来是同一种人。你们有相同的特质,所以才能够相互吸引。”他又笑,“会不会因为我也是特别好的人,才会吸引你?”      安琪推他,“厚脸皮的家伙!明明是我的光辉照耀了你!”      郑东耘笑:“咦!当初是谁先亲我的?”      安琪知道他说的是在车上不小心撞上那次,不由分解道:“说话要凭良心!不小心撞上去的也算?”      “怎么不算?你好歹有点责任心!”      ……      当天晚上,等陈跃然睡了,两个女人煮了一壶水果茶,坐在沙发上开始夜话。安琪粗略交代了她和郑东耘的相识过程。      方翘楚听了泼狗尿那一节,不由十分后怕。“丧失理智的人最可怕。幸好是没有事,不然你要大哥怎么办?”      安琪点头,又很怅然,“听说吴经理和他太太最后还是离婚了。想想她跟朱迪都好可怜,为一个男人额外生发出来的感情,一个活受罪,一个死了都不得安生,被人掂出来反复说道。”      “所以找男人要擦亮眼睛。”翘楚深以为然,又感叹说:“怪不得杏阳有次说,你有位同事对你很不错。她倒是早就瞧出来了。”      两人又说起于杏阳,安琪把杏阳的那个陵墓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方翘楚说:“人的心真是最大的秘境,再是外表看起来如何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其实内里说不定早空了一大块。”      “这几天我倒是经常想起我自己。”安琪把自己最近的计划告诉方翘楚:“我想以后商业插画的活儿少接点,多画点自己想画也喜欢画的内容;我想给大哥做一个绘本,哪怕不能出版,留着自己看也好;我还想做一个小网站,放些自己的作品上去,也让别的插画师和设计师到这里相互交流,吐槽。有机会的话,我还想组织大家线下交流学习,因为做这行的人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交流。我把这些想法在群里一说,好多人都很兴奋。既然这是大家都有的愿望,我就想试着去实现它。”      “安琪。”方翘楚转过头,认真看她,“我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你总是能调整自己做出改变。到了一定年龄,改变这种事很难,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勇气的。”      安琪咝地一声呲牙,“再说就有励志剧的赶脚了,别这么肉麻啊。再说我这不都跟你们学的么?”说着想起木以墨,“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小木怎么样了?”      方翘楚叹了口气,只说:“不开心。”      “详细说说嘛。”安琪诱哄:“你给我说说,不定咱俩一合计,就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他很好,是我喜欢的那种人,到现在我也很喜欢。可是我们有很多看法都无法达成一致。就比如我要带这个孩子来治病,他就不是很赞同。他担心如此一来,那个偏僻之地的人们就会把我当成无所不能的神,而我显然不是。”      “他说的倒也有道理。”安琪想想说。      “包括我去支教,他都不是很赞同。他觉得,如果我不能潜下心来,认真在这里呆个三五年,那还是不要来了,以免让学校和孩子失望。他认为我虽有好心,却过于急燥,过于功利。他虽然表面很温和,想法却十分固执。我无法改变他对我的看法。”      安琪心里十分震动,“翘楚,虽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要说,其实你们家小木的这些话,我也认可的。他是真正精神上的贵族。”她顿一顿,终于还是说:“但是你找的是恋人。有人也许会对全世界好,却不见得会对你好。你和他还是算了吧。我给你介绍个男孩儿,很不错的,是个儿科医生,说不定你俩很投缘呢?”      方翘楚意兴阑珊地说:“陈安琪你够了啊,别跟于杏阳学,你还没到做媒婆的年纪。”又长长地伸个懒腰说:“睡觉睡觉!”说完直接回房,擅自结束了谈话。      估计方翘楚连日辛苦,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安琪却久久睡不着,在沙发上独自坐到许久。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一时为执拗的翘楚叹息,一时又想起远方的于杏阳,最后回到自己和郑东耘身上,顺带想到自己的种种计划,竟有种久违的激动,只盼着天快点亮,好迎来新的美好的一天。    ☆、初恋   安琪这天在收拾房间时,发现沈岩送给他的两张票,背面写着地址和表演时间,竟然没有过期。      她居心不良,想着先创造机会让方翘楚和沈岩认识一下,于是竭力怂恿翘楚同去看表演。翘楚白日里奔走四方,晚上倒也有空,便应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她给郑东耘发了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表演。郑东耘回了个电话来,说下午很忙,有个会议要开到很晚。      那小剧场离安琪住的地方挺远,吃完饭后,安琪给陈跃然早早洗了澡,托给佳睿妈妈,便和方翘楚出了门。辗转抵达时看看时间,离开演还早。剧场外面竖挺大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娱堂”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专注笑话二十年。      安琪不由瞅着乐了一回,想想又给沈岩打了个电话,问他到了没有。没想到沈岩从里面跑出来亲自迎接她。      “你们表演不化妆啊?”安琪看沈岩还是平时一副温润样子,并没有涂脂抹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脱口秀要化什么妆?”沈岩笑她少见多怪。      安琪于是相当自然地把方翘楚介绍给沈岩认识。当听到对方是某某医院年轻的儿科医生时,方翘楚总算明白出门前安琪又要她换衣服又要梳头发那通折腾所为何来,不由似笑非笑瞅她一眼,谁知安琪竟还恬不知耻对沈岩说:“我们翘楚有一个学生,在你们医院骨科做手术呢。”      “是吗?是什么病?主治大夫是谁?”      于是安琪将话题成功推给了方翘楚,一行几人边聊边往里走时,迎面来了一个人,安琪仔细一看,竟是林开。      “开哥?我怎么最近到哪儿都能碰到你?”安琪挺意外。      林开笑了,“你真好意思说!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上。”      沈岩也挺意外,“你认识开哥?他可是咱俱乐部的头儿,这欢娱堂就是他办的呀。”      林开看看安琪,又朝里看了一眼,说:“小卫从米国回来了,咱们大家聚在一起,给他接个风,正赶上今天晚上有表演,就一起过来看看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安琪就停了一下,想着找什么借口让翘楚留下,自己先走。她很不愿意碰上那帮人。他们太熟悉她的过去,当年她在他们眼前摔得惨痛,遇到这些人,让她有种赤祼祼的羞耻感。      正在这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明眸皓齿的美貌男人,他闲闲地踱到林开旁边,很无礼地打量起安琪,“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黑?”      方翘楚和沈岩都十分诧异,翘楚正要开口,安琪已经连珠炮似地进行了反击:“黑怎么了?我黑我吃你们家饭了?晒你们家太阳了擦你们家防晒霜了?死小白脸!你个男人长这么白还好意思说别人。”      那美男子眼神无辜地挠挠头,“妈的,还是这么嚣张。”他转过头,冲着后面喊:“冯子思,过来替我揍她!”      冯子思这三个字一出来,安琪立刻觉得自己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不止表情,这一瞬,她的身体,思维,甚至呼吸,全都动不了了。      后面阴影里坐着的一个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身材在暗影中一如往日般修长,他慢慢往外走,就这么由暗及明,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站在了安琪的面前。      “安琪,你好。”他说。      与此同时,安琪还敏锐地看到了他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她一边恨自己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一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甚至还仓促地笑了一下,点头说:“嗯,你好。”      她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由涌上来一股气,心中悲凉愤恨,凭什么?是他甩了她,再次相逢,为什么想要落荒而逃的人会是她?      跟着冯子思出来的两个男人也和安琪打招呼。      “哟这不是安琪吗?好久不见啊。”      “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在这些老套的招呼里,安琪恢复了平静,她打过招呼,回过头对方翘楚和沈岩说:“别杵这里了,咱们进去吧,先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时美男子小卫又开了口:“跟我们坐一起吧。”      安琪真想一脚踹死他。      但她憋着一口气,偏要说声好,仿佛在这个时候走掉,就坐实了她还对被冯子思无情惨痛地抛弃这一事情耿耿于怀。      两百多人的剧场已经坐满了大半,第一排倒还留着很多空位。一帮人过去,自行组合,等坐下时,安琪左边是翘楚,右边是小卫那帮人。      小卫一副想跟她细聊聊的样子,问:“你这些年上哪儿去了?怎么谁都联系不上你?”      安琪稳稳心神,说:“你不是出国了?我上哪儿联系去?我说,你不留在外头祸害美国人民,回来干嘛?”      小卫翻个白眼:“我回来咋的了?我吃你们家饭了?喝你们家水了晒你们家太阳了?”      “你看你现在就油头粉面地碍着我眼了!”      “我油头粉面?你那是什么审美?干脆自戳双目好了!”      “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以为我会象你那么蠢吗?”      ……      那边除了冯子思,几个男人几乎一起开口,      “哎呀吵死了!”      “回回一见面就掐,有瘾啊你们?”      “把他们俩隔开!”      于是又是一阵纷攘的换座位。      安琪冷眼旁观,知道这回被塞到自己旁边的一定是冯子思,没办法,这些男人一起玩的时间太长,相互之间太有默契了。      话说,冯子思当年不告而别,这些人纷纷躲着自己时,不一样非常有默契吗?      好在观众席上的灯光熄灭,脱口秀演出开始了。安琪目不斜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场演出投入这样的专注,该鼓掌的时候鼓掌,该笑的地方笑,只是表情有些僵硬,让旁边的方翘楚都觉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      表演结束后,人群纷纷散场。安琪看到沈岩从后台出来,又拉着他聊了一阵,把他毫不留情一顿猛夸,搞得沈岩最后差点不认识自己了。      等她们走到外面时,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外面的小广场上,却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等着。   安琪和方翘楚从他们旁边走过时,和他们挥手道别,经过冯子思时,他突然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安琪累得很,再装不出活泼的样子,于是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冯子思停顿一下,忽然说:“安琪,来打一架吧。”      方翘楚被这句话惊住了。我去!有请人吃饭的洗脚的,还有请人打架的?      安琪停下,回头冷冷地看冯子思。      “打一架吧。”冯子思再次诚恳邀请。      安琪开始解风衣扣子,然后脱下外衣,狠狠扔在地上。她朝那个叫冯子思的男人走去,越走越快,在靠近冯子思时,突然飞起一脚踢了过去。      方翘楚目瞪口呆,差点惊叫出来,她上前想要拉开他们,却被小卫拦住,小卫说:“不要紧,安琪很厉害,让他们先打一会儿。”      这时候其他人已经自动散开,给他们腾出一小块空地来。方翘楚拎着一颗扑扑跳的老心,在旁紧张观望。这一看,立刻就觉出,这还真不是平常的“打架”。虽然安琪身高腿长,但要把腿踢成那个高度,那个角度,那一定是练过很多年。而且从一方灵活的闪避和另一方迅捷有力的各种横踢侧踢后旋踢来看,这两人一定也对练过很多次,以至于这一场打斗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更象是切磋。      场上那个安琪,这一刻让方翘楚感到非常陌生。她了解的安琪,纵然偶尔会牙尖嘴利,平时却总是一副温和无害的良家妇女形象。但现在,她象一只矫健的小豹子,眼露杀气,滑步轻盈,出脚狠厉,每一脚踢出去都蕴含着力量,带着呼呼风声。      而她的对手,那个叫冯子思的男人,也一反刚才的沉默温吞,敏捷又机警地隔挡,还并不是一味退让,在激烈的进攻中,偶尔见缝插针地踢出一脚,把杀气腾腾的安琪逼退几步。      旁边开始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林开袖着手在旁边唠叨:“小心点啊,这可是水泥地。”      这时,方翘楚拿着的衣服里,骤然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安琪跳开来,停下,喘着气说:“不打了。”      小卫抱着臂膀总结:“安琪,你怎么变得这么衰?冯子思都没怎么使力。”      就这一小会儿功夫,安琪的脑门上已经见汗,倒让她有种不多见的明艳。她冷冷地没理会小卫,接过衣服,边往外掏手机,边对方翘楚说:“我们走。”      围观的人群看见两人不打了,也都带着疑惑的眼神很快散了。      “安琪,”冯子思在后面喊她,“我给你写过信,你没有收到吗?”      安琪没理他。她在心里冷笑,分都分了,还这么假惺惺地干嘛?      但她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地闪现出父母家中杂物间里的那些信封。她转过头,呆呆看着冯子思。      是的,他知道她父母的地址,他去过那座城市,她告诉过他那条巷子的名字。      “安琪。”      安琪一怔,回过头,看到郑东耘刚刚下车,朝他们走了过来。      安琪顿了顿,举步向他走去。三个人到一起时,郑东耘问:“刚打电话没接,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演出怎么样?”      但他很快就发现情形有异,看了那边的那些人一眼,微露出诧异之色,回头问:“怎么了?”      方翘楚很为难地看安琪,不知说什么好。安琪没有解释,只是对郑东耘说:“没事,回去吧。”      几个人一起向停着的车走去,一路上都感受到了背后烙上来的目光。那几个男人就那么站着,姿势各异,表情不同,却一致沉默地目送他们上车远去。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非常诡异,安琪有点发怔,沉默望向窗外,郑东耘也不说话。方翘楚只好憋着一口气,坐得十分难受。      郑东耘把他们送到楼下,下车后,他对方翘楚说:“翘楚你先上去吧,我和安琪有话要说。”      方翘楚犹豫着上楼了,却非常不放心那两个人,从楼梯的窗户里往下看。只见郑东耘走向安琪,两人四目相对看了一会,然后郑东耘就把安琪搂在了怀里。      也不说话,就那么松松搂着。      方翘楚终于松了口气,自己上楼去了。      他们在树下抱着站了很久才松开,安琪抬头看郑东耘,大概刚刚哭过了,她一对眼睛愈加黑白分明,显得又清又亮。她张张嘴,欲言又止。      郑东耘说:“没关系,等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顿了顿,他又说:“快回家去吧。”      郑东耘往回走时,一边开车一边找烟。前些日子他不知不觉就很少抽烟了,可现在非常想抽一根。      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个人和安琪非常相像。不是外貌,而是气质上的相近。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双方曾共度过一段岁月,相互的气质彼此浸润,才会造成这样的情形。      他以为安琪是个经历简单的姑娘,她也确实是,那段失败的婚姻,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平空出来这么一个人。      由此他想到那句话:除了衰老,谁都不知道谁遭遇过什么。      其实在他和安琪相处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觉得,看上去顺遂又快乐的安琪,心里有个空。      什么是空?那并不单是空茫,那是空茫外面还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壳,敲上去时,才会发出空空的声音。      你以为要让空消失,只要填满它就行了吗?不,那不够,在这之前,要先把硬壳打碎才行。      他不确信自己是否真有这能力,让安琪能真正放心坦露在他面前,一如他把自己坦露在她面前那样。      他又想到那个鸟蛋的故事,并意识到,成年人的情感里似乎总要面临这样的两难抉择:若只是隔岸观火,必定心有不足;一旦离火太近,却又担心引火自焚。理智和安全,从来都和一场投入的爱情背道而驰。    ☆、旧事   天气一冷,陈跃然早上就起不来床,安琪每天为挖他起床,必得费尽唇舌。      “再不起来,拿棍子了!”这天安琪忍无可忍,手执一根撑衣杆,杀气腾腾站在床跟前。      “就知道棍子棍子!你个臭妈妈屁妈妈!”在家法威胁下,陈跃然终于满腔悲愤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被十万火急地催促着刷了牙,洗完脸,边吃早点边觉得恨意难平,以致于每句话后面必缀一个气势俨然的“哼”。      “哪儿有你这样的妈妈,竟然不许自己的宝宝睡觉!哼!”      “凭什么我要帮你拿馒头?我到底是你的宝宝还是你的仆人?哼!”      “为什么翘楚阿姨就可以一直睡一直睡?我就非得起床?哼!”      初冬时分,七点多时,天色确实晦暗不明。安琪被他的磨叽将耐心消耗殆尽,“翘楚阿姨有时还得五点钟起床去采访呢!再说她昨天晚上忙工作到一点,你呢?哼!”      陈跃然说:“我天天上学,也很辛苦!哼!”      方翘楚已经醒了,忍不住在里屋笑:“小混蛋,我就比你晚起一会儿,你就这么大仇?我已经熬到大学毕业了,你才上几年学?哼!”      陈跃然于是满腔绝望地上学去了。      送这位大爷上学后,安琪回到家,看到方翘楚嘴里叨着个花卷,手里拿包牛奶,正坐在凳子上换鞋,两人在门口聊了两句,翘楚交代说孩子定在这两天做手术,她会很忙,不必等她回来吃饭,说完就匆忙走了。      安琪回了屋,把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干活儿。一方面要从编辑晦涩难懂的语言当中领会她的精神实质,把上一批画稿修改出来。游戏公司的订单也正在创作当中,同时她开始每天抽一两个小时着手创作绘本。      绘本创作并不顺利,她原先的编辑白合,虽然还失着恋,没情没绪的,在知道这件事后,却给她在人设和大纲方面提了不少建议。      做网站的事,她曾咨询过在古冬公司的老搭档小罗,小罗很爽快地说,等安琪的设计稿出来后,一切事情包在他身上。      安琪提到报酬时,小罗死活不要,最后只说请他吃顿饭就好。安琪再次感叹这世上好人真多。      一忙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显得很远。安琪也避免想到它,她把它搁置在了一旁,等时间自己把坎坷冲刷成平滩。忙碌的生活至少有这点好处,它让感伤和怀旧都成了奢侈品,叹春花恨秋月什么的,都是闲出来的。      只是她如今忽然就觉得不知怎么去面对郑东耘了,想到他,就会觉得一阵歉疚。      她了解的郑东耘很敏感,心眼还小,她很意外,他竟然对她说没关系。但她知道他在等,等她把这段感情收拾干净,再给他一个足够坦诚的解释。      可她现在还不想谈。别人处理这种事情,或许可以假装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安琪不行。她既不想骗自己,更不想骗郑东耘,那对他付出的心意是一种亵渎。      有一天她给弟弟陈安乐打了个电话,很直截了当地问:“乐乐,你们是不是收到过我的信?”      电话那边安乐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我和爸爸的意思。爸爸说,你那时好不容易过了那个坎,他想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不愿意让他再来打扰你。”顿了顿,安乐又说:“姐,你不要怪我们,当时爸妈和我商量时,我对这种做法很赞成。”      过了几天,安琪收到了一个包裹,看看地址,是从老家发过来的,她拿着包裹看了好久,最终没拆开,直接放到了门口的鞋柜里。      有一天下午,安琪接到小卫的电话,要约她出来坐一坐,并声称只有他一个人。安琪看看时间,已近陈跃然放学的钟点,便把地方定在了幼儿园旁边的一个小花园里。      小卫打车到了地方,看见安琪就在花坛沿上铺了张报纸请他坐,便十分气馁,“你就不能找个象样点的地方?”      “我儿子马上要放学了,待会儿我得全心全意为他服务。”安琪拍拍花坛沿,“你平时那么高大上,偶尔平民一下会少块肉吗?”      小卫只好委屈他的贵臀,在花坛沿子铺着的报纸上坐了,又递给安琪一个袋子说:“听说你结婚了,补送你的结婚礼物。”      安琪打开一看,是一个水晶吊坠,不由对着太阳映了映问:“真的假的?”      “施华洛施奇的。”小卫没好气地答。      “咦?贵不贵?多少钱?”      “如果贵你是不是马上要给钱给我?”      “不是,我上个账,等你结婚时还你情。”安琪坦然回答。      “陈安琪,你他娘的还能再市侩一点吗?”小卫很快就觉得,在安琪面前要做一个彬彬有礼的美男子太有难度了。      “能啊,我给你普及一下市侩常识,结婚礼物是要送双份的。你才送一个吊坠,多么不吉利。”      “问题是你要那么多水晶吊坠干嘛?”      “可以卖,可以送人。你管啊?”      小卫无语地用手抵住了额头,看到安琪盈盈的笑脸,忍不住又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离婚了吗?”      安琪脸色不改:“知道我离婚你还补什么结婚礼物?前面左转二百米,有家精神病院你可以去看看了。”      “我只是觉得很好奇,当年有人曾告诉我,男人劈腿或移情别恋要被打死。”小卫问:“为什么你的前夫还活在世上?你解释一下。”      安琪笑了起来,“说那种话时我才不到二十岁,人都会长大啊。”      两人闲聊了会儿,安琪便问起小卫这次回来多久,又问他母亲身体可好。      小卫母亲多年前就离了婚,靠一份普普通通的薪水,把小卫养大成人,安琪对这些情况也略微知道一些。谈及母亲,小卫便收敛了玩笑的神情,认认真真答:“还好,前两年终于给自己找了个老伴,我也算是放心了。”      两人沉默片刻,小卫看着她,“为什么你不问冯子思为什么会离开,又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回来?”      安琪也不笑了,她叹了一口气反问:“那很重要吗?”      “那已经不重要了吗?”小卫愤愤地看她:“当年你为了知道这是为什么,满校园地追杀我,将老子逼得鸡飞狗跳,多少人以为是老子把你怎么样了,我清白的名誉到现在也还没恢复!”      安琪斜睨小卫:“你清白过吗?”      “妈的,说重点!”小卫怒了。      “确实,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很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失踪了。不过,随着我越来越老,我忽然就不想知道了。”安琪表情平淡地看前方。“你得知道,生命里不同时期总有不同的重心,现在,那已经不是我的重心了。”      小卫许久没说话。两人在花坛沿上,双双把玩手里捏着的落叶。接学生的家长纷纷路过,对这两个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半晌,小卫问:“你听说过盛世集团的案子吗?”      安琪摇头,小卫嗤笑:“也对,你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盛世集团是冯子思老爸弟兄几个的公司,那年出了事儿,闹出了很大动静,你肯定没注意。”      安琪诧异了,“啥意思?冯子思老爸还开公司?”      “没看出来吧?智商让人捉急啊!”      “他没告诉我,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安琪心里又添一重气恼,“那时候我们凑钱吃披萨都只够买一碗水果沙拉,去湖滨公园为逃票还要扒院墙,有这么穷的富二代?”      小卫恨铁不成钢地看安琪,“你这头猪!那难道不是你们谈恋爱的情趣吗?!你还敢不敢有点情趣?”      安琪于是悻悻地住了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出啥事儿了当年?”      “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最后是他们家欠了别人很多钱,被无数的人上门追债。他二叔当年都被逼得跳了楼,他伯伯也坐了牢,剩的人仓惶逃到了国外。这事儿当时只有林开清楚,他还不让告诉大家,我都是后来才知道。那些债主都不是善茬,他这也是怕万一牵连了你。”      安琪便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般问:“是这样吗?”      这件事,她痛苦、疑惑、猜忌、怀恨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答案,可心里不仅没轻松,反而空落落地一阵疼。      小卫最后撕扯着手里的落叶说:“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      “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立潇。”安琪叫小卫的名字:“其实,就算是在我最失落的时间里,我都认为,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站了起来说:“再见了,我要去接我儿子了。”      卫立潇很惆怅地站了起来,他屁股下垫着的那张纸居然粘在了裤子上。安琪帮他揭了下来,不料那报纸其实是她半路接的小广告,印刷质量很差,小卫又穿了条浅蓝的裤子,纸上的铅字居然印在了裤子上,还历历在目,依稀能看出那是治阳痿的广告,安琪凑过去打量了一下,忍不住笑倒。      小卫回身一看,惆怅一扫而空,绿着脸吼:“该死的陈安琪!老子服了你!”      “我哪知道这广告纸质量这么差?”安琪边笑边狡辩,“这奸商,谁还敢去买他的药!”      小卫无计可施,只好把皮夹克脱下来系在腰间,挡住裤子上的污点,可怜这美男子里头只穿了件短袖T,当下被初冬的小风吹得一哆嗦,抱着膀子往外走时,还被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婆婆甩了一句:“穿得象油子,冻得象猴子!现在的年轻人呀……”      “老子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小卫骂骂咧咧地走了,安琪在路边扶着树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望着小卫的背影,怅茫一点点从心里升了起来。      当年的事,就算如今清楚了,他们之间也还隔着八年的漫长时光呢。八年,世上的很多东西都变了。      那天晚上,等陈跃然睡了,安琪坐在灯下,拆安乐寄来的包裹,里面有几封信,其中一封有拆开过的痕迹,其他几封却都还封存完好。安琪看看第一封信上的日期,正好是自己准备和李星河结婚的那段时间。      她按日期逐封拆开,细细看了一遍。冯子思并没有在信里告诉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只对她说他到了哪里,问她怎样了。信很短,多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那个弹着吉他唱歌的少年,如今有迹可寻的,也只是这三言两语了。      直到她打开最后一封信。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信纸上,洇湿了上面的字迹。      “安琪我想你,我想你,我非常非常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整整一页纸上,字迹潦草地写满了这样的句子,带着绝望的气息,如同梦呓,如火般烫,纵然在沉寂多年后,握在安琪手里,尤存余温,令她不能不深深动容。    ☆、生病   一天下午安琪去接孩子时,突然下起雨来。      雨珠瞬间从大颗大颗变成了瓢泼也似的白水,从空中浇下来,打得地上起了一片白雾。都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街道上人们抱头奔逃。出租车奇货可居,连公汽都久候不至。      在声势浩荡的大雨中,安琪一手撑伞,背着陈跃然往家走,往常步行十来分钟的路程,这次花了半小时。到小区时,安琪半身湿透,绕是她自恃身强力壮,乍一进电梯也不由连打几个喷嚏。      尽管一回家就洗了个热水澡,尽管熬了姜汤,到晚上,安琪还是觉得鼻息渐渐火热,发起烧来。      这些年她对这具身体负债累累,如今眼见得到了清算的时候。安琪觉得自己就象棵招了白蚂蚁的树,看着枝繁叶茂,其实内里早就蛀空了,推推就能轰然倒地。      她强撑着安排陈跃然吃饭洗澡睡觉,等他上了床,安琪又想起方翘楚还未回来,待要打个电话问问时,才发现手机淋雨后进了水,已经关机。她用吹风吹了半天,还是无法开机,只好由它去了。      这场豪雨下下停停,肆无忌惮,一直延续到晚上。郑东耘九点多钟从公司开车出来时,路面积水已经很深,雨势也只比之前小了一点。他在车上给安琪打了个电话,发现竟然关机,不由一阵错愕。      郑东耘这几天很忙。公司里新出了一版大型网游,要进行公测推广;另外古冬公司也在和各电影制片方谈版权的事,并尝试与系列电影品牌进行深度合作;再就是古冬的上市也到了冲刺阶段,正起草招股书,筹备路演……      如今想淌互联网这趟浑水的财主越来越多,云联树大招风,和另一家巨头最近营销上的冲突不断,很是让郑东耘伤了些脑筋。云联集团发展到了这个份上,如逆水行舟,不进则会一泄千里,决策把关者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就算再忙,郑东耘也会在每晚跟安琪通个电话,两人聊上那么一阵,也无非说些家长里短,每日工作中的细节。      郑东耘这辈子在这些琐事上浪费的精力,加起来也没有这段时间多,并且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话唠的潜质。问题是他还乐在其中,甘之如饴。      有时他放下电话,会想起红楼梦里一个回目名: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这实在是温馨美好,简直让人不忍破坏。不然,以郑东耘的性格,怕是早就容不下平空多出来一个人了,不管那人属于过去还是现在。      再次拨打,还是关机。郑东耘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不放心起来,便在半路上打了转向,去往安琪住的小区。      安琪来开门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手里却拿个冰袋,脸色一片潮红地站在面前,郑东耘往她额上一摸,触手一片火烫。不由大惊:“怎么烧成这样了?”      安琪把冰袋放在头上,边转身往里走边说:“谢天谢地,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陈跃然,我得出去挂水。”      郑东耘固然很不喜欢事事依赖别人的女孩,可看她这样也十分来气,并且多了心,难道她如今还担心欠他一份人情?      他问:“那我要是这回没来呢?你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      “该死的手机淋了点雨,进了水,打不开了。这破牌子,以后再不买它家的了。”安琪抱怨。      “我麻烦你再有这种状况,用你那比芝麻粒大点的脑瓜子想一想,借个电话打一打成吗?”郑东耘的怒气非但没消,反而越发高涨。      “对呀,我怎么没想起去邻居家借电话!”安琪居然还呵呵笑了两下:“别吵吵!我脑袋里都能熬芝麻糊了!”她找出身份证医保卡钱包等零碎装进包里,又指里屋,“翘楚今晚没回来。我把床单拿出来你自己铺?还是先在沙发上歇一会儿?”      “你说呢?外面雨那么大,你是要我让你一个人出去送死?”郑东耘火气很大。      安琪到阳台上观望了一下雨势,骂了一声,又从鞋柜里往外刨雨靴,“大哥在家里,醒来要是见不到人,会把他吓坏的。”      郑东耘站在当地想了片刻,往外掏电话,“那我叫个人过来帮忙看一下孩子。”      “不成!来的人大哥又不认识,醒来床前一个陌生人,只有吓得更厉害。再说还下着雨呢,怎么好麻烦别人。”      这个时候还要充烂好人!郑东耘暗骂,想了想,果断走进房,抖开一床小点的被子,把酣睡的陈跃然连头带脚裹住,抱在怀里,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安琪说:“东西带齐了没有?走吧。”      安琪自认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辈,但这时还是看出男女之间的差别来。身旁高大有力的男人,一手抱着个裹得厚实的孩子,还有余裕腾出手来牵住她。安琪靠在他旁边,等电梯静静地往下落,心里一阵阵的,竟然又心酸又安慰。      郑东耘一到车上,就把暖气全打开了,在安琪的指点,开到了附近一家社区医院,到住院部找到值班医生。因为住院病人少,医生和安琪又比较熟悉,就很大方地给他们开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郑东耘先去把陈跃然放下,又返回医生办公室,正听到医生教育安琪说:“你每次一感冒就挂水,只想要快点好,年轻人性子这么急跟你说过抗生素打多了会有抗药性,你还不信,你看现在一发热就非来挂水了吧?”      “谁不想感冒早点好啊?为这点病还得请假,多不好。再说家里也没人照顾。”安琪笑。      “你们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好身体的重要性。”医生叹气。      郑东耘在外面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等药水挂上了,郑东耘给安琪举着药瓶回到病房,安置她躺下,病房里一共四张床,安琪环顾四周,指挥郑东耘说:“床太窄,你让大哥靠墙睡,再在他旁边放个枕头。”      眼看着郑东耘照她的指示一一做好了,又说:“谢谢你。幸好你来了。你也歇会儿吧。”      郑东耘给她拉了拉被子,恶声恶气说:“睡你的!等药水打完了我再躺会儿。”      安琪迷糊着,很快睡了。病房里寂静下来。      郑东耘心里那点懊恼下不来,他想,他要是没有去她家,她会怎么样?烧到快四十度,还自己默默扛一晚上,然后等第二天送孩子上学了再来看病吗?      她是已经对照顾自己习以为常了,还是根本还没有想过,把他接纳进来,成为彼此的一点依靠呢?      她最后还对他说谢谢,让他听着觉得特别膈应,那是生怕麻烦了外人,欠别人一份人情债的感觉。在她看来,这一方面固然是礼尚往来的需要,另一方面,却是不愿意让外人看轻了她自己。这份要强原本是好事,但,他如今在她眼里还算是外人吗?      安琪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翌日,等她醒来,发现郑东耘合衣卧在旁边床上,睡得大概不会舒服。听到这边有动静,郑东耘从床上爬起来,揉一把脸,凑过来摸摸安琪额头问:“好点没有?”      “好多了。”安琪看看郑东耘,一夜功夫,竟然下巴上胡茬都冒了出来。他一向收拾得干净清爽,这副形象倒还是第一次看到。      陈跃然的小脑袋从乱糟糟的被子里拱出来,迷糊着打量了一下周围,立刻大吃一惊坐了起来。      “妈妈,这是哪里?”陈跃然下床,因为没有鞋,光着小脚丫跑到安琪床前,“我们被小偷偷到这里来的?”      “小心着凉!”安琪把他抱起来,塞进自己被窝里,解释说:“妈妈感冒了,郑叔叔送我们来医院。”      陈跃然立刻伸出他的小短手,在安琪额头上摸一摸,“你又发烧了?好点了吗?”      “好多了。”安琪意识到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了,不由侧头冲郑东耘一笑。      “你就在这儿住一天,等挂完今天的药水再说。”郑东耘把床上的小被子拿过来,对陈跃然说:“我带你回家穿衣服,然后我们去上学。”      陈跃然抱着安琪的脖子,埋在怀里不动。      安琪安慰他:“去吧,等放学时就可以见到我了。我只是得了象豌豆粒这么大一点的感冒,马上就好了。”      陈跃然这才耷拉着脸让郑东耘用被子包住,郑东耘往外走时问安琪:“早上想吃点什么?”      安琪说:“不用管我,你们去吧。”      “客气什么?”郑东耘口气有点冲了。      安琪想了想,改口道:“幼儿园旁边有家梁记包子铺,那里的素三鲜包子不错。再买一杯豆腐脑,少放点糖。大哥幼儿园里有早饭吃,给他另外买杯豆浆就好。”      陈跃然摆出忍辱负重的神情,让郑东耘抱走了。郑东耘把他放在车后座上,给他拉拉被子,便开着车回小区。等到了楼下,他去抱陈跃然时,才发现陈跃然缩在被子里,愀然不乐。      “车开太快磕到哪儿了?”郑东耘检查了一遍,没看到有碰伤,奇怪起来。      “我的妈妈会死吗?”过了好一会儿,陈跃然才仰起脸,眼睛里带点泪光。      郑东耘心里不由一疼,赶紧回答:“不会!小感冒哪会死人!”      陈跃然眨着泪眼看他,“要是我以后变听话,妈妈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郑东耘忍不住抱住他,“她生病跟你没关系,即使你不听话,安琪也……爱你。我们都……爱你。”      他看着怀里的孩子,尤如看到童年的自己,看到他心里埋藏着与小小身躯不相符的惶恐与悲伤。这大概是每个单亲孩子的宿命,因为他们所能依恃的,原本就比别的孩子单薄,也因此更能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与无奈。      安琪这个傻子,她以为她象只老母鸡一样,把孩子护得很周全,其实她的焦虑和不安,早就被这个五岁的孩子尽收眼底。      郑东耘许久不说“爱”这样的字眼,如今磕绊着说出来,第一次觉得,对这孩子,从此他也有了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实实在在的担当。      郑东耘返回时,不仅带了早点,还顺道买了个新手机。他把安琪的旧手机也拿出来,问她:“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安琪盘腿坐在床上,“有事就给你打电话,好吧?”      “那行,我走了。”郑东耘说走,却并没有立刻就走,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忽然凑过去,在安琪额头印了一个吻。      “要平平安安的。”他轻声说,然后站起来径直走了。      安琪盯着郑东耘离去的门口,看了半天。然后开始吃早点。      吃到一半,她开始研究新手机,又把旧手机上的卡取出来,□□去试用。结果一开机,就叮叮咚咚传来一片短信提示音。      先是安乐发来的,“姐,妈看到电视上说你们那儿下了暴雨,让我提醒你,小心路上有没盖好的窨井。你电话怎么关机了?你和我大哥还好吧?”      “姐,你和跃然还好吧?怎么联系不上?开机后回电话!”      “姐,你们没事吧?开机后速回电话!”      ……      然后又是方翘楚发来的,“安琪,雨太大我不过去了,你和大哥回家了吗?电话怎么关了?”      “安琪,你们没事吧?开机请回电话!”      ……      安琪只觉得满心里又暖又平和,她看向窗外,昨夜的凄风苦雨已成过去,阳光透过树枝,丝丝缕缕洒进来,有麻雀跳上窗台,啁啾鸣叫。如此明静而又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给自己放假了,初四接着更。祝妹子们春节快乐! ☆、网站   当天安琪挂完水后,便自己慢慢走回了家。      经过保安室时,小保安叫住了她,“陈小姐,刚才有人来找你。马哥说看到你昨天晚上出去还没回,那人就一直在那里等着,喏,就是那辆车。”      安琪顺着小保安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前面停着锃亮一辆车。      她一手提着袋子,里面装着雨靴雨伞等物,一手插在棉衣兜里,慢慢溜达过去,弯着腰朝车窗里看。这时车门打开,从车里出来一个高个男人,正是冯子思。      “安琪。”他朝她微微一笑,拢拢大衣领口,把手套取下来,捏在手里,黑色的皮革衬得手指细白有力,也让手上那枚戒指越发醒目。      那双手的触感她到现在还记得。它牵着她,曾让她怦然心动,曾让她满心甜蜜。可如今再看到这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安琪奇怪内心竟没有多少波澜。原来爱恨情仇也需要有足够的体力。一场高热过后,她浑身酸软,只想早点扑到厚实绵软的床上睡一觉。所以她只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冯子思顿一顿,问:“你怎么了?”      “我很好。”安琪客客气气地说。      “脸色很不好。”冯子思看着她。      安琪笑了笑,说,“大概天太冷吧。今天风太大了。”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冯子思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还好吗?”      “很好。”      “家里都还好吗?爸妈身体怎么样?”      “也还好,谢谢。”      又一阵沉默,冯子思不由捏紧了手套。经年不见,两人之间竟已生涩如此吗?      安琪看冯子思并无告辞的意思,拢了拢围巾说:“要不,上我家去坐坐吧。”      两人进屋后,安琪去烧水。冯子思打量着那间小小蜗居,拿起一张相框看了会儿,问:“这是你的小孩?”      “是的。”安琪给他端上茶,两人在沙发上落座。“听小卫说了你们家的事儿。你爸现在出来了吗?”      “两年前出来的,还好,没受什么大罪。现在还谋划着东山再起呢。”冯子思笑了笑。      “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安琪犹豫一下,继续问:“结婚了吗?”      冯子思没有回答,他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段时间我过得很狼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和你也联系不上。碰巧遇到一个姑娘,叫江怡和,相处下来还算好,后来就订婚了。”      安琪心里狠狠疼了一下,为他口中的“狼狈”,她认识他那么久,他从未有过狼狈的时候。她问他:“恭喜你,那个……江怡和,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很好,和你一样很善良,懂事。”      “祝你们幸福。”顿了顿,安琪说:“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冯子思突然说:“安琪,我曾真心希望,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能过得很好。可是现在,看到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过得很好,我很嫉妒。”他转过来看着她,“我很嫉妒。怎么办?安琪,……我该怎么办?”      那些信,那些绝望与火热交织的气息,那些前尘往事,在安琪的心里一闪而过。她一阵难过,过了很久,才说:“如果我告诉你,在这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点也不好,过得很糟糕,比你想的还要糟,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冯子思看着她,眼眶慢慢红了。      “所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就算轮,也该轮到我好过一点了。就好好祝福我,好吗?”      “我们……”他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抱歉。”安琪艰难地说。      他们分坐在沙发一端,中间隔着小小茶几,彼此间呼吸相闻,却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那块曾紧紧相连的土地,已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出了万丈深渊,此刻只能在彼端遥望,再也无法走到一起来了。      方翘楚下午回来时,才知道安琪生了场病。好一通自责后,她决定亲自为安琪熬一锅粥。本以为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一碗白粥里面也大有学问。      安琪躺在卧室里,听翘楚,郑东耘和陈跃然三人在外面小声商量。      “水放这么多够不够?”      “米放得好多,妈妈煮稀饭时只放一点点米,她说会发胀的。”      “真的?等一下,我来上网搜一下!”      “糟!水扑出来了!”      “关火关火!”      ……      有一阵她真担心这帮蠢货会不会把她的厨房给拆了,恨不能爬起来亲自指导一番,但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就心平气和了。      管他呢,随他们折腾去!她如今是病人了,有人依靠就先靠着吧,天塌了也让高个儿先顶着,她且睡了再说。      这晚上安琪最终还是吃上粥了,不过是叫的外卖,三个人在旁边守着她喝粥,脸上都有点惭愧。   半夜里她起床上厕所,还是不放心,到厨房门口瞄了一眼,还好里面并没有残锅断盏,一切归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当下她十分英明地决定:以后做饭还是归她,收拾厨房这种事就交给郑东耘好了。      第二天下午,安琪一人在家,小罗突然兴冲冲跑了过来,原来他已经把网站架构好了,迫不及待地想拿给安琪看,两人对着电脑共商大业,越谈越兴奋,正密谋着何时让网站上线,被开门进来的郑东耘逮了个正着。      看到郑东耘带进来一小孩子,居然还叫安琪妈妈,小罗惊骇得差点昏倒。      “郑……郑总。”小罗嗫嚅着,觉得心脏快受不了了。这还了得!他干私活的事儿撞在老板眼里了!不对!郑东耘怎么会在这儿……      安琪也有点尴尬,抓着孩子到卫生间洗手洗脸去了,留下两个大男人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干嘛呢这是?”江湖中传说的威震天居然还淡淡笑了笑,走到电脑跟前,亲自研究了一番他做的网站,点头道:“不错,简洁耐看,实用便捷。艾窝窝?名字有特点!”      小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此刻稀薄成一团空气,随风逝去是最好。他看了看卫生间里的安琪,心里呐喊,安琪姐,过来救命啊!      “不过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吧?”郑东耘不动声色地又问:“你上班在外头忙私活儿,你们老板知道吗?”      “下班……,这都是下班做的……”小罗顿时呼吸都很艰难了。      “好了东耘,别吓他了!小罗,他跟你开玩笑的!”安琪看不下去,无奈地冲这边嚷嚷。      郑东耘笑了笑,说:“好吧,我会替你保密的。”顿了顿补刀,“下次注意。”      说完,他全然不顾对方的感受,施施然地拿了手提电脑,到房间里办公去了。留下小罗站在客厅里,心中震荡不已,觉得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      安琪安置好儿子,立刻返回来,想要和小罗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怎么也接不上了。小罗起身告辞,安琪留他在这里吃晚饭,打死不肯。临出门时小罗幽怨地看着她,小声说:“安琪姐,不带这么玩的,这是要吓死人的节奏好吗?”      安琪也很歉疚,“都怪我,我没想到你下午会来,谈得太高兴,都把这事给忘记了。”      小罗走了两步又回头,低声表决心:“你们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讲的!真的!”      安琪忍不住笑了起来,“没事儿,我都自由职业了我怕啥?你也别怕,有我呢,网站的事儿咱下回再好好商量。”      小罗于是忐忑地走了。安琪进了屋,先去看陈跃然抄写数字,然后又去看郑东耘,其人正在小书桌前写邮件,安琪忍不住责备,“你吓人老实孩子干嘛?”      “你都在撬我公司的墙角了,还不许我震慑两句?”郑东耘一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回嘴。      “上纲上线的家伙最讨厌了!”安琪悻悻地嘀咕。      她在靠书桌的床边坐下来,看郑东耘写邮件。      难怪有人说,专注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虽然他现在已经明显不太专注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看到他,心里有了种异样踏实的感觉。      郑东耘写完邮件,瞥她一眼,“没见过长得帅的男人?”      安琪笑,“见过,可没见过长这么帅的。”      郑东耘发送完邮件,啪地合上电脑,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安琪。“咱们来谈谈?要不,先说说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么个网站的?”      安琪想了想,便把自己换编辑的事情从头告诉了郑东耘。其间牵扯到于杏阳的事,连同她在创作中的困惑与苦恼,都拉拉杂杂地都说了出来。说完后发现,不管郑东耘理不理解,倾吐的过程其实也是在整理和反省,她的思路竟清晰多了。      郑东耘听得很认真,每次他这么认真听她说话时,安琪都有种被慎重以待的感觉,特别受用。然后他想了想问:“你不能和他们沟通,另外换个编辑吗?”      “我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插画家,没资格挑三捡四,再说,不管是跟哪个编辑,刚开始都有一个艰难的磨合过程。”安琪想一想又安慰郑东耘,“我已经很走运了,刚做插画时哪个没被欠过稿费骗过稿?现在的这家工作室合作两年下来,至少在稿酬方面还比较守信大方。”      郑东耘安慰她:“你不用一味迁就他。新手入行时,有些人眼高手低,多吃两个瘪他们才会踏实。”      安琪点头,又说:“一直还没谢谢你,让梅姨给我介绍游戏公司的事。”      “我只让梅姨提了一下,关键还是你的实力。而且我们有好几家公司,其实都有游戏原画的设计任务,什么时候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他们设计总监吧。我觉得你没问题。”      “慢慢来,不着急。再说我现在也想腾出手来做点自己的事。对了,”安琪跑出去拿了手提电脑进来,兴致勃勃地问:“公允地说,你觉得我的小站怎么样?”      “站名很有特点。不过名字叫艾窝窝,有什么讲究?”两人并坐在陈跃然的小床上,在电脑前研究网站。      “取个谐音,爱窝窝嘛。这是我的另一个小窝啊,我要让来的人觉得,这里象自家狗窝一样舒服,自在,温馨,是接待朋友的地方,也是可以谈谈梦想的地方。而且,”她打开一张图片,“那天看到这种肥墩墎又很白的艾窝窝,觉得好好吃的样子!”      郑东耘盯着图片看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明天就买来吃!”      这人高冷的外表下,其实有颗吃货的心。安琪忍不住看他一眼,笑了起来,两人凑得近,气息喷在郑东耘脸上,郑东耘情不自禁凑上去,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      安琪脸红了,却抿嘴笑着,拿一双大眼睛瞟他,让郑东耘心神一荡。      正耳鬓厮磨间,忽然外面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两个人火速分开,又一本正经对着电脑作商谈状,却私下里一个挑挑眉毛,一个吐了吐舌头,相对偷笑。      果然,家中小爷出现在房间门口,小爷看着房间里的两个家伙,隐隐觉得不妥,却不明白到底不妥在哪里,只好气咻咻地抱怨道:“妈妈,什么时候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安琪站了起来,郑东耘一边收东西,一边说,“今天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发布会   郑东耘打来电话,让安琪收拾收拾,晚上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手机新品发布会。      安琪深居简出得久了,想到要出去抛头露面就十分痛苦,正想找理由来推托,就听郑东耘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了吗?你见识太少,想得却太多。给你个机会,出来开拓一下视野。”      你才见识少!你全家都见识少!      安琪一边腹诽,一边问清楚发布会的时间地点。又把陈跃然早早托给了方翘楚。      七点多钟时,郑东耘开车过来接了她,直奔会场。到得会场时,大厅的人已经济济一堂。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看了邀请函,带着他们走过红地毯,直接领往了贵宾区。      T字型的舞台前分三个区,媒体区,贵宾厅和嘉宾区。郑东耘边走,边和人寒喧打招呼。安琪正左顾右盼,忽然看到一位身穿黑色小礼服的女士,正是韩清妙。韩清妙也看到他们,笑盈盈地过来打招呼。      “东耘,安琪,你们好!欢迎大驾光临。你们……,”难得她那样一个机灵人,沉吟片刻,竟不知说什么好。      郑东耘毫无愧色地笑笑说:“这回是真的。弄假成真了。”      安琪抚额无语,韩清妙寒喧两句,领他们到了贵宾区一处,便把郑东耘介绍给旁边的几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那几位表现得相当激动,言谈中对郑东耘推崇有加。几个人便坐下论道,从互联网天下大势说到手机市场的几处兴衰,情绪颇激动。      郑东耘倒很少开口,安琪便小声问他:“这手机发布会也是韩家的主场?”      郑东耘点头,“她家是大股东。”      怪不得他要亲自来捧场,安琪又问:“韩家不是做房地产的么?”      郑东耘悄悄说:“如今房地产市场不是疲软么?他家开始淌手机市场的浑水了。”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就听韩清妙说起了自家手机的优点,还谈到了新推出的一款应用,“现在手机用户趋向年轻化,个性化,很多人都希望订购一些有特点的壁纸,我们正是考虑到这个市场的广阔前景,在手机中设置了一个应用,根据用户的喜好来为他们推荐极富个性的手机壁纸。根据我们前期的调查,反响相当不错。”      郑东耘本来不太说话,这时问:“壁纸的设计和更新怎么解决呢?”      韩清妙说:“还在谈。目前推出的这批壁纸,是委托一家工作室设计的,风格相对单一。我们在考虑通过一个平台,聚集一大批设计师,专门针对手机应用设计出独具个性的壁纸。”      安琪听得认真,想到什么,拉郑东耘说,“这么说来,我倒是有个想法,以后我的网站人气旺了,完全可以组织大家,为一些应用提供壁纸之类的设计。”      郑东耘笑,“你看,喊你你还不想过来!”      安琪又和韩清妙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在壁纸的设计上加入一些互动元素,让用户能加进一些心情文字、属于自己的个性脸谱之类的,可能会更有意思。”      韩清妙大感兴趣,两人就这个话题谈了起来,倒把郑东耘晾在了一边。      转眼展台前的人已经快坐满了,灯光调暗,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平息,这时旁边忽然走来一个人,说,“安琪?”      安琪一回头,竟然是冯子思。      冯子思看到韩清妙,也打了招呼,韩清妙赶紧给众人一一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天和投资的冯总,这位是云联集团的郑总,这位是鑫立集团的王总……”      冯子思便微笑和这边人打招呼。轮到郑东耘时,两位总脸上的表情瞬间都有些微妙。      他们风度翩翩地微笑,握了手,还互道久仰,气质堪称完美,简直是总裁界的典范。可不知为什么,却让韩清妙看出点杀气来。      冯子思寒喧完毕,回头对安琪说:“有人想见你,又不愿意亲自来,我只好跑一趟腿。去不去见见?”      安琪只好起身,跟郑东耘和韩清妙小声说,“我去去就来。”跟着冯子思往另一边走时,小声问,“谁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冯子思笑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另一边停下来,一个身着湖绿暗纹旗袍的女人站起来,看着他们。正是安琪大学四年的同窗林晓瑜。      安琪怔了怔,又惊又喜地喊:“小鱼儿!”      林晓瑜脸上板得严严实实,斜睨安琪,假装愠怒道:“这谁呀?打哪儿冒出来的?我这无名小卒的,人怎么会认识我的?”      安琪抿着嘴,讪讪地笑。      三个人坐下,林晓瑜继续愤愤地说:“你还是人吗?有你这样的吗陈安琪?亏别人还口口声声说我俩要好,毕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给我联系过,有你这种朋友么,某人得罪了你,我可从未得罪你……”      冯子思咳了一声,又提醒她悄声。眼看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林晓瑜索性一拉安琪,“发布会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出去好好聊。”      两人便在开场的音乐声中,躬腰驼背地溜出了大厅,到一侧的手机展示厅,找了个僻静角落,小声交流别后状况。      年少时结下的好友往往有这点好处,即使百年不遇,从不联系,再见面也能和从前一样熟稔亲切。安琪和林晓瑜在大学住同寢室,本就关系不错。林晓瑜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承她青眼,还邀安琪和她一起合奏表演过若干曲目,当年也算是校园的一道风景。毕业后有段时间里,安琪还在苦等冯子思的消息,一直没有离校,林晓瑜考了本校研究生,假期里忙着联系导师和同门,还不忘抽空去看望她,当然那时劝慰也是无用的,但多少好过她孤零零一个人。直至安琪家中出事离开,前一晚两人还在奶茶店前坐了半宿,不想那竟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的同学纪念册还在我那里,你走时落在寝室里,我给你收着了。……还有你的笛子。”林晓瑜说。      “等有空我去你那儿拿。笛子就算了,这些年没保养肯定早就坏了,再说我也买了新的。”      那些同学纪念册等物品,其实安琪是故意丢弃的,当时只希望将那人连同那些记忆一起丢弃封存,再也不要想起。岂料多年后回想,同时丢弃的,还有青春和友情。      “我模糊听说你去了一家中学教书,后来还在市里的几所中学打听过,竟没有打听到。你究竟到哪儿去了?”林晓瑜抱怨。      “在学校呆了几年,后来跳槽出来。最初做过UI设计,现在是做插画。”安琪于是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挑重点一一说了。她如何到了中学教书,又如何认识李星河并结了婚,又如何因为闹离婚惹出些是非,最后不得不辞职,等等。      林晓瑜听了不盛唏嘘,“凭什么你要辞职?要是我,就非不辞!就打了人,就离了婚,怎么的?他家里人还好意思到学校去闹?把他做的那些个恶心事都说出来,没脸的还不是他们自己?”      安琪笑笑,“我愿意得个清静,何苦跟他们计较这么多,让别人白看一场闹剧,我就很有面子了?”      林晓瑜不平了一阵,又道:“还是你厉害!当初你和冯子思他们计划做一家漫画工作室来着,我还以为是说着玩的。这些年曲曲折折,他们早改行做了别的,你倒是成了插画师。”      “跟那个无关,只是糊口罢了。再说我并没有什么插画工作室。”安琪不愿意绕着这个话题谈,赶紧说:“说说你吧,现在可一切都好?”      林晓瑜这些年倒真是顺风顺水。她读完研就进了一家杂志社,期间认识了一位家族企业的大公子,现在已经嫁作人妇,成了一众堂姐妹兄弟口中的大嫂。如今辞了职,闲暇时还不忘笔耕,竟然出版了几本书,安琪听了,羡慕嫉妒得发狂。      “你出书了?你居然都出书了!”安琪抚着额头□□,“真是的,你在家里得意就好了,为什么要跑出来刺激我?”      “这年头,出版两本书很稀奇罗?”林晓瑜不以为然,“当年你文笔也不差,想出书,写呀,写好了我帮你。”      冯子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寻了来,过来坐下,“安琪也想出书么?哪方面的?”      “我哪儿有那个能力!”安琪不欲多说,便把话题扯开来,两个人转而说起碰到学校如今的样子。林晓瑜前阵子刚回去,给学弟学妹们做过一个讲座,谈起某老师某教授也是不胜唏嘘。冯子思和安琪在旁边也听得兴味盎然。      不觉竟聊到那边大厅散场。看着人流拥出来,过来看手机展品的人也多了起来。安琪听到电话响,一看原来是郑东耘打过来的。      “你去哪儿了?”郑东耘问。      安琪赶紧告诉他地点,三个人便站起来往外走,正逢郑东耘和韩清妙出来,几个人汇合到了一处。      安琪忙给林晓瑜和郑东耘等人相互介绍,没想到韩清妙和林晓瑜竟也很熟,听说安琪和小瑜是大学同学,也很诧异,连连说没想到,“我和晓瑜倒是经常在一起喝茶,你怎么从来没把安琪带过来大家认识一下?”      “不要提起,”林晓瑜听了,又勾着旧仇新怨,“她跟我同吃同住了四年,说断就断了,人影子都找不到。不是今天碰巧,我还联系不上她。”      “看把你矫情得,”安琪也还嘴,“让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要怎么的?我这不是一开始没联系,后来想找你却找不到了吗?”      于是大家约了有空一起出来喝茶,便各自告辞回家了。      路上安琪给郑东耘讲起自己和林晓瑜之间的旧事,讲着讲着,倒勾起许多过往回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也在脑海中渐渐鲜活了起来。      最后一段路,两个人都沉默了。郑东耘把车开到楼下,看到安琪进了门,便回去了。      安琪回到家,看到大哥和方翘楚都已经睡下,便轻手轻脚洗漱了,然后在客厅里,开着一盏灯坐了很久。      再见到林晓瑜,安琪兴奋之余,要说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当年她们固然是好友,有时候却也关系微妙,双方都暗地里有股不想输给对方的劲头。如果不是冯子思,安琪大约也会考美术专业的研究生,两人并肩齐驱,互为鞭策。      如今再将自己和林晓瑜一比,安琪顿时觉得,自己简直白活了,她顿时燃起一股斗志。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比别人成长得慢,成长得艰难。安琪意识到,不幸她正属于这一类人。      好在如今她也渐渐走上了正轨,和游戏公司的一单业务结束后,双方都很愉快,最近他们又给了她一单业务,负责一个游戏的人物设计。插画工作室的编辑,虽说还在磨合当中,毕竟比以前顺畅了好些。      她创作的绘本,在确定人设和大纲后,画得也很顺利。虽说传到她的那个小站上后,反响平平,毕竟她自己开心了不是吗?      更何况,她现在还找到了喜欢的人。想到郑东耘,她的心里一阵温柔。      这当儿,安琪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郑东耘今天送自己回来时,话格外少,还连告别吻都没有。她当时神思恍惚,也没在意,这会儿才算回过神来,他难道是生气了?    ☆、交心   这天晚上,郑东耘从安琪家回来时,心里窝着一肚子烦燥。      安琪说她去去就来,结果一去不复返,发布会可是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呢!她就跟那个冯子思有那么多话题聊?      旧日恋人会聊些什么?就那么难分难舍?      更让他受刺激的是,再见到安琪时,她神采都与往日不同,眼睛里燃着一团火,分明是逝去的青春在体内死灰复燃。      不怨郑东耘多心。安琪和他在一起时,轻松愉快,家常温馨,可终究是少了一份激情。      郑东耘此刻就象一条领地意识强烈的老虎,明明嗅到了强烈的危险,爪牙也磨得锋利,却苦于目标并不明确,无法下手。      他很不痛快,但当务之急,是先给曾总裁打个电话。      “我今天碰到天和创投的冯子思了。”郑东耘开门见山,先报告了这一消息。      “哦,冯子思这几天到W市来了?”曾少联略有诧异。      郑东耘心想,姓冯的岂止是到了W市,他眼下正在我旁边挖坑呢。      “我估计他还得在W市呆一阵。咱们最近是不是得留心着番茄网那帮人的反扑。”      番茄网正是排名第一的那家视频网站。古冬公司前一阵连番炒作,外加各种粉丝营销,流量大增,直逼第一。番茄网虽大力还击,明里暗里动作不断,却也阻止不了古冬的强大攻势。      互联网向来有“第三之后,一片荒芜”的说法。公众对网站的点击和关注,向来只集中在行业排名前三位,过去古冬的位置不尴不尬,在第三和第四之间徘徊,如今一副来势汹汹的架势,显然是要颠覆原有排名,不免在视频网站之间引起一场恶战。      曾少联和郑东耘对番茄网的那帮人倒不是很在意,他们忌惮的是番茄网背后的势力,天和创业投资公司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业外人士对天和创投多半不甚了解,但在业界内,天和创投的名头却很响亮。这家境外投资公司前几年还籍籍无名,最近几年,借由互联网这股东风,入股多家高新技术初创企业,由小做大,成绩斐然。      虽说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但从以往案例上来看,天和创投确实实力雄厚。据说这家公司背后是拥有东南亚首富之称的江家,资源众多,为所投资企业提供的支持绝非泛泛之辈能比,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郑东耘这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人竟然是冯子思。那家伙和他一样,从没在媒体上露过面,甚至也从不参加公众活动,但不影响他在业界内成为一个传奇性的人物。      曾少联听到这个消息,竟很兴奋,磨刀霍霍地对可能出现的情况预估了一下,和郑东耘商量起相应对策。      第二天安琪打来电话,让郑东耘去家里吃晚饭。他心怀芥蒂,本来想让自己冷静两天,免得有剃头挑子一头热之嫌,然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竟养成了习惯,到了傍晚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拥挤温馨的去处,于是他最后还是去了。      饭后两人带着孩子去楼下散步。      陈跃然在小区里的儿童游戏区长期厮混,结识了很多朋友,一下楼便潜龙入海,没了踪影。郑东耘和安琪两人在旁边找条长椅坐了,随意聊天,安琪便说起了林晓瑜的事。      “当年的同学都过得比我好,虽然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但还是觉得很惆怅。怎么办?我衰吗?”      看她果真有点怅怅的,郑东耘心软了,安慰她:“你不衰!你独自一人养孩子供楼,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对哦,我也不用妄自菲薄!”安琪转而高兴了,“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的。毕竟,在我最差的时候,还能认识你。”      她握着郑东耘的手,笑一笑,“我在感情上失败得一踏糊涂,自己都快绝望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郑东耘听出了她话里郑重以待的意思,心里那点郁气竟神奇地消散了。他回握安琪的手,“是不是自己都觉得走了大运?那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      “诶?没良心!我对你不好吗?”安琪挑挑眉,认真看他一会儿说:“老实交代,昨天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郑东耘有点尴尬,最后还是承认了,“你要讲道理。就那么丢下我去了那么久,难道我还不能有点不高兴?”      安琪点头,“抱歉,我和晓瑜他们七八年没见了,聊起来就忘记时间。”然后她看着郑东耘,“以后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一定要说出来让我知道,好不好?”      郑东耘也看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冯子思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你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个人。我讨厌这种对你一无所知的感觉。”      郑东耘比她想的还要敏感,但那天晚上,即使他内心耿耿于怀,还是给了她一个宽厚深情的拥抱,意识到这一点,安琪不由牵住了郑东耘的手,斟酌了一下,才说:“我们过去是恋人,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知道几年前盛世集团破产的事情吗?”      她后来也在网络上搜索过,相关报道隐晦曲折,貌似当年还比较轰动,是以这样问郑东耘,没想到郑东耘一听就惊讶了,低声说:“难怪!他是盛世集团的人?盛世的总裁名叫冯德舜,一共有兄弟四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分别是尧舜虞汤,冯子思的父亲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谁知安琪更惊讶,“这我倒不知道,你怎么对他们家了解得这么清楚?”      郑东耘看看她,“盛世集团鼎盛时期,冯氏兄弟旗下有上十家上市集团公司,被称为盛世系,一度控制资产超过一千亿。后来破产时,他们家光打官司的律师费都花了二百多万。冯家兄弟的发家和败落,都成了商业上的经典案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跟人谈恋爱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安琪目瞪口呆,“没听他说过,大概……,我们还没进展到见家长的份上吧。”      安琪一时有点失神,然后又想到,冯子思把自家情况瞒得滴水不露,但他其实是见过她父母的。那年他跑去看她,和她爸妈一起吃过一顿饭。她爸爸那时候还对冯子思印象极好,……当然起初有多好,后来就反弹得有多差。      郑东耘拍拍她的手,“你接着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他家里出事后,我们就分开了。”安琪沉默片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当时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直接失踪了。起初联系不上人,我很担心害怕,以为他生病了,出事了或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后来听说他托人到学校把学籍什么的转走,于是认为他可能想要分手,却不好意思朝我开口。那段时间过得很混乱,期间还碰上我奶奶去世,我那时……,花了很大气力才走出来。”      她看起来有点难过。郑东耘把她搂过来,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依偎着,沉默了很久,郑东耘才问:“后来你就糊里糊涂地嫁人了”      安琪沉默很久,才说:“我没有糊里糊涂结婚。我嫁人时也是打算认认真真过一辈子的。李星河那人你也看和了,咋一看也是帅气温和,文质彬彬,结婚后才发现,所谓文质彬彬,其实就是冷漠罢了。”      郑东耘心里暗暗泛酸,还帅气温和,这说的跟他看到的是一个人吗?却不动声色说:“以前听你说过,你这么好一姑娘,他凭什么那么对你?”      “我也是猜测,大概他那人也有段难忘的过去吧。”安琪忽然笑了,“算了我们不要谈他。总之连续被男人嫌弃,对我的自信是很大的打击。”      郑东耘听得心里难过,抱了抱她,说:“哪有全世界的男人嫌弃你?你才遇到过两个混蛋而已。”      安琪横眉立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我倒霉得不够?”      郑东耘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安琪,就算再伤心难过,片刻后也能自动疗伤,满血复活。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酸烘烘地说:“有个混蛋说不定现在还喜欢你呢。”      安琪斜睨他,得意地挑挑眉:“你是在吃醋吗?”      郑东耘挖她一记白眼:“谁让我瞎?”      “别多心,”安琪豪爽地拍拍他的肩,“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郑东耘闻言,忽然一阵轻松,以他的了解,安琪是绝不可能再和有妇之夫纠缠的了。但他随即意识到,这轻松来得毫无道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受,尤其让他觉得,他是落了下风,。      于是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两份沮丧:“怎么的?如果他没主,你是不是要回头把人拖走?”      安琪呵呵笑:“我是拖不动了,我现在有人拖。”看着郑东耘悻悻的脸色,又说:“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那如果大哥没生病我还碰不上你呢,我上哪儿认识你去?”      郑东耘十分不满:“都在一个城市里,你怎么不说咱俩说不定早见过呢?你怎么不说,如果我高考报了你那个学校,那我们还早就认识了呢。”      安琪点头,“对啊对啊,要是早认识你,会是什么情况?”      郑东耘想了想,灰心地说:“白搭!早些年我忙得要死,肯定没功夫理你。”      “……喂!”安琪瞪着他,最后憋不住笑了。      她想,原来这就象是唐僧往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劫,唯有天时、地利、人和都到了,老天才会让你明白这一番磨炼的苦心。      郑东耘也在想,不过他想的是,尘归尘,土归土。郑东耘的得归他郑东耘,应该想办法让姓冯的小子快点滚蛋算了。    ☆、聚餐   过了几天,林晓瑜给安琪打电话,说是打算安排W市的几个同学聚一聚,邀请她参加。      安琪一想到冯子思肯定在邀请之列,就觉很踌躇。她现在想起他,心情很复杂,觉得他有很多个面孔,她对他其实一点也不熟悉。再加上郑东耘现在每提及冯子思,已经是赤祼祼地把敌意刻在脸上,也让安琪很头疼,于是她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忙着赶画稿。      “打住!必须来!小卫过段时间就走了,咱们仨说什么都要碰个面。”林晓瑜斩钉截铁地说。      当年林晓瑜曾荣任学校文娱部长,手下一票文艺积极份子中,她和小卫、安琪三人因为搭伴演出,关系最好。听到这话,安琪便知道,天上下刀子她也得去了。      林晓瑜还特别提醒安琪,让她把笛子带上,并感叹道:“一别经年,知音难觅啊。我都好久没碰琵琶了,趁着小卫没走,咱们再一起练练。”      提起笛子,安琪不由想起不愉快的旧事,恨恨道:“自从听到有人很猥琐地把吹笛子跟吹箫联系到一块儿后,我他娘的也很久没碰笛子了。”      林晓瑜怔了一下,毫无心肝地暴笑,还假装义正辞严:“谁说的?世上竟有如此银荡之人!”      安琪凉凉地说:“我觉得,就冲你笑成这样,你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      “话说上回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联了首歪诗,朕为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也很心累。咱好好弹个琵琶,招谁惹谁了?”      这回轮到安琪大笑了一番,觉得时光果然是把杀猪刀,当年的清纯玉女,什么时候竟也变成了腐娘!      那天晚上,方翘楚吃完饭就带陈跃然去楼下玩,给有情人腾地方。等郑东耘过来时,安琪把聚会的事跟他说了,郑东耘立刻眉毛一挑,双目灼灼:“什么时候?到时我送你去?”      “具体还没定呢。”安琪看看他,问:“你有时间吗?”      “忙也得去啊,去宣告一下主权,省得有人抓心挠肝地觊觎。”郑东耘说,看到安琪有点尴尬,又笑笑补充:“不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      安琪收拾完家什,到书柜里刨了一阵,后来在最下一格找出个木匣子,很珍惜地拿块抹布擦了擦灰。郑东耘凑过去看,只见里面是两截笛身。      郑东耘眼睛里冒出小星星来:“行啊,你还会这个?文能吟诗吹曲,武能劈柴烧火,好能干!”      “那是,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安琪一边吹嘘,一边把两截笛身接好,又从冰箱翻出用纸包着的几片薄膜,揪下指顶大的一截,用牙签挑了起来。      “真想不到你情趣如此高雅……”郑东耕一语未了,只见眼前高雅之人用食指尖沾了点口水,往笛身一个小孔旁涂了涂,然后把薄膜贴了上去。      安琪笑嘻嘻地解释:“贴笛膜本来用阿胶沾水是最好,可我嫌麻烦,用口水粘就挺方便。”      “……”郑东耘说:“这也就是我不嫌弃你……”      安琪拿着笛子试了几个音,觉得尚可,便依旧拆开来,准备放回匣子里。郑东耘忙说:“吹一首来听听!”      “夜半三更扰民,这是找死呢!”安琪边把笛子收起来边想起往事:“想当年,我深受金老先生《射雕英雄传》的荼毒,喜欢上黄老邪那种高岭之花,特地跑去学武术和长箫。结果我们那破地方,这两样都找不到好老师,于是我爹就劝我改练跆拳道和笛子了。后来看人练武功套路,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我心里那个悔呀……”      “你爹让你练的跆拳道?”郑东耘在心里为岳父大人点了三十二个赞,“真是用心良苦!难道他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你要碰到姓李的那渣?”      “是因为他有个朋友正好开了家跆拳道馆!”安琪边想边笑起来,“结果我把人祸害得不轻,教练经常打电话向我爸告状,有一回在电话里咆哮说,老陈啊,受不了了,把你们家黑妞领回去吧!今儿下午我正跟娃儿们吹嘘自己后旋踢有多厉害,她给我拿来根钉子,叫我试试那个,她怎么不给我拿根针来呢……”      郑东耘笑得要死,好半天才停下来,瞅着安琪说:“你怎么就那么可乐呢?”      “当时可一点都不好笑!我是听教练说得那么强,真想让他试来着。结果挨我爸一顿好说。我妈愁得要命,嫌弃我憨,说是没见过象我这么拿棒槌当针的。”      郑东耘微微吁了口气,说:“其实,很早以前,我也去学过一样特长,不过我去练了射箭。”      安琪立刻激动了,“诶?我也想学!快告诉我,那个好玩吗?”      郑东耘抿抿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你就不好玩。每次一个人默默射完几壶就走,很枯燥,只是觉得应该坚持下来,才没有半途而废。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玩儿。”他坐在餐桌旁,手撑着头,定定地看了会儿安琪,说:“真想早点认识你,真的,说不定就可以一起去学跆拳道了,肯定每天都很有意思吧?”      说完,他大概意识到这句话有点肉麻,略显局促地把视线转开了。      安琪被那眼光刺激得心里咚地一跳。      一瞬间,她又喜又愁,还有点慌,她想,要不要告诉他,她的很多跆拳道实战经验,其实都是跟冯子思学的呢?      林晓瑜将聚会的地点定在母校旁边,打算先找个酒楼吃晚饭,再到酒吧消遣。郑东耘说要送安琪,可当天晚上公司有事,最终也没送成,于是那晚安琪早早给方翘楚和陈跃然做好饭,便坐了公交车,直奔学校而去。      他们学校旁边有一条马路,两边商铺林立,餐饮、服饰、酒店、书店、网吧、KTV应有尽有,档次还很齐全,是个自成一体的繁华小世界。安琪先找到酒楼,打开包间门,里头一大群人或坐或站,正聊得热火朝天。      她粗粗一打眼,竟没几个熟悉的,顿时头都蒙了。      幸好林晓瑜一眼瞥见了她,连忙把安琪拉进来,并示意大家安静,说:“各位,有个离亲叛众的家伙,终于被组织找回来了,大家还认识她吗?”      “不认识!叫她自我介绍一下!”有个女的大叫,引起一片哄笑。      安琪偱声看去,说话的是个养得油光水滑的女胖子。她细一辩认,竟是住对门寝室的吴惠云,一阵目瞪口呆:“云丫头?……等等,这么嚣张!看我怎么收拾你!”      吴惠云一挺胸,撅起个大肚子来,看样子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抚着肚子得意道:“咱家现在也算中央有人了,怕你呀?”      旁边有个大波浪卷美女一边拉安琪坐,一边对吴惠云说:“吴小胖,你就得瑟吧,再有几个月,等你成功当上儿女奴,别哭着喊着来找姐姐取经!”      安琪赶紧道:“若是男孩,记得到我们家来拜把子,认山头;是闺女就先订个娃娃亲。”      吴惠云和波浪头美女同时惊诧:“什么?你都有娃儿了?这贱人!明明比我们都小!竟敢公开违反晚婚晚育政策!”      包间里乱哄哄地嚷成了一片。一帮有了孩子的男女眉飞色舞地谈论起育儿经,没孩子的则另起炉灶,围坐另一边,吹事业、谈人生,喜忧怨叹地扎成了不同的圈子。      安琪坐定后,稳了稳神,才从周遭的脸上看出那份久违的熟悉和亲切来。      时光改变了她,也同样磨去了他们的青涩。大波浪卷美女居然是当年的呆萌妹子柳娜;以前难辩雌雄的假小子阿敏,现在头上竟顶着一个很卡哇伊的蝴蝶结;正在和林开高谈阔论的那家伙是文艺青年海子,以前象一根扁担,现在象一捆扁担;小卫旁边的那家伙,留了撮时髦的小胡子,仔细一看原来是篮球队的廖小河……      安琪暗地里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冯子思,不由得松了口气。      晚餐的最大特色就是辣。牛尾火锅和水煮肉片上面浮着漫漫一层红辣椒,浓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      林晓瑜先为这样一桌菜推卸责任:“菜是卫立潇点的,大家别怪我!幸好我及时发现,好孬加了几个清淡菜。”      小卫也毫无诚意地致歉:“看在我马上要滚去国外,靠老干妈酱拌饭了此残生的份上,你们就迁就我这一回吧。”      吴惠云连忙安慰他:“不迁就!今儿你们谁也别拦着我!老娘想吃辣子想了几个月了。”      阿敏拿筷子打她的手:“你能不能有点身为孕妇的自觉!”      中餐尤其是川菜就是有这点好处,优雅在这里毫无用处,各人只好放下矜持,甩开膀子,据案大嚼。搅过三巡酒后,逝去的青春回光返照,好几位都无可幸免地变成了大嗓门,瞬间穿越到二十岁,把身边的人当成了亲人,拉扯着讲心里话,包间里好一番乌烟瘴气。       ☆、酒吧   饭后众人兴致高昂,相互搀扶着,三五成群地前往约好的酒吧。      林晓瑜做东,便先赶去酒吧张罗了。安琪买了几盒冰淇淋,递给小卫、林开,几个人边吃边缓缓往酒吧方向走。      小卫没怎么喝酒,从开席起,这个二货就心无旁鹜,一心向吃,倒是一直帮他挡酒的林开,这会儿有了五六分酒意。      “我的嘴唇都快成麻辣香肠了。”安琪一口气吃完一盒冰淇淋,中和了一下麻辣,才觉得好受了些,“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也给你接个风顺带饯行。”      “下回吧,我这几天还有点事,要出门一趟。”      安琪想了想,又问:“老干妈酱拌饭那种话,是真的吗?”      “比拌饭还惨,干吃!”小卫想了想,笑起来,“有天夜里,看了两期糟心的中华美食节目,为了解馋,吃过半罐。”      安琪哭笑不得:“这么馋,干嘛不回来算了?国内现在也有很多机会啊。”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小卫深沉望天。      安琪说:“还没看够吗?世界大世界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林开突然开口:“对啊,世界再大,能让人牵肠挂肚的,不就那么一小块地方、一两个人么?别的人,别的地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卫把没吃完的冰淇淋扔进垃圾桶,满足地叹了口气,说:“你不懂。”又转头对安琪说:“冰淇淋真难吃!”      安琪气笑了,“你个没良心的,你给我吐出来!”      小卫又四处看看说:“这条街变化可真大!我们那时候,这梧桐树下长年摆着一溜小吃,有一家的炸白糖糕,哎呀!想起来就口舌生津!对了安琪,当年你还给我买过一星期的白糖糕当早饭,我到底给钱了没有?”      安琪瞪他:“我谢谢你!过了□□年才想起这个问题,您老的反射弧绕地球三圈还有多的。”      小卫理直气壮:“这能怪我吗?你又不是专门为我带早饭!我那还不是沾老冯的光!”      安琪不接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变化确实大,我们那时候,这街道两边还都是一溜小平房呢。”她忽然想起林开的那家奶茶店,转头打趣道:“开哥,只有你的奶茶店,象尊望夫石似的从一而终,千年不变。对了,你啥时候把那家店接下来的?”      “那个么,已经转给别人了。”林开闷闷不乐地答。      安琪诧异:“为什么生意不好吗?明明我那天去还看到店里很多人啊。”      “有人说不够与时俱进,让我眼光要向前看。”林开说着,看了看小卫。也不知是不是安琪的错觉,她觉得那一眼颇有几份幽怨。      小卫象是忽然想起了一样,说:“对了安琪,我听子思说,上次接你的那家伙叫郑东耘?来,告诉我,你怎么跟人勾搭上的?”      安琪怒目:“你才喜欢勾搭人!我是良家妇女!”      小卫暗搓搓的一副样子:“我靠!老冯这回碰到劲敌了!我真想留下来看完这场戏再走!”      正说着,酒吧已经到了。那家酒吧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我在”,店门半闭,旁边竖块小黑板,上书“懒得挣钱,歇业一天”几个粉笔大字。      小卫仰头看了片刻酒吧名,啧啧地叹了两声,和安琪对视一眼,自动进入二百五模式。      小卫:“喂,你在哪家酒吧?”      安琪:“我在酒吧。”      小卫:“你到底在哪家酒吧?”      安琪:“我在酒吧!”      小卫:“你他娘的到底在哪家酒吧!”      安琪:“我、在、酒、吧!你这头蠢驴!”      ……      两个二货自得其乐,笑成了狗,安琪乐够了问林开:“开哥,这店名和歇业通知的风格好面熟,不会又是你的手笔吧?”      林开冷眼旁观他俩逗趣,幽幽道:“你们这帮俗物,难道没听过‘我思故我在’这句话!”说完恨恨地先进了门。      酒吧门脸很小,里头倒还宽敞,老旧的原木长桌看起来十分拙朴,门旁有唱片架和唱片机,涂鸦墙上方挂满奇奇怪怪的齿轮,看起来特别有文化。吧台旁边有个小小舞台,海子已经戳在上面唱歌了。      海子中气十足地吼完了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下头掌声嘘声喝彩声响成一片。阿敏把他挤下来,抢过话筒,看着刚进门的小卫,声情并茂地说:“接下来的这首《那些花儿》,要献给我暗恋多年的美少年,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底下一片起哄的。大肚子吴惠云也很带劲儿地喊:“阿敏快唱!我也要给咱王子唱一首。”      柳娜:我也要我也要!      安琪站在小卫旁边,也凑热闹:“还有我还有我!”      ……      小卫不怀好意地瞥安琪一眼,“有种!等冯某人来了你再喊!”      “瞎说什么!”安琪施出铁砂掌,拍了小卫一把。小卫就势踉跄着,懒洋洋地摊到了一个沙发椅里,带点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女人!暗恋我干嘛?明着恋一回不行啊?”      “不行!谁敢把公共财产带走,……我就让我姥姥去找她!”吴惠云叉腰站起来,面目狰狞地模仿宋丹丹。一帮疯女人笑得前俯后仰。      安琪在人群外围稍远处拖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听他们唱歌。      在这喧闹的酒吧里,在欢快的人群旁,安琪默默坐了会儿,忽然竟觉得了孤单,于是想了想往日此时在做什么。      大多数时间是跟大哥混在一起。还有郑东耘,……似乎最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相当多,都已快成一种习惯了,这想法让她心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开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啤酒,在旁边坐下来。      “怎么不过去和他们叙叙旧?”林开问。      “往事不可追,”安琪说着,索性眉飞色舞地唱了起来,“回忆仿佛冷风吹,当初都是我的错,让你伤心头也不回……”      林开无奈地笑着嘀咕,“疯了都!”      这当儿聚会已经掀起了一个小□□。小卫跟个走穴的小明星似的,边唱歌边台上台下乱窜,四处戳话筒,跟人握手。他唱的那首歌歌词很搞怪,据说当年被奉为男生寝室的室歌,好多人会哼两句,一时应和者云集。      “大风吹~~吹什么~~吹整夜臭着脸的人~~就是你~~难得出来玩还要破坏气氛……”      安琪和林开不再说话,都微笑看向进入热歌热舞状态的人群。      “……碗、吐、碎、狗!大风吹大风吹赶快吹,把不顺和倒霉都吹到天边,再干一杯……”一帮中青年人心理年龄直逼十五岁的中二少年,把酒吧里的气氛炒得火热。就在这时,安琪感觉有个人进了酒吧,安静地在她和林开旁边坐了下来。      她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      谁也没有出声。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看着那份热闹,觉得近在咫尺而又远隔彼端。      小卫这会儿又开始唱一首老情歌,表情夸张得象刚吃了双黄连。      她听他在唱:“……寂寞电梯单身公寓,爱人来了又去,自言自语提醒自己,要努力把你忘记,反而越刻意,你的脸就越清晰……”      安琪总觉得,在小卫嬉笑放肆的外表下,似乎还隐藏着点什么。      身边的林开忽然站了起来,幽暗的光线下,安琪依稀看到林开往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往外面走了。      安琪愕然,准备起身去看看他。旁边的冯子思一把抓住她。      “让他去。”冯子思淡淡地说。      安琪看了冯子思一眼,又看看门外,依言坐回椅子上,表情平静,心里却翻腾起来。      这群同学其实很多只是安琪的校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彼此倒比同班还熟悉。他们对她那块旧伤疤多少知道点儿,这也是安琪以前从不和他们联络的原因。可这会儿,安琪忽然意识到,她的过去再刻骨铭心,那也是她自己的感受。时间过去这么久,在别人看来,她这点事或许早就不值一提了。      毕竟,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活着,都带着自己沉沉的一腔心事。      安琪忽然就轻松了,随即微笑着转头问冯子思:“怎么这么晚才来?”      冯子思怔了一下,看她一眼,说:“公司里有点事,忙到现在。”      “吃晚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拿杯酒来?”      “吃了,不用。”冯子思顿了顿,说:“谢谢。”      这会儿小卫也看到了冯子思,持着话筒朝这边喊:“姑娘们,咱们冯总来了,快去接客呀!”      紧接着,他被几位女士联合起来捶了一顿,又喊:“开哥、老冯,快来解救兄弟一把!”      冯子思走过去,跟大家一一打招呼,相互寒喧了一阵,正闹着,安琪忽然听到电话响,便到外面接电话。      是郑东耘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结束,安琪扭头看看门里,猜测还得一阵子。郑东耘便说:“过会儿我去接你。”      安琪想了想,便把地点告诉了他,“酒吧的名字叫‘我在’,位置很好找,左近一百米处有棵特别粗的大槐树。……你在干什么呢?”      这是个可以无限延展的话题,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挂电话。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大衣出来,已经冻得混身冰凉。正准备往酒吧里跑,忽然看到了林开从远处走过来,黄色街灯,人潮如织,他的身影却显出几份寂寥来。      安琪便在门口等他。林开走近,朝安琪笑笑说:“出来抽了根烟。”       ☆、交锋   两人进了酒吧,发现这会儿里面的人已经分成了好几拨,三三两两聊天的,吼歌的,扎堆甩骰子喝酒的各自为政。有两个酒量浅的家伙已经醉得睡在沙发上了。林晓瑜看见安琪进来,赶紧冲她招手。      “你跟子思在这里给我看着场子,照顾一下,我和林开把大肚婆他们几个先送回去。”林晓瑜跟安琪交代。      “要不散了吧?我到点也得撤,家里还有小的。”安琪赶紧说。      “闭嘴!来了就得听我安排!”林晓瑜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她的申明。      几个男的把两个醉鬼扶上车去,吴惠云等人便先一步告辞。      等这一阵闹腾散去之后,剩下的人只剩七八个,大家聚拢来,打算玩个游戏,一帮人商量了半天,居然决定来玩真心话大冒险。      安琪很无语:“少年们,你们几岁了?还能再幼稚一点吗?”      她立刻遭到了指责,几个人牛气哄哄地对她唱:“大风吹~~吹什么~~吹整夜臭着脸的人~~就是你~~难得出来玩还要破坏气氛……”      安琪死活不参加,最后冯子思替她求情,让她充任服务员。众人围着桌子坐好后,一时都指使她,要茶的递水的添酒的屁事挺多,还有一个要求按头捏脚,被打了回去。      开场归廖小河掷骰子,是个两点,下数两位,正好是小卫,小卫十分得意,顾盼自雄地摇了骰子,正对上阿敏,于是问:“我说,你还真暗恋过我?”      “我靠!”阿敏拍桌子。她早就拿掉卡哇伊的发卡,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了汉子本色,“这还有假!……等等,让你们看个东西!”她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从一个卡包的隔层里掏出一张照片,供大家传阅。      看的人无不笑得拍桌子拍大腿。安琪凑过去,只见照片上正是卫立潇同学,拿把吉他坐在草地上,一张脸青春无敌,笑得要多傻就有多傻。      “送给你了!留作纪念!”阿敏很阔气地对小卫一挥手。      按照规则,提问者若对回答很满意,就得喝一杯酒。小卫意意思思不肯喝,一群人如狼似虎扑过去,不由分说地灌了一杯。      接着论到阿敏,她掷了骰子,一数,正好论到小卫回答问题。阿敏仰天长笑道:“阿弥托佛,这是个报应!”      小卫万分恳切地说:“女菩萨,冤冤相报何时了……”      众人笑得打跌,纷纷让阿敏快提问题,阿敏想一想,不负众望问道:“你流连花丛这么些年,初夜给了谁?”      这个游戏向来如此,不带点颜色就不够精彩。一群人暗搓搓地看着小卫,只见他想了想,缓缓举起了右手。      在狂笑声中他惨遭了一顿捶,并被斥责要“老实点”,最后小卫无奈道:“我选冒险!大冒险是什么?”      大冒险简直就是放水。阿敏让他摆出翻白眼吐舌头的姿势,她拍照上传到朋友圈。小卫那个臭不要脸的,丝毫不顾惜自己浊世佳公子的形象,做鬼脸做到面目抽搐,还发动大伙儿一起拍,生生把一个聚会变成了群魔乱舞。      之后游戏被彻底玩坏了。两轮之后,廖小河供出自己曾给林晓瑜写过情书但没敢署名的事;海子被逼着跳了一段钢管舞,林娜模仿了大猩猩拍胸怒吼,一群人不时发出暴笑。      安琪窝在旁边沙发里,一边用手机上网一边跟着乐,一边还庆幸自己没有参加这个丧心病狂的游戏。      正有点神思恍惚,就听到小卫笑:“终于逮到老冯了!让我想想问什么,……说,你对初恋做过最春心萌动的事是什么?”      本来吵吵嚷嚷的酒吧里忽然静了下来。冯子思沉吟片刻,回头问:“喂,安琪,我要不要告诉他们?”      安琪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觉得卫立潇真是根名符其实的搅屎棍,随手拿起个沙发垫子朝那帮人砸过去,“老娘躺着都中枪?你们怎么不去死?”      那边顿时笑成一团,冯子思于是说:“她不让说,我选大冒险吧。”      小卫幸灾乐祸地考虑片刻,说:“给爷到街边去卖个唱!服务员,上笛子!”      安琪怒道:“别烦我,老娘只是个打酱油的!”      小卫把安琪的笛子拿出来塞给她,还振振有辞地说:“陈安琪,大冒险你是非上不可了,谁让你不叫人说真话的!”      安琪没办法,只好和他们一起往酒吧外面走。外面一片熙熙攘攘,广大群众和大学生们的夜生活显然才刚刚开始。安琪拿着笛子一阵踌躇道:“咱们这群大叔大婶,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还在这里聊发少年狂,这合适吗?”      “哎呀谁认识你们啊,快点快点!给她拿顶帽子放面前,还指着你们挣两个酒钱呢。”一群看戏不怕台高的家伙,忙着在两人面前置放了卖唱的行头,各自守在一旁,连声催促着赶紧开始。      “唱什么?”安琪转过脸问冯子思,因为被连累,声音里不觉带了两分恶声恶气。   冯子思忍不住笑,说:“听你的!”      安琪想了片刻,吸一口气,将笛子凑在唇边,试了两下,啘啭轻灵的前奏便流泻而出,竟是《沧海一声笑》的调子。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这首歌颇具神奇之处,它极容易让人顿生一腔侠骨柔情,恨不能立时与三五知已纵马江湖,快意恩仇。更何况这会儿这帮人都已有了酒意、智商堪忧。等冯子思唱完起头那几句后,围观的便合着拍子加入其中,最后成了合唱,一群人摇头晃脑,都是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坦荡襟怀,路人经过此处,莫不惊诧侧目,有个司机还专门停下来,摇下车窗,冲他们叫了一声好。      一首唱完,众人还意犹未尽,反复咏叹最后几句。林晓瑜和林开送完人返回,碰巧看到了这一幕,又好笑又诧异:“怎么站大街上唱?傻不傻呀?”      安琪摇手说:“别问我,我不认识他们。”      几个人唱歌唱发了兴,便决定不玩游戏了,改唱歌听曲子去。一帮人在酒吧的小舞台前落了座。林开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把吉他来,于是海子和小卫等人开始唱些当年自己写的校园民谣来。      安琪记得当初海子他们似乎组过一个乐队,在高校当中小有名气,还到本地一家音乐电台里客串过嘉宾,那期节目她也听过,海子当时言谈间,很有几份为音乐痴狂的豪情。      谁还没年轻过?谁还没有几个破灭过的梦想呢?      夜色渐深,酒吧里灯都灭了,只在舞台周围点了几支蜡烛,这群谈梦想嫌老、谈死又太早的人,静静听着往日旋律,跟着音乐轻轻摇摆,仿佛是半梦半醒坐上一艘船,晃晃荡荡不知要驶往哪里去。      这梦幻又怀旧的氛围,最终被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      安琪悄悄拿了手机,出去接电话,一出门,就看到郑东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电话,正抬头看酒吧上面的招牌。      “扑鼻一股文艺范。”郑东耘评价,又补充道:“和高校周边这种环境很相称。”      安琪便带郑东耘进去,给大家介绍了一下,众人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轮到冯子思的时候,两人客客气气握了手,冯子思寒喧道:“郑总最近挺忙的吧?”      他们俩最近忙些什么,彼此都很清楚,于是郑东耘微微一笑说:“最近事儿是挺多。冯总这种大忙人,还能挤出时间来偷闲,让我佩服!”      冯子思也笑了笑:“再忙不也得来吗?过去咱们这帮老朋友,可是天天混在一起。”      这话让郑东耘相当不舒服,他面色不改,淡淡道:“可别这么早就开始怀旧啊,那是老年人的专利。咱们还年轻,要多向前看。”      就算以安琪的迟钝,也听出几分暗潮汹涌的情势来。林晓瑜赶紧拉开两人,分头坐了。听说郑东耘开了车来,林开给他端上杯饮料,并岔开话题,说:“不是说你们要合奏《夜雨双唱》么?赶紧的吧,郑总,来欣赏一下民乐三人组的表演。”      《夜雨双唱》是林晓瑜和安琪他们的压台之曲,以前没少表演过。这曲子本是琵琶、长笛和中阮合奏,不过因为会阮的人少,兼之中阮的音色和吉他相近,所以一直让小卫用吉他代替,效果竟也不错。      虽然很久没在一起练了,三个人默契倒还在,等林晓瑜调好弦,相互看一眼,便开始演奏。起初是一段长笛独奏,笛声幽远低徊,大有细雨梦回鸡塞远的意境,随着琵琶和吉他的加入,又添了几份婉约轻灵,如雨打芭蕉声声脆,引人遐思绵绵。      郑东耘这还是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弹奏的三个人随意地或坐或站,只见安琪站在林晓瑜旁边,两□□叉靠着一张桌子,烛光在她脸上投下厚重的阴影,越显得长睫浓密,眉目有致,神情却透出点潇洒从容来。      格外有种让他怦然心动的美。      忽然想到,他到现在才见识到安琪的这一面,郑东耘心里又有点酸,不由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冯子思。      那人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看安琪时目光的炽热,如果那目光有实质的话,一定会把被看的人灼出个窟窿来。      仿佛感觉到郑东耘的目光,冯子思转过头来,两人对视片刻,冯子思微微一笑,仍然转头看那三个人去了。      郑东耘却从这一笑中,感受到一种挑衅。他觉得,这个对手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硬,还要讨厌。      一曲奏罢,下面阒无人声,仿佛都还沉浸其中。过了一会儿,海子才鼓掌道:“难得这么些年,你们三人还能配合无间。”      林晓瑜一挑眉,说:“只是配合好?各位惊才绝艳实在让在下佩服这种话不会说吗?”      小卫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种话不会说吗?”      安琪笑呵呵地接龙:“轻拢慢捻抺复挑,姑娘琵琶技艺高这种话不会说吗?”      林晓瑜放下琵琶,扑上来掐安琪,还百忙中回头,对笑得心领神会的小卫等人道:“都给我闭嘴!”      可这帮淫才怎么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海子笑呵呵地说:“轻拢慢捻抹复挑,真是好诗!下面是句什么?芙蓉帐暖度春宵?”      阿敏眉飞色舞道:“错!轻拢慢捻抹复挑,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从此君王不早朝!”      小卫:“明明是轻拢慢捻抺复挑,玉人何处教吹萧!”      ……      林晓瑜眼睁睁看着一个情趣高雅的音乐趴变成了黄段子集锦,恨恨戳着安琪说:“你这个搅屎棍!”      冯子思冷静帮腔:“从逻辑上来讲,要先有屎才能搅!你不能光怪棍子!”      林晓瑜:……      安琪:“我要退出你们这个邪恶的组织!”      等相互调戏告一段落,林开还想接着看民乐三人组的表演,小卫抢先摆手,坦言他刚才听了淫诗,造成心理阴影面积过大,要回去先疗个伤,顺便提议今晚到此为止,有机会改日再聚。      大家纷纷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便都同意了。一群人各自收拾好行头,闹哄哄出了酒吧,在门口相互道别。      此刻外面已是行人稀少,不知何时起了点雾,黯淡灯光下,一条长街份外寂廖冷清。      郑东耘带着安琪,客气有礼地跟尚在绕舌的人群打招呼,准备先走。林晓瑜便过来叮嘱他们开车当心,正罗嗦着,冯子思貌似随意地走过来,眼光在两人交握着的手上一扫而过,笑笑说:“安琪,前段时间林开给我介绍了一家跆拳道馆,我觉得条件不错,什么时候咱们去切磋切磋?”      郑东耘费心费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转头看安琪如何回答。只见她偷瞟自己一眼,一脸为难地说:“我很久没练了。”      “没关系,”冯子思说:“忘了的话,我再教你。”      这个“再”字咬得尤其意味深长,旁观的林晓瑜一阵心惊,担心冯子思说出更失态的话来,赶紧咳了一声准备打个圆场,郑东耘却先开了口:“要不改天大家一起去打羽毛球吧?冯总把太太也带上,咱们组个男女混双,对战两局试试?”      这话分明是提醒了,你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林晓瑜看冯子思的脸色一黯,顿时觉得那一位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立刻和安琪分头把两人撮走:“有事电话再约。子思你喝酒没有?有没有开车过来?帮我送送阿敏去……”      一上车,郑东耘不用端着了,那脸立刻就跨了下来,闷着不说话,安琪瞅他半晌,正打算开哄,谁知他们屋里屋外地折腾,冷热交激,这会儿又碰上车内暖气起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一时涕泪横流。      郑东耘腾出手,抽张纸巾给她,横叽叽地问:“怎么了?别是又感冒了?”      安琪脑子灵光一显,难得地开了回窍,决定装一把柔弱,把今晚的尴尬局面混过去再说。她一边擤鼻涕,一边翁声翁气地说:“还不是怪你,中途你打电话来,我急着接,没穿大衣就跑出去了。”      这固然也是实情,但此刻表白出来,却充份凸显并强调了某人在她心中的重要性,顿时消解掉郑东耘的一多半不快,于是他接下来的话虽不留情,语气却缓和很多:“你死不挑好日子!这是什么天气?你穿件薄毛衣在外头站了半个小时?”      安琪赶紧趁热打铁:“当时只顾着接电话去了,哪注意到那么多?”      郑东耘心里更熨贴了点,想一想问:“要不要买点药吃?”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安琪把话题往外岔,“你最近怎么那么忙?是为古冬上市的事吗?”      “不止是,做这行的竞争激烈,现在都忙。”郑东耘今天特别不想谈他的工作,含糊应了声,转头说起别的事,“你笛子吹得真不错,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来着?看样子你们三个以前经常一起上台表演?”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把可能引起不快的话题剔开,聊起彼此的大学时光,谈得相当快乐,到家后安琪自信膨胀,觉得自己的英明看样子是与年龄俱增的。    ☆、争吵   第二天,郑东耘正在办公室审核一份年度报告,忽听手机咚地一响,他等看完了才打开手机,原来是韩清妙给他发了个短讯,说是在朋友圈看到一个熟人的照片,问他要不要看。      还不及作答,手机又叮咚一声,韩清妙这一回直接发了照片过来。      郑东耘打开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照片大概在酒吧门前拍的,安琪手执横笛,低垂着眉眼,在黄色街灯中,有种气韵流畅的古典感觉。——如果她旁边没有站着一个男人的话。      可恨的是,那人还正看她,脸上的表情堪称含情脉脉。      更可恨的是,就算在挑剔的郑总眼里,这两人站在一起,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看起来都非常相配。      他觉得他就象站在水族馆的旁边,离得很近,看得很清,近在咫尺就是游鱼浮动,水草丰美,却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阻隔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郑东耘正对着照片运气呢,韩清妙又发来条短信:把安琪拍得真美!      似乎担心郑东耘眼瞎,后面又加了一句:她和冯子思很熟吗?      郑东耘给韩清妙回短信:像索不错。谁拍的?      韩清妙答:林晓瑜发在朋友圈里。      郑东耘想了想,转手把照片发给了安琪。      他本以为,安琪至少会打个电话过来解释一二,没想到这短信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很快,郑东耘三分不快被发酵成了八分。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固然有点无理取闹,另一方面却猜测,安琪的不理会是因为她心虚。      下午安琪倒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方翘楚要回学校了,临行前说是打扰她这么久,要请她吃饭,所以她问他方不方便参加。      郑东耘见她对照片的事不置一辞,自己仿佛要赌一口气,更不愿意提,便回答自己很忙,让她们自便。      他忙倒也是事实,安琪神经又实在大条,便没有在意,挂了电话冲去超市购物去了。      方翘楚的那位学生已做完手术,术后观察一切顺利,她这两天松了口气,觉得终于不负重托。这头放下了,继而又想到学校还有些教学上的安排,她丢了这么久,理应尽快回去,于是风风火火订了第二天的票,回来便动手收起了行李。      安琪一边抱怨她不提前打招呼,说风就是雨,一边去买回一堆零食和肉罐头,给她装进背包里。回头看着方翘楚收行李,因为看不上她胡收乱放的样子,索性亲自动了手。      于是安琪负责把东西分门别类装进包里,方翘楚负责袖着手赞美,又见自己那个脏得失了本色的背包已经被安琪洗得发白,越发谀词如潮。      “安琪,你应该改名叫小芳,曾经有个姑娘叫小芳,勤劳美丽又善良,……哎那本书不带了,太重背不动。哎呀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地球才会碰到你,姓李的瞎了眼才会跟你离婚,不过,也多亏他眼瞎,不然你怎么碰得到小郑同学……,哎,那条裤子扔不得,我还要的,反正山里一到下雨就泥水糊汤……就你这种田螺姑娘,郑东耘娶了你就偷着乐去吧,问题是你嫁人了我可痛心,我以后上哪儿蹭吃蹭喝去?……家政?家政有你能干吗?家政有你贴心吗?最关键的是家政能象你这样不花钱吗?……哎我错了……哎快放下,这是人家隐私!”      安琪正拿着枕头下翻出的一个药瓶,抬头看方翘楚,“这啥药?怎么没听说你有病?”      方翘楚把药瓶夺过来塞进包里,恨恨道:“这下连月经不调都被你知道了!”      “月经不调不都是吃中药调理吗?”安琪一边接着收拾,一边念叨:“哦对了你在山里也不方便熬药,那你也治好了再去支教呀,那学校条件又差,再拖个病,你就不觉得不方便?”      方翘楚啧了一声说:“我这是给自己又找了一个妈吗?”      幸好这时陈跃然出现了,邀请两人去观赏他才搭好的勇士城堡,算是中断了安琪的唠叨,解救方翘楚于水火之中。      晚上三个人外出觅食,决定要奢侈一回,到附近一家美食城吃自助海鲜,进门时正碰上几个人往外走,其中一个男的看到他们,特意停下来跟方翘楚打招呼。      安琪听方翘楚称那人为林总,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在这边寒喧,片刻后,旁边一个小弟模样的人拿过一叠餐券塞给方翘楚,方翘楚百般推辞,恨不得打起来。那位林总只是笑,眼见外头还有一帮子人等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安琪自以为看出了些门道,进店坐下后,迫不及待道:“快给我说说,这位林总是怎么回事?”   方翘楚一脸不耐烦,“路人甲有什么可说的?”      “路人甲会拉着你说半天?会死乞白赖请你吃饭?”      “烦死人了!我稀罕他请吃饭?我是没饭吃还是怎么的?”      “哎哟,看把你傲的!”安琪十分不平,“人家长得气宇轩昂,说话彬彬有礼,哪点让你看不上了?”      “你说你怎么就跟个拉皮条的一样?”回头看见陈跃然的炯炯眼神,方翘楚赶紧补救:“呃……跟个拉纤说媒的一样!”      安琪恨得拿桌上的玫瑰花抽她的手:“你这种人,活该当一辈子老处女……呃,老姑娘!”      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分头去取食物。好在这家店品种丰富,食材新鲜,让安琪很快就忘了那位林总,转而惦记起郑总,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带他来吃一吃。      一小时后,三个人对食物的热情才急遽消退。陈跃然开始手捧平板,专心打连连看,林翘楚去了趟卫生间,安琪打开手机,发现有条漏掉的信息,这才看到了若干小时前发来的那张照片。      这真不能怪她,郑东耘平时有事都是打电话,绝少在短信这种不经济的沟通方式上浪费时间。这年头垃圾短信又多,谁还没有个漏了眼的时候?      其实,这张照片安琪之前已经在林晓瑜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它混在一堆聚会照中并不显眼,可这时被单独拎出来,重点审查,立刻让她察觉出了不妥。      以小心眼的郑某人,是很有必要打个电话解释一下的,但餐厅委实不是个理想的地方,安琪只好忍到了回家,又忍着安置好了另两位,这才拿着电话到小区一个树林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      郑东耘接是接了电话,但喂了一声就不吭声了。安琪很无奈。她现在也发现了,郑东耘有些方面近乎于孩子气,别看他工作时理性淡定逻辑严密,可生活里一旦碰上真正让他介怀的事,就会变成一只不讲道理的高冷河蚌,狗屁理智都是浮云。      “我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安琪很小心地问,“你在生气?就为了那张照片?”      郑东耘继续沉默,安琪忍不住说:“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我们对对方有不满的地方,要好好沟通。”      郑东耘终于开了口,语气冷淡,“刚才有人问我,你是不是跟冯子思很熟,我应该怎么回答?”      “我跟很多人都熟,你都要生气吗?……等等,是谁在问?”      “别的熟人也会用那种眼神看你吗?”      “……或许你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很多内容,可我以为,你要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我并没有用那种眼神去看他。”      “你现在是没有,过去也没有吗?以后呢?”      安琪诧异了,“东耘,我认识你的时候,这段过去就已经存在了,你如今是在介意这段既存事实吗?”      郑东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咄咄逼人,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对你的过去并无成见,但是安琪,我不希望有个人时刻来提醒我,你和他的过去有多美好,我更不希望这个人时刻来提醒我,你和他还有将来!”      “所以呢?我以为我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所以你现在还希望我怎么做?”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跟那家伙见面了!”      话赶话地说到了这一句,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郑东耘确实想着要敲打一下安琪,以免后患,但他没想到自己真能把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宣诸于口,所以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察觉到了安琪的迟疑,而且因为是通电话,这点迟疑立刻被无限放大了。      他马上不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了,却很酸涩地想,到底是她的初恋,果然还是舍不得。      安琪也觉得委屈,她想,我还要怎样对你,我们之间才能有最起码的信任?      于是她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提出要求,你以后不要跟韩清妙见面了?”      这下轮到郑东耘诧异了,“这关韩清妙什么事?”      “因为韩清妙也很喜欢你啊,你跟她也可能有美好的将来啊,所以为防患于未然你们俩是不是也别见面了?”      郑东耘几乎要咬牙切齿了,“我和韩清妙,能跟你和冯子思相提并论吗?”      安琪其实也觉得,让韩清妙在他们中间充当炮灰很不厚道,于是她想了想,作出妥协:“我不跟他联系,这总行了吧?可我们的同学总有交叉,我也不能保证以后聚会不会碰上。……你不是要让我跟同学都断掉吧?”      说起她那些同学,郑东耘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那些同学巴不得提供机会让你们破镜重圆呢。”      安琪不作声了,她不傻,知道郑东耘说的也算是事实。      郑东耘沉默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安琪,你不觉得你对待感情很被动吗?我猜,一开始是冯子思主动追的你,是吧?他对你好,于是你就跟他好上了;后来你们俩分开,李星河稍微追你一下,你就跟他结了婚;再后来你碰到了我,我追你,你一时心软,就跟我在一起。现在冯子思跑回来了,你等着看吧,这个人一定会花样百出!就你这个烂好人,肯定拉不下脸来拒绝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心一软,就跟他重新混到了一起!”      安琪听得瞠目结舌,觉得他分析得貌似有理,其实全是无稽之谈,但她总算抓住了重点,赶紧道:“不是一时心软。”      “什么?”      “我不是这么随便的人。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一时心软,而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安琪想了想,又问,“话说,你有追过我吗?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不是追得太含蓄了?”      郑东耘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说:“没经验,追得不好,让您笑话了。”      安琪不由笑了起来,他们那些细细碎碎的过往,被从记忆里翻搅出来,搅成一杯甜美的果汁,这么甜蜜的氛围里,哪个女人能再坚持什么义正辞严的道理?只好息事宁人,于是一败千里。      更何况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他在乎自己,于是她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依你,这总行了吧?”      郑东耘隔了一会儿,才矜持地嗯了一声。      安琪又说:“该紧张的人应该是我,你看你,事业有成,年轻多金,还长成这样,该有多少女人在旁边觊觎,得亏是我心宽,不然晚上哪睡得着觉?”      郑东耘沉吟片刻,说:“我以后再见韩清妙,都会跟你报备。方便的话,你可以一起来。”      什么?她明明没有这个意思好吗?怎么会被曲解成这样?      安琪觉得,韩清妙真的挺倒霉的,挺清白一个姑娘,就这么被她拖下了水。为防她被韩清妙活活打死,她以后还是远着她点好了。    ☆、生日   这个周五是安琪的生日,按照惯例,这天一大早,“磨人的小妖精”就会代表全家给她打电话。今年也没例外。      “小妖精”说:“姐,今天是你的大寿,太后早上煮了长寿面,还做了三鲜的浇头,我们替你吃过了。听说晚上还要做你最喜欢吃的蘑菇锅,我们一定也会努力替你吃干净的!顺便祝你生日快乐,芳龄永继,寿与天齐!”      安琪边笑边回敬他:“陈老师,也希望你们班漂亮女生多给你写写情书,年轻女老师们没事能多关心关心你的生活!我的弟妹昨晚给我托梦了,说是希望你快点找到她,你倒是也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陈老师败了,立刻借口要去上课,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      安琪挂了电话,向往了一阵娘亲做的蘑菇锅,唉声叹气地画画去了。      漂泊在外,生日是每年都要过的,跟平常日子没有区别。但每次听到远方的亲人对这个日子这样隆重以待,都会让她对自己更加不敢轻言放弃。——只有她过得好,他们才会过得好。      而她现在要想过得好,还需要多加努力,好好挣钱。      一上午时间,她把已完成的画稿上传给编辑,又讨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并见缝插针地完成了另一副插图的线稿,可谓行事高效,自己都觉得功夫不负苦心人,在插画界混得越来越娴熟了。      到了中午,额外的事情都来了。      先是有个人送来一个大盒子,安琪签收后,正左看右看,郑东耘的电话来了。      他惜字如金地说:“生日快乐!”      安琪笑:“欸?你怎么知道的?”      “档案上有。”      这个解释真是不浪漫,安琪又问:“你送我什么了?”      “打开看看不就得了?”      电话那边传来悉悉窣窣拆包裹的声音,片刻后,安琪尖叫了一声。      然后,电话被无情地掐断了。郑东耘看着手机,笑了起来。      有感于安琪作出的让步,以及她抱怨说他没追过她,郑东耘对这份礼物很是花了点心思。在他的认知中,安琪其实是个男人婆,大多数女人喜欢的东西她都不上心。比如她对华衣美服没什么向往之心,也几乎从来不用香水,还振振有辞说亚洲人体味轻,根本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香馥馥的。但就是这么个处处图省事的人,居然很向往据说要穷三代的摄影,有那么两次,他看见她对着电脑上的单反相机资料长吁短叹,在“做个勤俭持家的妇女”和“去他娘的就败家这一回”之间摇摆不定,难以抉择。      正好云联的总工叶孟明也是个摄影极客,在某次午饭时间,郑东耘耐着性子听他吹嘘自己的技术达半个钟头之久,才向他讨教,如何给初学但是聪明又勤奋且悟性很高还有绘画功底的人买一款单反。      叶孟明难得看见老搭档摆出这副虚心的嘴脸,还正挠着自己痒处,当下十分受用,言无不尽,把各种相机的性价比、优缺点罗列了个遍,最后替他选了一款高端全画幅单反。      郑东耘猜到安琪会喜欢这款相机,但没猜到她会这么喜欢。后来她打来电话,语言简洁不少,说:“太喜欢了,谢谢!”      郑东耘还想跟她讨论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以及安排别的活动,这个火烧火燎的女人说:“晚上来吃蘑菇锅!就这样,再见!”      他很担心晚上她会不会根本忘记煮饭这件事,所幸安琪一丝理智尚存,下午她丢下相机风风火火地接了儿子后,在家里赶出一个刀工粗糙的蘑菇锅来。      还好不影响味道。郑东耘在楼道里闻到那股浓郁的香味时,想到有热气腾腾的饭桌,桌旁有自己喜欢的人,还正等着自己回来,就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符合他对家庭的梦想。      桌上确实有一桌热菜,人却在茶几边,那款单反的说明书被郑而重之地放在茶几上,安琪正抱着相机一行行细看。      家里的熊孩子趴在旁边十分向往,伸出手说:“拿我来看一看!”      被他六亲不认的娘照手拍了一把,“把你的小脏手拿开!”      陈跃然立刻怒了,“我洗了的!”      “洗了也不行!我刚看到你挖鼻屎了!”      “又没有挖到!”      “上面明明有鼻涕水!”      ……      郑东耘开始考虑,自己送相机是不是个愚蠢的决定。      他把悲愤的陈跃然拉开,劝他说,跟有些人吵架只会拉低自己的智商,最好是用宽容来表达自己的鄙夷之情。正在劝解中,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郑东耘去开了门,一打开,入眼便是怒放的一巨束深红色玫瑰。      安琪一边问是谁,一边从茶几边爬起来,到门口看了一眼,说:“哟,你还买玫瑰了?”回头看见郑东耘脸色不对,也怔住了。      抱着花的小妹问:“请问这是陈安琪的家吗?”      郑东耘看了安琪一眼,转身进屋了,安琪很忐忑,期期艾艾地小声说:“我就是,这……,这玫瑰谁送的?……能不能不要?”      花店的小妹显然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赶紧说:“送花的人说祝您生日快乐,这么美好的祝愿怎么能拒绝呢?”      安琪只好签了字,把沉甸甸的花束抱进来,在里面找到一张小卡,上面写着几个字:安琪,生日快乐!——宛然就是冯子思的笔迹。      她犹豫了一会儿,把花放在了鞋柜上,硬着头皮进了屋。      没想到郑东耘神色轻松地在看陈跃然摆积木,看到安琪进来,淡淡瞥她一眼说:“我早说过,他一准会整出这些幺蛾子。这回你信了吧?”      安琪赶紧讨好地说:“那你就不要中计啊,别在意行不行?”      郑东耘瞪她一眼:“那你就不能拒签了让我少添点堵?”      安琪赶紧念佛,说:“我只略迟疑了一点,花店小妹就目露凶光,我要敢拒签,她还不得把我给生吃了!我是看人做小生意不容易!”      陈跃然百忙中义正辞严地插嘴:“敢吃人?我把他捉到关进笼子里!”      “说得好,大哥!”郑东耘转头问:“这花你怎么处理?”      安琪挠头:“这……,你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这总行了吧?”      “那就先吃饭!”      吃完饭郑东耘拉上陈跃然,两人在房里嘀咕了好大一阵,等安琪收拾了厨房,郑东耘便催她换衣服出门,临走还没忘记带上那束花,三人驱车来到一所大学附近的商业街,郑东耘下车后,蹲下来给陈跃然整理一下小围巾,从花束里抽出几枝,交给他说:“看你的了,年轻人!”      年轻人一时有点羞怯,郑东耘又鼓励他:“卖出去的钱都是你的,你可以去买陀螺了!”      年轻人的眼睛亮了,“我要买圣翼烈火!”      “行!”      安琪目瞪口呆,又吃惊又好笑,眼看着这刚及膝盖高的年轻人,怀揣着一腔致富激情,犹犹豫豫、三步一回头地朝一对小情侣走去了。      不得不说这地方挑得好,有很多校园小情侣出没,小肉团子又长得粉白可爱,对半大不大的姑娘很有杀伤力,所以第一笔生意做得很顺利。陈跃然一拿到钱就转身朝安琪飞跑过来,中途还摔了一跤,没等人拉就一骨碌爬起来,欢天喜地地喊:“妈妈,我挣了好多钱!”      郑东耘和安琪把刚挣了钱的人一顿狠夸,小肉团子越发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一个能干人,迫不及待地又拿了几枝花,很神气地走了。      安琪一手抱着剩下的花,另一只手被郑东耘握着,塞在他大衣口袋里,两人远远地溜着孩子,都觉得十分好玩。      郑东耘说:“本来想请你看电影的,这比电影好看,对吧?”      安琪笑:“也只有你这种脑洞,才能想到这主意。”      郑东耘不冷不热地说:“人家在你生日这天送花来,也是一片好意,虽说眼瞎把花的品种送错了,可丢掉总不好,显得咱没风度没气质,对吧?何况这也算废物利用,你看,为了符合你勤俭节约的家风,我也是操碎了心,感动吧?”      安琪只是低着头笑,叫她说什么好呢?她现在觉得这两个人都很难缠,冯子思故意送一捆玫瑰来,摆明了是要给郑东耘找不自在,可他要是知道送的花最后被人零打碎敲地卖了,还是在安琪喜闻乐见的情况下卖的,估计也够堵心的吧?    ☆、秘密   过了两天,安琪接到了冯子思的电话。      看着手机上闪烁着的号码,安琪纠结得要命,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挂掉。等他第三次打来时,她总算想起,她答应郑东耘不跟冯子思见面,可没说不接他电话呀,这一想,心理上才算轻松了下来。      冯子思在电话里寒喧了一阵,并没有追问那束花的下落,最后他说:“我有个朋友是出版界的,认识很多插画家漫画家,一帮人每月都会聚一聚,这次他们邀了我和晓瑜,晓瑜说把你喊上,一起去吧?”      安琪赶紧编出借口来,说她有事去不了。冯子思倒也爽快,只说:“既然这样,那以后再说。”      过了几天,安琪收到冯子思寄来的一大箱书,全是国外出版的各种画册,有几本还比较珍稀,是她久已想买却没买到的。安琪看着书,越想越悲愤,觉得冯子思是存心让自己这么纠结,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把你地址告我!”安琪压着火气说。      冯子思说:“要地址干嘛?改天请你来我住的地方坐坐不就得了?”      “你别这样!”安琪有点气急败坏了,“你把画册拿回去!”      “几本书而已,”冯子思倒是清清朗朗的口气,“当年我们还计划开漫画工作室来着,现在我是渐行渐远了,看着你还能实现愿望,作为朋友当然要鼎力支持。”      安琪抚额,觉得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被郑东耘知道,不然她麻烦大了。她叹气道:“子思,我现在做插画,是被迫用这项技艺糊口,跟愿不愿望的没什么关系。我们现在都有新的生活了,就让过去的都过去吧。”      冯子思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他如此容易被说服,倒让安琪有点诧异,忽然听到他又说:“你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凡事要多向前看,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      安琪没想到他会急转直下说出这番话来,赶紧说:“哎呀你拉倒吧。”之后就慌里慌张地把电话挂了。      她挂完电话,又自悔拒绝的话说得不够大方得体,怕伤了冯子思,让他脸面上太下不来。      当年他们固然是情侣,更多时候却很有点“哥俩好”的意思,用小卫的话来说,相互都敬对方是条汉子。如今冯子思先回了头,安琪潜意识里,多少有点对他不起的感觉。      晚上等郑东耘过来了,安琪纠结半天,犹豫着要不要把画册的事告诉他。她生平没有这样藏头露尾过,觉得这两混帐逼得她行事都不光明磊落了,最后咬一咬牙,索性还是说了。      郑东耘倒是没有翻脸,瞥一眼那个大纸箱子,淡淡说:“你这么心情沉重是要闹哪样?喜欢就收着,改天我替你还他这个人情。”      “不行!我不能收!”安琪坚持道:“改天我把箱子快递给他。”      郑东耘想了想,忽然道:“需要我帮你送过去吗?”      安琪从他神情里看出点期待来,她踌躇了一下,说:“你亲自去送?不太好吧?”      郑东耘没好气地瞥她,“你在担心什么?怕我挖苦冯子思?我会给他送上门去吗?当然是让梅姨派人送去!”      结果把箱子搬下去之前,郑东耘又认认真真翻了一遍那些画册,还边翻边说:“下回我买给你,哼!我的女朋友,用得着他来献殷勤?……话说你真的喜欢看这个?这是什么?火影忍者?”      安琪:……      不过,为了对郑东耘的通情达理表示褒奖,晚餐安琪做了酸汤肥牛,还烤了迷迭香羊排。      话说这迷迭香和羊排都是郑东耘带来的,说是别人从哪儿哪儿空运过来给他的。他现在十分热衷于收集各种比较难得的食材,再带来让安琪做了吃。好厨子也是夸出来的,他的赞美极大地鼓舞了安琪,让她在研究美食的路上一路狂奔。有了热情,仅照着网上下载的菜谱,也能做得象模象样。      等菜上了桌,两个吃货竟还窝在房里没出来,于是安琪到房里去看他们,只见房门虚掩,郑东耘正坐在地上,陪陈跃然搭积木,两人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安琪起了好奇心,在外面听了一耳朵。      只听陈跃然喋喋不休地说:“……这第九层住睡美人,第十层住蜘蛛侠,知道他为什么住这里吗?因为他会飞。”      郑东耘点头:“其实,除了住宅楼,你还可以开发商用楼。”      一语惊醒了陈跃然,赶紧说:“是啊,我还可以卖东西!那我一楼卖珠宝首饰,二楼卖爆米花和超市,三楼卖衣服,四楼是电影院……”      郑东耘很一本正经地指着那堆积木说:“我认为你的规划有些不合理的地方,首先,作为一个购物中心,电影院一般都设置在顶层,其次……”      安琪在外面呵呵地笑了起来。      自从郑东耘帮陈跃然挖到人生第一桶金,臭小子对他的称呼就由“喂”、“那个”、“姓郑的叔叔”变成了“小东叔叔”,小混蛋穷人乍富,对指导他挣钱的人极其感佩,对自己的钱极其看重,一回家就专门找了个空饼干盒子,珍而重之地把钞票一张张放了进去,看到安琪过来,立刻护紧盒子,强调道:“这是我的!”还急切地要找个证人,问郑东耘:“小东叔叔,这都是我的,对吧?”      他那毫无原则的小东叔叔立刻看安琪一眼,说:“对!都是你的!别让人给你骗走了!”      安琪挺生气的,你们说就说,都瞟我干嘛?老娘有房有车的,虽说房不大,还贷款,车是自行车,努把力也算是中产,看上去象是会惦记你那点小钱的人吗?      陈跃然叫花子放不得隔夜食,第二天就抱着他的全部身家去买了陀螺。商场里有好几款,有便宜的也有贵的,安琪苦口婆心地劝他买一款便宜点的,因为总归很快就要被玩坏,没想到那小子一句话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      他傲然道:“我有钱!”      “哎呀你这个败家子!”安琪气得直说:“我看你能得瑟几天!狗肚子里放不下二两香油!”      她觉得不能再让陈跃然拥有这笔巨款了,不然非惯出他大手大脚的毛病不可,于是隔天就从饼干盒子里抽出两张来,没几天里面就只剩了些毛票。可怜陈跃然一个半文盲,根本没察觉出他娘偷钱的事,还很纳闷,自己明明有“很多钱”,为什么还没买几回东西就花光了。      当天在饭桌上,他就唉声叹气地说起这事,还检讨自己不该买贵的陀螺这回事。      郑东耘就瞟了安琪一眼,替他算帐:“你卖花挣了四百五十五块钱,买陀螺花了一百二十八元,买极影刀花了五十元,买冰淇淋花了十块,买薯片花了五块,……这才二百四十多块钱呢。”      安琪在桌子空里踢了郑东耘一脚,还死命瞪他,郑东耘这才又悠然转了口:“所以以后花钱得养成记账的习惯,不然都不知道花在了什么地方。”      陈跃然点头不迭,对他小东叔叔的提议非常认可,立刻决定等他明年学完拼音、得了压岁钱就开始记账,在此之前,左右他是个穷光蛋,也就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过了几天,安琪接到林开的电话,说是要和她聚聚。安琪为难了一阵,问他聚会打算邀多少人。      “就我们俩,多一个人也不喊。”林开信誓旦旦地说,又挖苦她:“怎么的?你现在比国家总理还难请动了?”      “说得就跟你请动过国家总理似的!”安琪不客气地还他一击。      第二天上午,两人在母校里面的奶茶店前见了面。数月未见,奶茶店已经改头换貌,外墙刷成芥末绿,蓝白道的遮阳棚,很有点校园小清新的感觉。      林开到柜上点了两杯果饮,两人坐到店外的木椅上晒太阳。      “你说句实话,是原来的店面好看,还是现在的好看?”林开一边问,一面幽怨地看招牌。      安琪忍不住笑了,“这哪儿有准?人和人之间审美有差异嘛。”      “就说你的观点。”林开不依不饶。      “那我说了,”安琪瞥他一眼,小心翼翼道:“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样子,有点可爱的小时尚,看着还很清爽。”      林开向后一靠,叹了好大一口气。      安琪赶紧说:“这有什么可叹的?原来的装修其实也不错,主打经典怀旧风,面对的受众不一样。好多人就是喜欢那一款。”      林开揉了揉下巴,说:“我发现,人和人之间确实差异巨大,象我,就永远闹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安琪喝一口饮料,安慰他:“哪有?你永远都是大家最贴心的开哥。”      林开有点颓唐,继续说:“不止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也无法理解你们的很多观点,甚至跟不上你们的笑点。有时我都很奇怪,我竟然还和你们成为朋友这么多年。”      安琪看了他半天,皱眉道:“你就直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就一个门面的装修吗?让你借题发挥出这么多牢骚?”      林开斜睨安琪:“秘密要拿秘密来换,干不干?”      “别幼稚了!”安琪挥挥手,“本姑娘平生光明磊落,又兼胸怀坦荡,没什么秘密可提供给你。”      “那就先来说说,为什么冯子思跑路时你难过得要死要活的,怎么才两年就嫁给别人了?”      安琪手捏着吸管,出了一回神,才说:“有时候你作出一个决定,或许要几年时间,有时候却只要一瞬。那时我并不知道冯家的事,也不知道他是跑路去了,但我花了两年时间弄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不能辜负的人,最不可辜负的,应该是我自己。”      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你看,我不是离婚了吗?”      “我果然还是闹不懂你们。真的,”林开更怅然了。      安琪不甚在意地靠到椅子上,“对了跟我说说,你跟小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原来不是铁子吗?怎么总觉得现在有点别扭?”      “连你都看出来了?”林开苦笑。      “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安琪怒了,“我聪明着呢,我敏锐着呢,我睿智着呢!”      “那你这么聪明睿智,肯定没注意我俩毕业前连话都不讲了。”他看安琪瞪大眼睛,朝她摆摆手,继续道:“少拿你那牛眼睛瞪我,我知道,你当时还陷在你那笔糊涂帐里头。毕业前我俩打了一架,就在八栋教学楼旁边的树林里,当时……,我他妈太冲动了,把卫立潇胳膊打成了骨裂,趴医院里呆了两星期。”      安琪都目瞪口呆了:“为什么呀这是?到底为什么呀这是?”      “起因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人跟人之间有差异,三观不合呀。我看不惯他拈花惹草,他看不惯我叨逼叨。”林开又长叹一声,烦燥地刨了刨头发。      安琪想了想,又问:“你把他打成那样,他就那么放过你了?”      林开哼了一声,“不是理亏,毕业前我会都躲着他吗?追得老子鸡飞狗跳的。我琢磨他得亏不是化学系的,不然非给我投毒不可。后来一没留神,连你都失去联系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真他妈让老子操碎了心!”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和好的?”      “不想说,心很累。”      安琪沉默半晌,终于评价道:“老大,我怎么觉得你这事比我的还狗血呢?”      “可不是吗?”林开很认同。      两人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坐着,眯着眼睛看路上的人。已经下了课,三三两两走来了好多年轻的男孩女孩,和他们年轻时一样的青春逼人,一样的肆意张狂,一样的……拿狗血当人生吧?       ☆、分别   林开眯着眼睛靠在长椅上,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摊成了阳光下一个懒洋洋的荷包蛋,闲适得近乎百无聊赖。可后来他忽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话,瞬间就把安琪的好心情炸成了渣渣。      “喂,你知道吗?”他说:“听说老冯要和江家解除婚约呢。”      安琪当然不知道,但她警惕地看着林开,直觉他会把这事跟自己扯上关系,虽说她一点也不想有这种关系。      林开看着安琪点头,“他果然没有告诉你。估计是还没有谈妥。照我看,这件事会很难办。你知道江怡和是什么人吗?”      安琪摇头,林开说:“说起来,那才是正经有钱人家的姑娘,教养好,长得也好,这辈子栽就栽在认识了冯子思这么个混蛋上面了。”      “……你也认识她?”      林开点头,“冯子思带着见过两面。江家从爷爷辈就下南洋做生意,老辈人经营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家业,说东南亚首富可能谈不上,但也非常有影响力了。听说冯家出事的时候,子思为了不让他们家产业被拆了零打碎敲地贱卖,一直多方联系,想找个下家整体吃下去,后来他知道跟我们家跟江家拐弯抺脚沾点亲,就托我找机会,说想跟江老爷子见一面。”      林开掏了根烟,却没抽,只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后来终于是见到江老爷子了,也谈了收购盛世集团的种种方案,听说江家对这事儿挺有兴趣的,双方磋商了有小半年吧,最后还是没搞成。原因也挺复杂的,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不懂。不过,冯家那些产业就此分崩离析,拆卖给了不同的公司。”      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安琪,又说:“那段时间,估计老冯心里也挺煎熬的。他前前后后花了很多功夫。听说江家人喜欢喝茶,还专门花了一个多月去练习茶道,江怡和就是和他在那时候认识的。他那个骚包样子,你也晓得,要正经下功夫做一件事,很少有不成的。”      安琪一笑,心里浮现出画面来,面容俊秀的青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盘坐案几前,不疾不徐地煮茶谈天,那确乎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几个字的。      “最后生意没谈成,却被江怡和看上了,人家花了多少心思追他,终于是追到了手,临到结婚,他阴着给人玩这一出。”      说完,他就把安琪谴责地望着,安琪忍不住说:“你那是什么眼神?早八百年我就把自己摘出来了,这又关我什么事?”      林开搓了搓腿,“说起来,我挺喜欢怡和这姑娘的,也真他妈不想理你们这两个衰人,可谁叫我跟你们是兄弟?最近这些年,我感觉吧,老冯多少有点消沉。他生平两大憾事,一是未能拯救家业于危难之中,二是为这事还搭上了你。就聚会那天晚上,你跟你相好走了以后,他告诉我,他要把失去的夺回来,我当时就觉得他疯魔了。可看那样子,又觉得他多少是找回了点斗志。叫我能说他什么?叫他别做这个梦了?”      安琪无语,坐了半天,才面无表情地说:“我们都已经磕磕绊绊走了这么远,何必要回去重新开始?再说,我也还有人,是不能辜负的。”      林开看着远处说:“我也看出来了。不过,你要对他没那心思,那你倒是劝他趁早歇了这份心呀。”      “我有这个劝的身份吗?再说,我劝了他就会听吗?”      “那你总得试试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悻悻地住了口,觉得这些车轱辘话毫无意义。      良久,安琪起身去扔果茶杯,回来后问:“江家会不会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来?”      林开笑了一下,“就他那创投公司,虽说靠他自己苦心经营,可江家利用财力人脉在背后帮了不少忙,本来现在已经成气候了,这回两家却翻了脸。我猜江家多半要抽资,少了这么一个最有实力的合伙人,谁知道公司以后会怎么样。”      说完,林开看向远处,眼神空茫,“有时候,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总觉得选择另一种生活会好一点,于是梦想着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可……,哪一片江海不是烦恼丛生呢?”他独自怅然了一会儿,又说:“就算他了却旧时愿望,人生哪里会有圆满?”      说完这话,他就跟这事再无关系似的,扯起了别的。安琪却没了晒太阳的心思,又担忧又烦恼,又觉得自己真是生得贱,凭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她去操心!      思来想去,安琪还是打算找冯子思好好聊一聊,给他把两人的事明明白白掰扯清楚。但怎么聊,在哪里聊显然都很成问题。她一面在心里打腹稿,一面想起自己和郑东耘那个约定来,顿时就有种背人偷腥的龌龊感。反应过来后又很气愤,她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明明是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就因为发了这个丧权辱国的誓,搞得她快要没脸见人了。      过了两天,郑东耘告诉安琪他要出差,带队出国做古冬公司的上市路演,行程为一个月。说起来,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分隔这么久。      那天晚上郑东耘离开时,安琪送他下楼,两人都格外地觉得缱绻难舍。      “等你回来,估计得下过两场雪了。”安琪说,想了想又问:“那边冷不冷?你衣服带得够吗?”      郑东耘拉着她的手,嗯了一声,说:“等回来,带你们去滑雪去。”      “好。”      “还可以坐雪橇,大哥肯定得乐成狗。”      “嗯。”      “等回来该过年了。”      “是啊。”      “过年去看你爸妈,好吗?”      “好。”      “等我回来。”      “好。回来那天给你接风。”      “好。”      “给你做好吃的。”      “好。”      ……      大概也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觉得这般拖泥带水实在是很有意思,很有意义,很能缓冲因离别而空落落的心肠。      郑东耘一走,安琪就感受到了习惯的可怕。每天晚饭后的那段时间,照例陈跃然要去小区玩,两人都十分珍惜这单独相处的时光,现在突然就觉得空出来一截,显得她格外无所事事。她意识到这点后很诧异,明明两人并没有认识多久,她竟然忘了,在认识他之前,她这个时间段都去干嘛了。      她在家擦擦洗洗了一会儿,就下楼找儿子去,一出门,就看见一群浑小子们呼啸而来,其中就有她家陈跃然。只见此人肩扛一把秃了的竹扫帚,正和兄弟们雄纠纠气昂昂杀敌去也,路过自己老娘时,对她殷切的目光视而不见。      “哥,你拿的那是什么?上哪儿去?”      “这是我的青龙宝刀!”她哥铿锵有力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安琪怀着一颗被抛弃的老心,自怨自艾地在小区长椅上坐下,正感叹儿大不由娘,小卫的电话打来了。      小卫说:“安琪,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语气很严肃,安琪赶紧问:“怎么了?我现在走不开,儿子在家没人看。”      小卫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把孩子带过来吧。”      他说了地址,居然是一家星级酒店,等安琪费尽唇舌地把儿子从战场上劝离,又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酒店   小卫在豪华的酒店大堂接到安琪后,直接把母子俩往房间领。看电梯里无人,才小声说:“是小鱼。她喝多了,我把她带上来。你帮着照顾一下她吧。”      安琪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看着小卫确认,“喝多了?喝酒?……我靠还真是喝酒?她跟你喝酒?怎么会喝多?”      小卫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牵的孩子,在走廊里靠墙站了一会儿,说:“太晚了,你先让孩子洗了睡吧。”      小卫在楼上开了正对门的两间房,安琪先带陈跃然进了空着的那间房,哄他上床,又打开电视调到少儿频道,安排好后,才进了对面房间。门一打开,一股酒气飘出来,只见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身上松松搭着被子,一丝声息也无。      安琪便和小卫搭手,先把林晓瑜扶起来,把外衣和鞋脱了,又换了床干净被子盖好,然后进卫生间搓了热毛巾,给林晓瑜擦脸擦手,擦到中途,林晓瑜白着一张脸蜷起来,一阵干呕,赶紧一个扶着一个拿垃圾桶接,闹腾了好一阵,又拿清水给她漱了口,才扶下来重新躺好。      好不容易把她安置妥当,安琪出了一身汗。她让小卫守在旁边,转头去另一个房间看陈跃然,陈跃然已经瞌睡得不行了,却还大睁两眼,巴巴地等着她来,安琪赶紧给他洗脸擦脚,脱了衣服哄他睡下,不到五分钟孩子就睡着了。      一时两边都静悄悄的。安琪把灯调暗了,又把被子拢好,轻手轻脚地去对过房间,和小卫两人在床边坐下,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      小卫看安琪忙前忙后,心里也很歉疚,递给她一杯水说:“她醉成这样,我一个男人实在不方便照顾,要喊别人来,她知道了又要恼,想想也就我们仨最熟,不如麻烦你。”      安琪叹了一口气,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卫侧身看一下林晓瑜,起身往外走,“出来说。”      两人在走廊里站着,小卫抽出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才说:“她跟家里人吵架了。”      安琪没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小卫声音压得极低,“晓瑜和她先生这些年一直没有孩子,到处找医生看。听说她婆家着急得很,想找人代孕,晓瑜不同意,为这事闹得很不愉快。”      安琪眨巴着眼,愣了片刻,才说:“过去五十多岁的人都还能生,林晓瑜才不过三十吧?折腾什么代孕,是不是太夸张了?”      “谁让她嫁的人是家族里的一棵独苗?”小卫长叹了一声,半晌才接着说:“外人看她这些年风光得很,婆家宠着,丈夫敬着,自己也很能干,其实就是颗驴屎蛋,里面的苦头都没法对人说。就说治病吧,天天吃药打针,臂膊掏出来都是青的,还得隔三岔五跑医院做检查,这么折腾,到现在也没见有什么用。她心气儿一向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耿耿于怀,这个时候跟她提代孕,是个人都会冤死。”      安琪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也是的,她心里再烦,你就由着她喝酒?还醉成这样?”      “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小卫觉得自己也冤,“死丫头打给我时就已经醉醺醺的了。路上还吐了我一身,等你半天不来,老子脏衣服才换下来好不好?这还是小事,赶明儿要是被她老公知道了,指不定把我埋怨成啥样呢。”      提起她老公,安琪便问了:“怎么不送她家去?”      小卫摇头,“万万使不得。正治着病,还敢偷跑出去喝酒,还一喝就喝个臭死!她家里人要知道,我估计得捶死她!”说到这儿,又有些咬牙切齿:“该死的家伙!明天看她怎么跟人圆这个谎!”      两人在走廊里各自郁闷了一阵,安琪忽然想到对面房间有小卫的行李,又惊诧了,“你回来后,不会一直住在这家酒店里吧?怎么不住到林开或小河那里去?”      小卫抽着烟,翻个白眼道:“我有钱!我乐意!”      安琪无话可说,又惦记着两边房里睡着的人,返身便进了房间,先把儿子抱到对面房间里,然后去看林晓瑜,这回她倒是睡沉了。安琪于是倒了杯凉水放到床头柜上,洗漱后也上了床。      半夜里林晓瑜醒了,摸索着要开灯,半天摸不到地方,最后把安琪吵醒了,这才帮她把灯打开。以为是要喝水,结果是要上厕所,一路晃晃荡荡地走去,还不让人扶。安琪提心吊胆地跟着到厕所门口,看她扶墙站稳了才转来。等她回来后,端起杯子牛饮了一杯凉水,直挺挺扑到床上,被子也不盖,似乎是又要睡了。      安琪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来,重新盖好,林晓瑜□□了一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安琪嘘了一声,说:“快睡吧,这只是个梦。”      林晓瑜扑哧一声笑了,“放屁!老娘连是不是做梦都不知道了?”      安琪轻声斥责道:“深更半夜聊什么天?好好睡你的!”      林晓瑜翻个身,半睡半醒地靠在枕头上,沉默片刻,才说:“我脑袋后面坠了个千斤顶,好疼好重!”      安琪便爬到她床上来,把她的头拨拉过来,给她按两边的太阳穴。      林晓瑜闭着眼,安然享受安琪的服务,半晌,叹了口长气,说:“安琪,你说,想好好过完这一生,怎么就这么难呢?”      安琪安慰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了。”      黑暗中,林晓瑜默不作声地躺着,等安琪的手从她脸上滑过时,摸到了满手眼泪。她把被子给林晓瑜盖好,把她搂着,低声说:“想哭就好好哭一场,谁还会笑话你不成?”      话音刚落,林晓瑜就抽泣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泣不成声。      她象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找不到大人的小女孩,无声地哽咽和抽泣,把一腔心事化成擦不尽的泪水,那些心酸的、疼痛的、徬徨的、无助的时刻,在暗夜里涌上心头,象一场迷雾,把她笼罩在其中,似乎找不到出路。      安琪的心都被她哭碎了,还不能多说,无法多问,痛到极致的人,和爱到极致的人一样,都是孤单的。她能做的,也只能是搂着她,象哄孩子似的说:“哭吧哭吧,放心啦,哭一场后就会好起来的。”      林晓瑜最后是哭着睡着的,安琪小心翼翼地把被泪水打湿的枕头抽出来,又把自己床上的枕头拿过来给她垫上。折腾完后回到床上,看手机已经凌晨四点半钟了。      她赶紧上床迷糊了会。感觉不过打了个盹,天就亮了,凑过去看林晓瑜,大概哭痛快了,正合着眼睡得沉沉的,只是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安琪看看时间,已经快七点钟,便轻手轻脚起了床。      洗漱后她去敲对面的门,门打开后,里面竟然是冯子思。      “你……你怎么在这儿?”安琪瞠目结舌地问。      冯子思笑笑说:“我昨天晚上就过来了,找小卫有点事。太晚就没打扰你们。”      冯子思去卫生间洗漱,小卫还窝在被子里不肯起来,看到安琪,非常痛苦地说:“你们还是不是人?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就来吵我!杨白劳也没遭过这种罪!”      安琪没答理他,只是望望卫生间方向,又凉凉地把他看着。      小卫立刻极小声地赌咒说:“哪个畜生故意叫他过来!真的是凑巧有事!你们住的那间房本来也是他开的,平时他很少过来,昨天回来商量事儿晚了,就跟我挤了一宿。”      安琪踢一脚他睡的床,说:“赶紧起来!我收拾好了就得带孩子上学,小鱼那边,你听着点动静,等会儿送她回去!”      冯子思也收拾停当,走过来踢了一脚床,对蒙着被子的小卫说:“赶紧起来!你多大的人了还打算赖床?一会儿开会,让人等着你象话吗?”      小卫猛地掀开被子,气冲冲地说:“我不是还得陪王家少奶奶吗?她还没起床呢,我多睡会儿就怎么了?赶快滚蛋吧你们!好走不送!”      “行,你送完她就早点过来!”冯子思说完,无奈转身,拿了包和钥匙,对安琪说:“走吧,你收拾好了,我们到楼下餐厅吃早饭,完了我送你们回去。”      天色虽早,楼下自助餐厅里人倒是不少,早点品种也很丰盛。等三人取完食物坐下时,安琪一看,自己和孩子面前琳琅满目,冯子思前面只有一杯咖啡。      她把烤得金黄的吐司片往他面前推一推,说:“空腹喝咖啡伤胃,吃点这个吧。”      冯子思看着咖啡不语,忽然说:“安琪,跟我见一面让你很为难?”      安琪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有点尴尬,只好装着给陈跃然挟菜,掩饰说:“怎么会?”      “担心我会纠缠你?”      安琪只好又说:“怎么会?”片刻后,觉得这也是个机会,接着道:“只是花啊画册啊这些东西,以后还是不要再送了吧。”      “你不喜欢吗?”冯子思挑眉。      “喜欢的东西我可以自己买,也可以让别人为我买。”      冯子思一笑,“别人知道你喜欢哪些绘本?知道你追哪些漫画?知道你是哪个作者的死忠?会陪你看动画电影?”      “不知道的,我可以慢慢告诉他。一辈子长得很呢。”安琪抬头直视他:“但你别这样,别让我觉得自己欠你一份情。”      她所说的“情”,其实单纯指人情,冯子思闻言,却笑了笑,说:“你本来就欠我一份情。”   安琪怔住,冯子思看着她,缓缓重复道:“你本来就欠我一份情。”      安琪放下筷子,正色道:“子思,别这么说,我对每段感情都很认真,即使结局不尽人意,我也从不觉得欠过别人什么。”      “不觉得吗?”冯子思盯着安琪,冷冷淡淡地说:“你变得这么快,不过两三年时间,你就跑去跟别人结了婚,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安琪看了他很久,才说:“对啊,我是跟别人结婚了。难不成你一句话不说就跑掉,我还得为你守一辈子寡?再说了,这不正好去了个碍眼的,好让你跟有财有势的江家姑娘订婚吗?”      冯子思一笑,说:“我还没死呢,让人守什么寡?我跟有财有势的江家姑娘怎么样那可是后来的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你别无理取闹,”安琪的声音不知觉就高了,“冯子思,什么都得听你的是吧?你说什么时候结束,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就结束了?你说什么时候开始,这就又重新开始了?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我就得象个装饰摆件一样在原地候着你?我也是人,会猜测,会怀疑,会痛苦,会绝望,我拜托你,能站在我的立场上跟我明明白白说声再见吗?”      “我怎么跟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能有转机,叫我怎么跟你说?说让你抛下爹妈跟我去逃难?让你担惊受怕地在一边呆着?……可你能不能不要走得那么快?”      冯子思还要再说,却被对面的小人儿打断了。      “妈妈!”陈跃然惊恐的眼睛在两个剑拨驽张的大人身上打转,已经吓得泫然欲涕了,却还小小声说:“你这个人,不准欺负我妈妈。”      冯子思忽然一阵灰心,这才察觉周围一片寂静,餐厅里的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只好装着喝起了咖啡。把杯子放下来后,两个沉陷在往事中耿耿于怀的大人,再没动餐桌上的东西了。      等陈跃然吃得差不多了,安琪吸一口气,换了平静的口吻对陈跃然说:“要不要再喝点牛奶?”      陈跃然摇头,安琪便收拾好东西,牵着孩子的手要走,还说:“我们打车回去也很方便,就不麻烦你了。”      冯子思不置可否,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三人在大堂里分了手,安琪带孩子去上学,冯子思自去取车。      正是上班上学高峰,酒店前车来车往,的士却很难拦,安琪正在路边东张西望,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停在了他们旁边。      车窗降下来,冯子思带着墨镜,面无表情坐在驾驶室里,也不说话。安琪看他那个拽样,也很来气,偏不坐他的车,两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就这么僵持着。      后面很快堵了几辆车,有人不耐烦地按喇叭,伸出头来说:“赶紧上车走啊,大清早发什么神经?”      安琪拉着孩子往旁边让了让,意思是让冯子思先走,结果那人看都不看,还是那么冷冷地端坐着,手搭在方向盘上,对后面的催促声置若罔闻。      安琪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打开后面车门,和儿子两个坐了进去,报了地名后,对着前方的后脑勺,颇有犟输了的挫败感,于是恨恨道:“你也不怕影响交通引起公愤!”      冯子思没搭话,但他周身的气势明显是没刚才那么冷淡了,开了一截路后,他才头也不回地说:“你也就是在我面前能这么任性霸道。”      安琪一下就怔住了。      她这些年固然变了很多,待人处世也比以前圆融周到,可到了他面前,过去相处的模式仿佛有种惯性,不知不觉就带出来了。意识到这点,心里立刻有些五味杂陈。       ☆、勇为   车缓缓朝前开,车内的几个人却都安静下来。正在这时,安琪的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提示有短信息。      打开一看,居然是郑东耘发来的,很简单的几个字:在干嘛呢?      安琪顿时有种被捉奸的即视感,觉得郑某人真是神识通天,她和冯子思无意碰个面,难道他在外地都能感觉到?稳了稳神,才平平淡淡回条信息:正送孩子上学去,你呢?      郑东耘一直没回她信息。安琪想了想,又发信息问:工作进展顺利吗?      依旧如石沉大海,安琪想着这人平时的习惯,那都是攒她几条信息不回,最后回一个电话。想着他或许正忙,也就不甚在意了。      等送陈跃然进了教室后,安琪看到冯子思的车还停在路边,人却在车外站着,便过去道:“我家就在附近,走着回去就可以了,你忙你的去吧。”      冯子思看她一眼,淡淡说:“忙什么忙?我跟你话还没说完。”      这是要接茬吵架了,于是两人避开人流,很默契地走到僻静一点的地方,准备好好理论理论。      幼儿园旁边就是个小小的街心花园,两人在花坛边站定后,安琪忽然发现,这里正是上次小卫出糗的那个地方,想及当日情景,不由笑起来,这一笑,立刻就破了功。她于是顺手捡了两张纸垫在花坛沿上坐下,对冯子思说:“其实我老早就想找你聊聊了,坐下,大家好好说会儿话。”      冯子思显然是听说过小卫坐报纸上的悲惨经历了,默不作声把报纸扯一边去,在水泥沿子上坐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琪问:“听说你跟江怡和解除婚约了?为什么?”      冯子思看了会儿不远处的行人,才说:“她是个挺好的姑娘,觉得不应该就那么辜负她。”      又看着安琪解释:“我没法象她喜欢我那样去喜欢她。以后恐怕也不会。她现在还年轻,固然不介意感情上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但等以后结了婚,她迟早会明白过来,会渐渐灰心甚至后悔。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到时后悔难过吵架离婚,不如现在就了结清楚。”      他这么说,倒让安琪不好多劝解,沉吟片刻道:“听说她家人很生气,还影响了你们两家在生意上的合作?”      冯子思笑了起来,“你是在担心我吗安琪?”      安琪怔了怔,才说:“对啊,我担心你。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了,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一副惨样。好孬你不要沦落到背着麻袋到街头行乞,我才能放心跟别人说那是我前男友。”      “放心,即使是行乞,我也会混成九袋长老的。”冯子思道:“再说,江家生气归生气,生意还是要照做的,让双方结盟的办法多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比联姻更可靠。”      他看看安琪,话锋一转,“倒是你让我不放心,那个家伙心眼又小,还很难缠,为什么你非要和他在一起?”      他那么说郑东耘,让安琪有些不快,又一想还是算了,反正他们对对方评价都不高,便道:“所以知道他心眼小,拜托你就不要来搅局了。让我安安生生过两天好日子不行么?”      冯子思脸色不好看,恨恨道:“什么叫我搅局?我是在帮你看清形势!你应该多比较一下!看看你头一个挑中的是什么人!说你眼瞎都抬举你!”      安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正色说:“我是眼瞎,可我运气好啊,有人是很小心眼,可碰上混帐女人朝我泼硫酸,他能拦到我前头。再说,感情上的事,又不是买衣服鞋子,还要比来比去?”      说完安琪也不继续坐着了,声称要回家赶画稿,站起来打算走。冯子思也跟着站起来,脸色阴沉地说:“谁泼你硫酸了?那家伙是死人吗?竟然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赶上你还没再次误入歧途,我允许你想想再作决定!”      然后他掉头就走了,安琪看他渐渐走远,心里有点惆怅,有点心酸,忽然看他走着走着,竟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才赶紧收回眼光,转过身往家走。      结果走了不上两步,路过一个棋摊时,里面跌出一个人来,险些撞上她。      那人摔倒在地,十□□岁的男孩子,一张娃娃脸气得通红,安琪赶紧上去,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只听他大声朝两个黄毛小青年喊:“把我的钱还给我!”      其中一个黄毛指着男孩子骂:“滚你娘的,下不起棋你他妈的别下,在这儿闹什么闹?”      那男孩急了,红着眼骂:“骗子!你们这明明就是群骗子!把我的两千块钱还给我!”      这一说安琪就明白了。街心花园附近,经常会摆几个残棋摊,说是下残棋,其实就是一群骗子和托儿借这个混饭吃。常来常往的人都知道。这男孩子想来会点象棋,又第一次碰到这种骗局,经不起忽悠,被人捉进笼子里骗了钱,这会儿回过神来,双方闹起来了。      “哦你说骗子就是骗子?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小黄毛气势汹汹地指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赌棋自愿,后果自负”,“愿赌服输!都跟你一样输了钱就在这儿闹,老子还摆什么摊?滚滚滚!”      旁边迅速围上来看热闹的人,有两个人上来劝解,一人说:“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有话好商量,莫要伤了和气。”另一个道:“小伙子,算了,舍财免灾,这是你自己愿意赌的,又没得人拿刀逼你。”      受骗的男孩急得要哭,“这两千块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你们拿去了,叫我怎么办?把我的钱还我!”      安琪看不过眼,在旁帮腔说:“人家一个穷学生,怪可怜的,你们好孬还给他点吧。”      话还没说完,一个黄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很凶地搡了安琪一把说:“走远点,别跟大爷在这儿添乱!”又抬脚要踹那穷学生。也就是一刹那的事,踹人的人忽然飞了出去,扑地一声,在地上砸得起了灰,半天没爬起来,一时人群大哗,惊叫声四起。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踹倒黄毛的,是个看起来斯文贵气的年轻男人,绕是他踹了人,表情还跟被人踹了似的,一脸阴鸷。站着的小黄毛显然是惊到了,骂了一声,也扑了过来。      可不正是冯子思?他只微微朝旁边一闪,避开正面,一脚踢在黄毛的后腰上,只见这一个也跟个沙袋似的被踢出了老远,落在地上生了根。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受骗的小青年已经揪住一个中年男人的衣领喊:“把钱还给我!”      “我只是个看热闹的!”那人惊叫。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把钱拿出来!”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围观群众都觉得眼睛不够用,正在这当口,安琪瞧见一个人偷摸着从棋摊下抽出根三楞钢来,朝冯子思走过去,看样子是准备偷袭。她飞步扑过去,中途起跳,还在一棵树上借了把力,直接把那人踢翻了。      由于姿势太过拉风,周围有人大声叫起好来,甚至还有鼓掌的。冯子思斜睨她一眼,心想,花拳绣腿!      就打击力度而言,安琪那一下子也就比花拳绣腿强一点,根本比不上冯子思出腿的狠辣,但却极富震慑效果,倒地的几个人眼看是碰到比他们狠的了,一溜烟钻进人群里跑了。      被抓住的那人一看只剩自个了,赶紧松口说:“你放开,我拿钱给你,算我倒霉,我拿钱还不行吗?”      等男孩子松了手,这人磨磨叽叽从口袋里掏出叠钱,尽是些一块五块的零钞,在那儿一五一十地数,数到途中,忽然转身就跑,让安琪眼疾脚快绊了一下,这人摔个狗啃屎,零钱洒了一地。      骗子从地上翻身坐起来,开始耍赖:“又不是我拿了你的钱!哪个骗你的你找他要!你缠着我干嘛?”      打手都走了,旁观的群众群情激昂,七嘴八舌出主意。      “没钱就狠狠打一顿!”      “报警!逮号子里坐牢去,让他交待出同伙。这些人太可恶了,上回还看他们骗一个老人骗了五百块!”      “剥了他衣服,绑在旁边树上,他的同伙什么时候送钱来,什么时候给他松了。”      ……      老骗子终于意识到这会栽了个大的,赶紧一边往外掏钱一边告饶,“大哥大姐们,我还他的钱,还他的钱还不行吗?求你们莫要为我犯法!打人是犯法的!”      “对,我们是犯法,告我们去呀。”有人嘲笑,旁边者发出毫无同情心的哄笑。      老骗子割肉一样,从棉衣口袋里抖抖索索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男孩,哀求说:“小兄弟,钱都是他们拿着,早就跑得没影了,我真只有这么多,你这会儿就算打死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男孩子接了钱,点了点,看样子还能接受这个数目,于是大声质问:“那你以后还在这儿摆残棋摊骗钱吗?”      “不摆了,这一辈子都不摆了!”那人连忙小声发誓。      都知道骗子的誓言作不得数,可听他一再保证,旁边的人还是觉得取得了胜利。在一片嘲笑声中,骗子灰溜溜地走了,棋摊子不值两个钱,也扔下不要了。      大伙儿谈论着今天这场奇遇,也意犹未尽地散了。娃娃脸的男孩子连忙东张西望,要向两位出手相助的侠士道个谢,这才发现,两位早已不见踪影。    ☆、分手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家人   在第一百次修改画稿时,安琪和编辑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      “你说要小兔子的眼睛特写,又要展示森林这个环境,还要单幅,什么是特写你知道吗?你到底有个准没有?”      小编辑也很生气,“我跟别人一说,别人都能理解我的意思,为什么跟你说话就这么费劲儿呢?”      “抱歉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出你的意思!要我理解你的话,请用专业术语规范表达!”      “到底是谁不专业?跟我合作的老师有很多,目前只有你表示有问题,到底是谁不专业?”      这句话真是让安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挫败。在沉默了片刻后,她冷冷说:“好吧,既然我这种水平无法满足您的要求,那你就换个人试试吧!祝你们合作愉快!”      说完她嘭地一声挂了电话,看着桌旁堆的线稿,怒从心底起,哗地一声把稿子都抹到了地上。      在桌前呆呆坐了半晌,安琪终于还是蹲下身来,把稿子一张张捡了起来。捡到一半,悲从中来,坐在地板上,眼泪滚滚而下,扑嗒扑嗒滴在画稿上。      然而她连悲伤的时间也没有。很快,屋外就响起了敲门声,是陈跃然从外面回来了。安琪慌忙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去开门。      接下来她还得洗衣做饭、收拾房间、陪伴孩子,哪怕满心怆然,也还得按捺住,每日蝇蝇苟苟地活着。      年前安琪在完成了游戏公司的一个项目后,主动提出终止合作。公司跟她联系的一位负责人很不解,还多次询问她是不是对他们有什么误会。安琪只好告诉对方,自己年后可能会对职业进行调整,无法再从事原画创作,请他们理解,这才作罢。      其实合作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仅仅是,那是郑东耘介绍过来的业务。她要和他一刀两断,就绝不能再留任何瓜葛。      那天晚上回家后,安琪把郑东耘送来拿来的东西一古脑地打包,快递还给了他。可有更多东西是没法还没法扔的。比如那混蛋修好的窗帘杆,他和陈跃然花一整晚时间用魔法玉米搭的城堡……      她这才知道,这个人不知不觉中竟和自己有了这么深、这么深的联系,就象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藤,要把一根强行剥离,另一根也会伤筋动骨、摧心摘肝。      在分手的这段时间里,有一次陈跃然坐在卫生间里洗脚时,曾问过安琪,为什么他的小东叔叔再也不来家里了。      安琪正蹲着给他擦脚丫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是因为,他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      陈跃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跟爸爸一样?他们出差,都是要去很久很久的吧。”      然后,他趿拉着小拖鞋,自己把水倒了,又用小短胳膊抱住安琪,说:“不要紧,妈妈,我会一直陪着你!”      安琪转身在面盆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用毛巾擦干,才抱起小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是啊宝贝,妈妈有你就够了。”      在把手里拉拉杂杂的稿子处理完后,已经到了腊月中旬,左右是闲着,安琪干脆提前回了老家。      到家第二天,她就闷着头,挽起袖子,爬高上梯地把家里窗帘都拆下来洗了,又把窗户擦得跟雪洞一般,还把她娘吵了一顿,嫌她什么都舍不得扔,什么都要留在家里,弄得屋子里满坑满谷都是东西。      这一来,全家人就都知道,安琪心情不是不好,而是非常不好。几个人还很快联想到藏信的事情。安琪妈别说放出“年夜饭你站外面吃”这类的狠话了,亦且连“王先生”这三个字都不敢提了。      安琪打扫完家里清洁卫生后,就每天窝在楼上的房间里看小说,别说出去转转,一日三餐下楼来都要靠请。到第三天,安琪妈憋不住了,见她吃完饭又窝到房里去了,便特特地上楼,说:“你猜我今天在菜场碰到谁了?我碰到燕子妈了,就是你李阿姨,她说燕子明天就回来,让你去家里玩。干脆你明儿去她家玩一天去。”      燕子是安琪小学同学,两人一度十分亲密。安琪妈自认为这个建议非常中肯,谁料安琪听了,头都不抬,硬邦邦地回了俩字:“不去!”      安琪妈不敢多说,悻悻地下了楼,寻思着要把一腔幽愤发泄到老伴身上。那天正逢着市里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们上街头为市民义务写春联,安琪爸当仁不让地去了,安琪妈也带陈跃然看热闹去,晚上回来后,小胖子就缠着爹爹要练毛笔字,安琪妈进书房时,爷孙俩大手握小手,正醮了浓浓的墨,在纸上描大字。      安琪妈觑小胖子不注意,偷偷对老伴撇嘴:“我就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就呛了我一顿好的!我说什么了?跟土匪一样!”      安琪爸往楼上看看,淡淡说:“孩子心里不快活,你随她去。”      安琪妈就嘀咕:“都是你惯的!”      严格说来,在陈家谁惯孩子多一点很难分得清,但碰到子女忤逆,这类黑锅一向都是安琪爸背着。他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城里的风俗,年三十这天,不仅团年是大事,更要紧的是祭祖。赶早吃完早饭,安琪妈就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安乐带着小胖子门前门后贴春联福字挂灯笼,安琪则和父亲乘车回了老家,去给爷爷奶奶上坟。      坐车颠簸了两个小时,到了老家云坪村村头,两人下了车。安琪提着各色祭品,陪她爸顺着山路走了半小时,才到达村里的冢地。只见一片斜斜的山坡上,累累都是坟莹,有几块碑前,已经有了香火,显见得有人来得比他们还早。      安琪和父亲两人默默上香烧纸,把带来的水果烟茶等祭品一一摆放,又展开带来的垫子磕了头。父女俩很小心地把烧着的草踩灭,这才往回走。      回去是下坡,一路可以看到坪子里稀疏的几座房子冒出炊烟,安琪便问:“爸,我们坪里现在还住着多少人?”      “我也不清楚,估计不多了,好多人都搬走了。”安琪爸停下来,指指前方说:“看到没有?咱家后面那棵银杏树还在。”      两人一齐站着,望着坪里那棵银杏树。隔得远,隐约看到树旁的房子已经荒得不成样子了。当初安琪和奶奶进城后,就把房子卖给了另一位村民,现在,显然他们也早已不在这里居住了。      “小时候树上的白果一熟,我就拿竹竿打下来,让奶奶煨猪蹄子白果汤吃。爸,你小时吃过没有?”      她爸笑了,“馋的时候也煮着吃。我小时候家里更穷,爷爷在附近一家厂里给人家烧火,偶尔能带回点猪油渣就算美味,哪来的猪蹄子让你煨汤?”      安琪就长叹了口气,怅然道:“小时候虽然很穷,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很快乐?”      为什么长大了,看似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多很多了,却总是经常体会到失望、悲伤、痛苦、空茫?      安琪爸背着手,边往前走边说:“夫子曾说,君子贫而乐,富而礼。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若能不因贫穷挫其志,不因富有迷其心,这才是保持快乐平和心境的根本。”      安琪跟在后面,听了这话,默默无言。      “安琪,干脆回家吧。”安琪爸忽然停下来,看看她,“要是想教书,我给你联系个好学校;要是嫌教书辛苦,我跟你嘉胜哥哥说一说,让他给你在市里谋个轻松点的工作。”      安琪怔住了。      她的父亲在教育系统呆了大半辈子,可谓桃李满天下,很多亲厚的弟子官比他大、钱比他多,所谓嘉胜哥哥,也是其中一个。然而他向来淡泊自处,从未开口求过人,所以到老也只是个副校长。孰料这一回为了女儿,竟动了求人的心思。      安琪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尚未开口,又听到父亲缓缓说:“我和你妈年纪大了,不指望你们做出多大个事业,就希望你们都在眼面前,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也就心满意足了。上回你电话打不通,你妈急得一通夜睡不安稳。你身边也没个能照顾的人,还是回来吧。”      安琪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绝望般地想,要是我还没长大,该多好啊。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让你背我走;无论多大的委屈,都可以甩给你担。是啊爸爸,你们没有猜错,我又失恋了,我又被一个男人甩了,为什么我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一次又一次?为什么我一点长进也没有?……      爸爸,我还快失业了,我一直想当一个超厉害的插画师,因专业而受人尊敬,可现在,我的编辑说我不专业,说我水平差。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是没有天份吗?还是不够勤奋?我还该不该再坚持下去……      可是,她最终只是跟在他后面,默默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后,轻咳了一声,说:“好的,爸爸,我考虑一下。”    ☆、转机   春节那几天,除了安琪,家里人都很忙。安琪爸有很多老友要趁机聚一聚,谈谈诗论论道;四面八方的学生们回来了,有相处亲厚的,也要见一见,叙叙多年师生情谊;安琪妈要给亲戚同事拜年,安乐也有自己的圈子。从初一开始,老俩口带着外孙,今天到这家吃饭,明天去那家喝茶,只把安琪一个人留在家里。后来又干脆哄小胖子晚上跟着他们睡,越性让安琪不操一点心,好好休息两天。      安琪足不出户在家呆了两天,闲得浑身长了霉,从初三起,开始出门转悠。吃过早饭她就出门,围着护城河转一圈,再绕去附近山上,爬上山顶去看上面的云峰塔,然后从山的另一边绕回来,走得浑身发了汗,热气蒸腾地回家来,洗个澡,吃个午饭兼晚饭就上床,窝在被子里看《红楼梦》,看到累了,书一扔倒头就睡。      她看《红楼梦》,是随手揭到哪一页,就从那里看起。有一次,恰好读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忽然听到窗外有簌簌轻响,撩起窗帘一看,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四周阒无人声,白的雪从黑色天幕中垂落,天地间一片混沌清寂,安琪呆看了许久,怔怔落下泪来。      初五那天,她照例出门走了一大圈,雪尚未化尽,溅了她一裤腿泥水,走到巷子口时,正盼着早点回家换衣服,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安琪,……看哪儿呢?这里!”      安琪回过头,看到冯子思站在一辆车旁,正冲她挥手。      她慢慢走过去,上下打量一下,问他:“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只好在这儿守株待兔。”冯子思解释。      “我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安琪便问:“你吃午饭了没有?走,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去吧。”      两人上车后,沿路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开着门的餐馆。这里一整条街都是仿古建筑,看着倒也古色古香。进了门后,服务员倒上茶水,等候点菜,两人对着菜谱研究了一番,不知道要吃什么好。      “这里不是你的老家么?到了自己地盘上,你还拿不定主意?”冯子思笑她。      “多年没到这边来,只把故乡作他乡。”安琪把菜谱递给服务员,“干脆你帮忙推荐几个特色菜算了。”      点完了菜,两人对坐喝茶,一时无话。包房隔音效果不好,隔壁显然坐了一大群人,时时发出哄笑,越显得这边寂静无声。      许久,冯子思才开口,说:“听说你跟郑东耘分开了?”      安琪垂着眼睛喝茶,好一会儿才问:“听谁说的?”      “这个圈子其实挺小的,”冯子思斟酌着安琪的脸色,缓缓说:“听人说郑总前一阵子变成工作狂,经常在办公室过夜。虽说我们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可也不至于辛苦成这样。小卫就猜这事肯定有妖异,又侧面向曾总打听了一下,果然是这样。”      “小卫这狗头军师猜得不错,”安琪点头,“我是跟他分开了。”      冯子思看着窗外,从那里看出去,正好是护城河旁一带垂柳,“为什么?”他顿了顿,又问:“因为我吗?”      安琪无情无绪地剥碟子里一个沙糖桔,尝了一口,才说:“其实和你没有关系。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原因。”      这一句话,把冯子思接下来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心里。      “我能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说。”      两人沉默很久,冯子思才说:“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很荒凉,如今修了楼房,有了亭子,有了路,有了成排的柳树。连湖泊都变得不一样了。”      残雪中的湖泊,远树和楼房都笼在雾色中,唯有湖边一处亭阁,伴着几茎枯荷,寂寂而立。      安琪丢了桔子,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萧索,忽然道:“子思,你为什么会去学茶道?因为你知道,江家有几个孙女,并且她们都喜欢泡茶对不对?其实你在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尽可能跟江家联姻,以挽救你的父亲和你的家族,对不对?”      冯子思沉默片刻,说:“我不否认当时确有这样的想法。那时我还很年轻,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总想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要试一试,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你看,这就是我没法跟你在一起的原因,”安琪说:“你从不觉得,碰上那种事情,应该跟我商量一下,甚至,应该是我们俩一起面对。你认为我没有共同承担的能力。当然,”她笑了笑,“我也确实没有。所以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或许你爱我,可你还是放弃了我,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东西。”      冯子思沉默许久,才说:“现在不一样了。”      “我也不一样了,我不再信任你了。”安琪直视他,说:“这些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还是说清楚好。”      “……发生什么事了?”冯子思愕然。      “也没什么,”安琪微微叹了口气,“我打算回家乡找份工作算了。”      “……是因为郑东耘?”      “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平庸的人!”她顿了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我花了半辈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平庸的人,那就努力来适应这平庸的生活吧。”      这时包间的门被打开,服务员陆续将菜端进来。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却再也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冯子思干脆把筷子放下,看着安琪说:“你要收拾包裹回家了?不继续画画了?以前是谁天天说想做插画工作室?前一阵子是谁还做了个插画网站?这么快就心灰意冷了?”      安琪埋头用筷子一颗一颗扒拉饭粒,说:“以前是我太天真,总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有天份,试过了才知道,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不比别人聪明,不比别人漂亮,甚至不比别人的运气好。我认命了。”      “你觉得,你这就算是努力过了?”      安琪不答话,呆看着湖面。冯子思忍不住说:“象你这种努力程度,也谈得上动用天份吗?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就想着卷起包裹走人……”      他没往下说,因为看到安琪嘴都瘪了,还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冯子思叹了口气,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还酸溜溜地说:“我千里迢迢、泥水和汤地开车过来,就为了看你为姓郑的混蛋掉一场眼泪呢,我他妈是情圣吗?”      安琪正擦眼泪呢,听到这话,忍不住扑嗤笑出来,一边吸溜鼻涕一边说:“没有一千里。”      “什么?”冯子思眨着眼,没听明白。      “从W城到这里,哪有一千里?现在路也很好走了,哪来的泥水?”安琪擦着眼泪反驳说:“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冯子思气愤了,“不可能!我怎么觉得开车开了老半天?路哪儿好走了?刚下高速那段路,我车底盘都挂花了!不信你去看我车!”      安琪抿着嘴笑,脸上犹有泪痕,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你来看我。”      冯子思望着她,笑笑说:“还谢我?有你这么谢的么?好不容易我跑来了,你兜头给人泼一瓢冷水,什么再也不信任了,又是什么再也不回去之类的,嫌下雪不够冷是吧?”      “对不起,”安琪羞愧地挠头,“我很抱歉。”      “算了,”冯子思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我这也是活该,又没有人请我来。”      “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这么凶也算道歉?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算了,不跟你计较,菜都凉了,多少吃点吧。”      所幸还有一个小锅仔,两人淘了点热汤,草草吃了顿饭。付帐时冯子思掏出卡,竟然被告知刷不了。安琪打开钱包,发现现金也只有一百多元,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好各自掏兜,边掏边忍不住笑,最后连钢镚都找了出来,终于凑出了一顿饭钱。      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一出门安琪就回头望招牌,把醉仙楼三个字念了几遍,说:“以后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太丢人了!”      “没关系,我刚在想,咱俩吃霸王餐的话,也勉强打得过他们。”      安琪边上车边点头:“说的也是,喂,你说我回老家成立一个帮派怎么样?也过一把当老大的瘾。”      冯子思边倒车边挖苦她,“什么帮派?扶老太太过马路帮吗?”      安琪大乐,“瞧不起呀?如今扶老太太也考验勇气和智慧呀。”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经到了安琪家附近的那条巷子。车停下后,安琪说:“你住一晚再走。我回家拿钱,给你找家酒店去。”      “不了,我晚上还要赶到L市去。明天还有事。”      L市离这里不过两小时车程,安琪听说后,便道:“那你开车小心点。”      冯子思点头,扶着方向盘想了想,说:“关于你回家的事儿,你再想想吧。”      安琪点头说:“好。”      冯子思往后靠了靠,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其实,少年时我也总以为自己理所当然是英雄,是超人,是比别人更优秀的人,人生目标是光大家业、实现自我、享受美好爱情。及至人近中年,忽然发现,奔波半生,原来是南辕北辙,最想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抓住。了解到这一点,确实让人很泄气。不过,”他转过来,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安琪,“如果你从心底里喜欢一个人,或者喜欢做一件事,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耐心,就得坚持得更久一点,因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事情有没有转机。”      安琪又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下车了。”      “嗯,”冯子思冲她挥手,“快回去吧。”      安琪站在车旁,犹豫了一会儿,说:“路上一定要当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知道,”冯子思点头,“你先走吧,我看着你回去。”      “那我先走一步了。”安琪看看他,“再见。”      “好。”      她转身朝家走,听到后面冯子思突然喊,“安琪。”      安琪回过头,看见冯子思正在车窗里冲她挥手,她笑了笑,也挥了挥手,便继续往巷子里走。没走几步,又听冯子思喊:“安琪。”      安琪停下来,这次冯子思没有挥手,他只是坐在车里,微笑看着她。她也冲他笑了笑,便没入了小巷的沉沉阴影里。      冯子思把手触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低不可闻地对自己说:“安琪,再见。”      属于他的转机,恐怕再也不会来了吧。      他开车往回走,听到路边一家老旧的音像店里传来了歌声,有个男人在冬天的夜里,满怀惆怅地唱着一首歌,思念着初恋的那位姑娘。断断续续的歌声从冷风里飘进来,他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被歌声润湿了眼眶。       ☆、衷肠   一回W市,安琪立刻成为求职大潮中的一员。以她的资历,只要对工资待遇不挑剔,找一份工作倒也不难。在面试几个职位后,最终她成了一家儿童杂志社的美术编辑。      回W城前,安琪和父亲谈了谈心,听她说还想再试试,父母倒也没有意外,自己生养的女儿是什么禀性,他们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想到安琪一回去就要开始重新找工作,安琪妈死活要跟着去,说是帮她看两天孩子。      她娘在一家单位的工会上班,年后确实没什么事,安琪便也同意了。这几天一回家,屋里有热腾腾的饭菜,有亲人的笑脸,把安琪剩下的一点颓废尽数蒸发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干劲儿。      过了几天,小卫打来电话说,他机票已订好,要去继续祸害美国人民了,并请安琪记住,她还差他一顿饭,下回回来是要收利息的。      安琪妈听安琪说了老干妈拌饭的事后,头一天下午,特意跑到菜场买了十几斤牛肉,在家里煎炒烹炸,做出几大盒牛肉酱和香辣牛肉干来,让安琪第二天给小卫送过去。      “可怜人家孩子,跑那么远的地方去遭罪!跟我的安琪一样。作孽呀!”安琪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很是感慨了一番。      第二天下午,安琪赶到小卫住的那家酒店门口时,看到冯子思、林开和林晓瑜都来送别。安琪把带过来的东西递给小卫,小卫只打开闻了一下,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安琪,看在这个的份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能原谅你!”小卫信誓旦旦地说:“让我娶你都行!”      “我妈送你的……”安琪听了想动手削他,“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林开凑过去看,顺便从乐扣的塑料盒里拿出块牛肉干,说:“让我尝尝是什么美味,竟然让有些人不惜卖身?”      冯子思也凑过来拿了一块,还拍拍小卫说:“想娶她的人大把的,您就别存以身相许的念头了。”      林晓瑜也凑热闹:“这么好的丈母娘,也不知道要便宜谁!”      “你们这帮牲口!”小卫一边把盒子往行李箱里塞一边愤然说:“呆在国内什么好吃的吃不到?竟好意思跟我一个背井离乡的可怜人抢食!啊呀不是看在几年同学份上,真想跟你们友尽于此!”      林开瞪他:“看把你矫情得!是有人拿刀逼你走还是怎么的!”      “你知道个屁!”小卫说:“我这是为生活所迫!”      正在这时,泊车的小弟将车开过来了。冯子思和林开帮着把行李装上车,小卫和安琪她们在门口闲聊,安琪看小卫欲言又止,连忙道:“我记着呢,我还欠你一顿饭!”      立刻引起小卫的新仇旧恨,横她一眼:“你还欠我一条裤子!”      安琪笑,“咦不是刚才已经原谅了吗?”      “什么裤子?”林晓瑜和林开都问。      小卫又横林开一眼,对安琪说:“别理他们,就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什么事都要打听。”      林开恨恨地说:“不说把行李拿下来!老子不送你去机场了!”      “拿就拿!我好稀罕咯?”小卫说归说,站着一点没动。林开狠归狠,说完又掉头检查行李去了。      林晓瑜笑,小声说:“你也是,就会故意跟开哥作对,要不要这么傲娇啊。”      小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左右打量了旁边的两个女人,长叹一声说:“W大双姝,这就看不到了啊。来,都过来给大爷我抱抱!”      安琪和林晓瑜都笑:“大爷!您老成这样,还抱得动么?”      说归说,三人还是相互拥抱道别,小卫道:“走了,这就不再在你们面前碍眼了。在家都给我好好的!”      安琪说:“一路保重!”      小卫便上了车。林开开车送他去机场。余下三人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车子汇入滚滚车流,都有点怅然。      林晓瑜感慨:“长大真是件令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朋友间往日再亲密,最终也会渐行渐远,也得循着各自的人生轨迹,走一条冷暖自知的道路。”      安琪也说:“是啊,不过是一眨眼,我们就早过了诗酒称年华的好年纪。”      冯子思看着远处,呵出一口白雾,说:“行了,别感慨了。别人我不知道,但卫立潇以后会经常回来,想见面不是什么难事。国内的互联网热潮带动创投业,我们的主要业务眼下已经都转回国内了。”      说完看看两个女人,“你们俩出来一趟都不容易,干脆一起吃个晚饭吧。”      三人就晚上吃什么讨论了一番,最终决定驱车去城里一家有名的河鲜店,吃野鲢鱼火锅去,到了店前,一行人嘻嘻哈哈往里走,碰到另一群人走出来,打头一人,正是郑东耘。      郑东耘和安琪四目相对,两人都僵住了。      这时,从郑东耘后面又走出韩清妙、维安等人来,和林晓瑜他们也都算是熟人,一群人移到门外,相互寒喧起来。      这还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正所谓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两人冷哼一声,各自把头撇开,然而眼角的余光、朝着对方的每一个毛孔都雷达全开,敏感地捕捉着那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安琪眼尖,早看到郑东耘旁边有个陌生姑娘,望向他的眼神□□裸的都是爱慕钦佩,心里就跟油煎火燎一般,脸上越发高贵冷艳;郑东耘则是看见安琪旁边站着个冯子思,顿时连场面话都不想说,只静静地发出一股肃杀之气来。      幸好旁边的人也都察觉到了异常,聊了片刻后各自开路,安琪和郑东耘这才各自随人群傲然离去。      进了包间后,安琪那股气势顿时就泄了,只剩一点苦味在心里漫延。是啊,郑东耘现在别说旁边站几个女人,他就是怀里抱一打女人,她陈安琪有什么可生气的?跟她有什么关系?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看到她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情,冯子思便和林晓瑜商量着把菜点了,服务员正要出去,安琪突然说:“咱们喝点酒吧!”      见另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她,安琪又有点犹豫,拿手指比划了一小拃,说:“要不,只喝这么一点啤酒?”      说是这么说,真等啤酒上来后,俩女士揎拳捋袖,相互劝勉,很快就喝了两瓶。倒是冯子思借口要开车,一滴酒也没沾。期间冯子思到包间外接了个电话,时间有点长,往回走时,发现那两人声音都大了,正在桌旁手拉手互诉衷肠。      看样子接下来还得哭一场,冯子思叹气,算了,就让那俩怂货好好发泄一下吧。他干脆就没进去,直接把门关了,让服务员开了旁边的包间进去坐了。      这边包间里,就见安琪执了林晓瑜的手喊:“有人说快乐和痛苦是可以分担的,狗屁!快乐固然可以分享,一个人的痛苦却只属于他自己。”      她努力地想看清楚林晓瑜的脸,说:“我有些对付痛苦的经验,你想听听吗?”      林晓瑜使劲儿点头,把她自己点得头晕眼花。安琪便骂骂咧咧地说:“我和李星河那人渣离婚前,有段时间,我是非常绝望和迷惘滴!你想啊,我一直想要个家,可一结婚李星河就他娘的和我分居,不愿意回W市,也不希望我去他的城市。我他妈的当时很天真,以为有了孩子会好一点,没想到,后来他索性连电话都不打了。老娘没有男人运,连带着自己的儿子都跟着遭殃!……给你看段视频。”      她在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手机,又艰难地调出一段视频,递给林晓瑜。视频里是个可爱的小胖子,只有一岁多的样子,正津津有味地吃手指。安琪的声音在画面外问他:“你想爸爸吗?”      小胖子流着口水,对着镜头口齿不清地说:“想。”      画外音继续说:“说,爸爸我想你。”      小胖子严肃吃手:“爸爸……唔……笑你!”      从画面外伸出一只手来,把小胖子湿溚溚的手从嘴里拿出来,哄他道:“说,爸爸我爱你。”      小胖子:“爸爸……唔……按你!”      画面似乎很欢乐。林晓瑜却看得嘴都瘪了,一副要哭的样子。安琪把手机接过来,冲屏幕里的小胖子狠狠亲了一口,长叹一口气说:“当时我录下这段视频,去找李星河,想给他看,想告诉他孩子有多么可爱了,想说我们多么需要他,想求他回家,……结果后来你猜怎么样了?我们狠狠吵了一架!回来的火车上,我他妈的狼狈地哭了一路,心里满是绝望……”      说着说着,往事触动她痛肠,安琪的眼泪成串流了下来,她还边抹眼泪边给林晓瑜倒酒,“咱们今天,心里有什么苦都倒出来!也别藏着掖着了。有啥大不了?一说出来,它就成了个狗屁!”      说完她就呵呵傻笑,倒把林晓瑜的眼泪给招了下来。林晓瑜先是把头靠在安琪肩上抽泣,一会儿就把手里一张纸巾湿透了。后来干脆把安琪系的一条棉纱围巾扯过来,拿在手里擦眼泪鼻涕。      “安琪,”她抽抽答答地说:“你知道吗?半夜两点钟,所有人都在梦里,我就得起床,到医院排队挂专家号。有天早上,我在去医院的路上碰到了一个疯子,拿块砖追着我的车跑了半里路,当时我差点吓疯了,我快吓疯了好吗?可是回去讲给他们听,没有一个人同情我,没有一个人……”      安琪瘪着嘴把林晓瑜望着,抱着她哭道:“我可怜的小鱼儿!”      林晓瑜哭得一点女神范也不剩,她把围巾揉成了一团腌菜,抱着往脸上擤鼻涕,“这么些年来,因为治病,家里人的耐心都快被磨光了。我心里的苦,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参加他同事的家庭聚会,我会想,都怪我不能生,让他在同事间没了男人的尊严;看到婆婆,我会想,都怪我不能生,让婆婆在亲戚中间很没有面子;到小区散步,我会想,都怪我不能生,三姑六婆们问起来,活该我抬不起头……”      安琪抽泣着大声喊:“这不能怪你!这他妈的怎么能怪你?”      两人抱头号啕了好一阵,安琪又试图开解林晓瑜,她牛饮了一杯啤酒,一抹嘴,说:“知道吗?咱们女人,不能这么窝囊!得有志气!……我刚要跟你说什么来着?对了,要跟你分享对待痛苦的经验!话说有一天,我坐车出门,竟然撞了车!”她摆出个六的手势,神叨叨地说:“六个!那车祸死了六个人!我命大,毫发无损地回家了。后来我就问自己,如果我那时就死了,或者如果我只能活三个月了,我会不会觉得遗憾?”      她长长叹了口气,用力拍林晓瑜的肩,“当然会遗憾的啊,我还很年轻,我还有很多事没去做,还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我怎么能就这么去死?我怎么能让自己过得那么没有尊严?我怎么能轻视和放弃我自己?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嫌弃我,那又怎么样?我活着难道是为了他们?我他妈的活着,是为了我自己!”      她使劲地摇林晓瑜,“所以,要跟我一样!感到痛苦灰心的时候,就问问你自己,要是只能活三个月了,你要怎么办?快说!你要怎么办!”      林晓瑜瘪着嘴又哭了,却边哭边喊:“要好好活着!”      “不对!是为了自己好好的活!”      “嗯,为了自己好好的活着!”      “让臭男人们去死吧!……不对,我儿子是个例外!我老爸也例外,老冯也……,算了,让该死的臭男人们去死吧。”      “让他们去死!我要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一场!”      ……      冯子思坐在隔壁,身为“臭男人”中的一员,他深深觉得自己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躺着也中枪。听到那边嚎一阵喊一阵的,动静真不小,他不由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      半小时前他已经吩咐服务员不要去打扰她们,这会儿,他不得不忍受着那些姑娘和过路客人偷偷瞄过来的好奇目光,当隔壁又响起“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时,他真想出去对那些人说,别看了,那俩疯子我一个也不认识,真的!我们就是偶然在路口碰到了一起进来的,真的!    ☆、对决   春节过后,古冬网和蕃茄网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局面终于有所缓解。      之前,为抢占流量和市场份额,两家网站都对用户推出看视频摇红包的用户补贴政策。疯狂的补贴,让两家网站成为年末那段时间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也全面革新了用户的数字消费体验。      两家公司的“烧钱大战”,其实是背后力量的博弈。古冬靠着云联集团这棵大树,而蕃茄网的背后则有天和创投。而在古冬成功上市后,业界普遍看好古冬的潜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两家公司的最主要股东——云联和天和创投开始正面接触,意图实现两家公司的战略合并。      这期间郑东耘和冯子思见面不可谓不多,两人都再次意识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缠。谈判持续到后来,这两人从相互看对方不顺眼,发展到极其不顺眼,最后竟然在各种憋屈仇恨、斤斤算计之外,还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意思来。      云联和天和达成合并协议的那天,郑东耘和冯子思各自率领团队,展望了番茄和古冬两家公司合并后的美好前景,然后在酒店门口冷静理智、客客气气地握手道别,之后各人上了各人的车。这本来是个相当完美的收官,孰料冯总开着车,在停车场门口发现,自己正好跟在郑总那辆卡宴的屁股后面。      据冯总后来讲,他也就恍了会儿神,就发现自己那辆捷豹嘭地一声,擂在了前面的车上。冯子思在车上坐了会儿,终于还是觉得应该下来道个歉,于是施施然走去前面,弯下腰对车里坐着的郑总说:“抱歉啊,一时脚滑了!”      从摇下的车窗里可以看到,郑总还是相当平静的,他把墨镜取了下来,甚至还裂出一个不太真实的笑容来,对他摆手说:“没关系!”      然而,在后视镜里看到冯总也上了车后,郑东耘收敛了笑容,不慌不忙地把车往前开了两米,然后朝着冯总车子的前脸,开足马力倒了过去。一声巨响后,郑东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后面喊:“不好意思啊,刚才手酸了!”      冯总立刻怒火中烧,靠!都说了不是有意的,还道了歉,你把我车前脸碓成这样是几个意思?   接下来,两人都把豪车开成了碰碰车,在停车场路口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彼此都十分来劲儿。巨大的碰撞声迅速引来了众多围观者,其中还包括很多还没来得及走的两位总的下属们,都跑过来引颈眺望,一边看还一边同仇敌忾、热血沸腾。      这还用问吗?这肯定是协议结果不如预期呀!对方那帮孙子真不是东西呀!看把咱们老大都憋屈成啥样儿了!      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分分钟要引发群殴的时候,两位总终于从撞得稀烂的车里出来了,初春寒冽的空气,终于让两个人冷静了下来,再看一看那两辆歪瓜裂枣的车,两人都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行为实在是幼稚又愚蠢。      围着车转了一圈后,两人分头打电话通知人来拖车。等待的这段时间里,看看周围群众期待关切的眼神,郑东耘和冯子思都意识到,当务之急是化解尴尬、维护大局、稳定军心。于是,这两人不得不握手言和,又凑在一起亲切交谈了片刻,决定把破烂溜丢的两辆车丢给下属,他们俩先去为即将到来的合作喝一杯。      然而他俩除了公事,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在附近一家酒吧里,两个人很快就沉默了下来,各自望着窗外,有一搭无一搭地喝啤酒。      此刻,他们心里想着的是同一个人,和她有关的种种猜疑盘桓在脑中,却很难问出口来,比如说,你跟她怎么认识的?过去处得好吗?她爱你吗?现在你们怎么样了?      最终是冯子思先打破了沉默,他举起酒杯,笑笑说:“来,让我们为共同认识的人们干一杯!”      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有很多,但只有一个人能让两人这样耿耿于怀,郑东耘心里一阵钝痛,举杯嘲讽道:“冯总还是先为自己干一杯吧,多年的夙愿得偿,不容易啊。”      冯总的夙愿偿没偿,冯总自己还不清楚吗?问题是这份苦楚他就算闷在心里沤烂了,都不想告诉眼前的二球。他就愿意看到他明明心里很不爽还努力装作淡定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比较好奇,你跟安琪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冯总问完,如愿以偿地看到郑东耘的脸色又暗沉了两分,他很不怕死地接着道:“按说你们俩的社交圈完全不重叠啊。”      不过郑总很快就收拾好心情,淡淡地答:“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想得起来?我可不象冯总,八百年前的一点破事儿,都还惦记得清清楚楚啊!”      冯子思一笑,低头想了想,说:“对,我和安琪相识的很多细节,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很清楚。一直到现在,我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她是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他鄙夷地看看郑东耘,说:“你看,明明我们才是最适合的,可偏偏中间夹着一个你。而你,你了解她什么?想到这一点啊,我真是没办法不讨厌你!”      说完冯子思就把酒瓶往桌上一墩,抓起外套走了。留下郑东耘一个人,坐在酒吧里认真咂摸这番话,品出了其中的真相,顿时心中忽悲忽喜、爱恨交织。      郑东耘往回走时,想起了很久以前,安琪给他讲过一个鸟蛋的故事。他想,他在把鸟蛋送给安琪时,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知道她想成为什么人吗?他是真的给予过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然后,他就想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曾少联家现在养着一条一脸蠢相的金毛,名叫欢欢。因为前任主人是河南籍人士,这狗听不懂普通话。你要让它坐,就不能说“欢欢趴下”,非得说成“欢欢,卧着”,狗才听得懂。      这狗到曾少联家后,导致他们全家普通话水平直线下降。郑东耘每每想起在外面装得优雅又知性的曾总裁,溜狗时得憋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后来他才知道,这狗竟然是曾总裁的前任女友送的。前女友移民海外,没办法再照顾欢欢,想来想去,没个接手的合适人选,最终把狗儿子托给了曾总裁的太太维安。      经此一事,郑东耘对维安刮目相看,他甚至一度觉得女人的感情神鬼莫测。两个明明应该很敌视的女人,竟然玩起了托孤。      以前,郑东耘单是从中觉得曾总裁情商了得,把前任和现任安置得妥妥贴贴,但现在,郑东耘却觉得,说到底,这其实是他们三人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什么地方取得的?      想到这个问题,郑东耘给曾总裁打了个电话。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关切地问:“你们家那条狗还好吗?那个……维安以前有没有想过给那条狗下毒?”      曾少联:……      他沉吟片刻,道:“谢谢你对欢欢的问候,它很好,至少目前它在家里的地位比我要高。”   “你是怎么办到的?”郑东耘难得低声下气请教,“就是让欢欢的亲妈和后妈和平相处之类的。”      “你想知道啊?”曾少联立刻得意洋洋了,“上次我说的那个项目,你再考虑考虑!等你考虑清楚了我就告诉你!”      郑东耘受不了那种嚣张的口气、直接掐电话后,曾总裁还在那头万分诚恳地嚷嚷:“一定要再考虑考虑……”      等他到了家,正在卫生间里刷牙,听到电话响,到客厅一看,是维安打来的。      维安问他:“听说刚才有人诬陷我要投毒,我的形象什么时候被你们糟践得这么刻薄了?”   郑东耘暗骂曾少联的三八嘴,只好说:“其实是我对你心胸开阔的程度不够理解。按说前女友和现任不是死对头吗?”      维安立刻激动了,“我就觉得你前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对劲儿!我就说你肯定是有问题!怎么?感情遇到困惑了?想谈谈吗?要不要给我说说?”      郑东耘不由感慨,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口子的三八属性还真是一致,于是扮深沉:“只是忽然对人性好奇起来。”      维安没有再在郑总的感情问题上纠缠,她换了正经口气,说:“在男女之间的感情世界里,你以为是三个人的问题,其实绝大部分时候,只是两个人之间出现了问题。有没有前任、和前任联系是否密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否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和尊重。”      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二次听到“信任”这个词。见郑东耘没有说话,维安又道:“比如我和少联,我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对待婚姻态度随意的人,对我和孩子也有爱心、够关心。既然是这样,那么对我们来说,前任就是关系好的熟人,对熟人好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郑东耘沉默了半晌,才挖苦说:“要不要在人前这么炫耀呀大姐!”      “当然要!爱一个人要说出来!要让他知道!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连语言都吝惜,又怎么会大方付出自己的真心?”维安谆谆教导。      郑东耘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了半晌。      有人说,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取决于他和父母的关系。郑东耘和他那对糟心的父母,几乎从来没有过应有的亲密。这恶果很早以前就开始显露,要他彻底去相信一个人很困难,尤其是在两人感情世界里。他象生活在猛兽出没的大草原里的草食动物,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剑拔驽张。   他自己也曾意识到这一点,并刻意控制过情绪,然而这象是变色龙的保护色,已经溶进了骨血,到了某个关键时刻,自动就会反弹。      而在这一刻,郑东耘把他和安琪相识的过程温习了一遍,心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      其实还是有很多理由的,比如一开始是欣赏她逗逼外表下的认真,后来是喜欢她的豁达和柔韧,再后来,是觉得她那种质朴和温和的底色,让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劈腿这种事来?这一点,他明明可以更早意识到的,一想到这个,尤其让郑东耘觉得挫败。      但想到最后,他又很生气。信任难道不应该是相互的吗?说好不要再跟冯子思见面的,为什么出尔反尔?还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说走就走没有片刻留恋,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让人很寒心啊。    ☆、大吵   开年以后,安琪重新忙碌起来。      认识新同事是一方面。有一天,她想起好久没有到自己的小网站上去了,于是登陆进去瞄了瞄,意外发现站上很热闹。大家相互拜年,还有人询问站长到哪儿去了。      安琪收到一大堆站内短信,其中有些是系统消息,掺杂着些版务管理的内容。其中有一条是小玉发来的。小玉去年在网站刚建好时被她拖过来当了本城版块的版主,这次发短息来说,她们原先预备年后把W市内的设计师们召集起来见个面聊一聊,在线下相互认识一下。这消息经她发布后,响应者甚众,有好几位还策划出聚会的主题和、形式和内容,又把类似聚会的信息提供给她,以供她参考。小玉还把帖子地址附在短信里,让她详细看一看。      安琪打开帖子,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发现大家的积极性果然都很高。插画师和设计师其实都是寂寞的职业,尤其是自由职业者,常年宅在家里画画做设计,出门和交流的机会很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群,但群里不会有人专门做主题聚会,不会有面对面交流的热烈和轻松。所以,一听说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聚一聚,顿时群情激昂,靠谱不靠谱的主意出了一大堆。      受大家情绪的感染,安琪也干劲儿十足起来。等她浏览完这些内容,已经过了十二点,关电脑前,她又看了看剩下的几条短信。其中有一条是一位出版社编辑发来的,说是看了她画的几幅游戏同人作品,觉得非常好,想跟她商量做一个系列出来出版。后面还附了很详细的联系方式。      这下子安琪是彻底睡不着了,她立刻加了编辑□□,发现对方也是位夜猫子。编辑姓乔,对安琪的作品大加赞赏,又委婉提出部分需要注意的地方,还详细解释了自己对这套同人作品的看法和期待。      安琪之前设计过游戏原画,期间曾刻意了解过国内的各种网游。那几幅同人作品是水墨古风,受父亲的影响,她对古典诗词颇为喜爱,因此那几幅画人物飘逸、意境高远,她自己其实也很喜欢。两人很快敲定作品的主题和内容。      那晚谈过之后,乔编辑摇身一变,由十分和气的知性女变成杀气腾腾的债主。晨昏定省,定时定点提醒安琪快点把稿子拿出来。顿时让安琪生出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感觉来。      这期间,她娘也终于要回老家了。回家之前,娘亲大人生恐那娘儿俩离了她要活活饿死,把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饺子、肉丸子、卤好的菜和剁好的肉泥。还把她近段时间打探出的各类信息一一告诉安琪,比如东边某超市晚八点后水果打折,十分划算;南边某卖鱼产品的老板不实诚,东西缺斤少两,千万不要去他家了;西边有家卖童装的店子物美价廉,以后她的乖宝买衣服都该去那儿……      安琪被她娘唠叨得烦了,嗐了一声,说:“我有钱!”      立刻被安琪妈戳着脑门骂了一顿,“有钱攒着!看你这狗肚子里搁不下二两香油的样儿!你爸也就是犟!哪象你又憨又犟!你莫非是不吃亏心里不舒服?拿绳子拽都把你拽不回来?哎呀想想我都快愁死……”      等送安琪妈到车站后,母女俩又尽释前嫌,安琪妈临上车前,安慰她的小心头肉,“我乖宝要听妈妈的话,别让婆婆担心!”又对安琪说:“你再辛苦一年,等我明年退了休,劝你爸也办个内退。到时我们都到你这里来当招生办主任!”      “啥招生办主任?”安琪没听明白。      “专门照顾孙子,不是招生(孙)办主任?”安琪妈给自己封了个大官,这才聚散两依依地走了。      晚上,安琪和陈跃然吃着她娘做好的饭菜,都觉得家里少了一个人,变得冷冷清清。饭后安琪干脆让儿子洗洗睡了,她独自在灯下画稿子。      正忙着呢,听到手机响了两声,安琪还以为是她妈发过来的短信,搭搭地跑过去,打开一看,是个没有显示姓名的号码发来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我在你楼下,下来我们谈谈。      虽然她第一时间把郑东耘的号码删了,但这不表示她记不住那几个数字。顺带想起的还有那天偶遇郑东耘时,他身边站着的那个漂亮姑娘。      谈什么谈?有什么好谈的?才心情好些了就又来招惹她!这个混帐莫非是见不得她过两天安生日子?      她知道她应该把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然后关机睡觉。但憋着一口气上床对身体也不好。于是她换了鞋,蹬蹬跑下楼,挟一腔怒火,快步走向站在车旁的那个人。      “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说完快走!”她把气愤和不耐烦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      郑东耘本来准备和安琪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的,一看她这态度,简直是弃他如草芥呀,那气马上就上来了。      “为什么骗我?”郑东耘生气地质问。      “骗你什么了?骗你吃还是骗你穿了?”安琪怒冲冲地回答。      “是谁说好的不跟那个家伙见面?!为什么背着我偷偷摸摸?”郑东耘更生气了。      “我乐意!以前解释你不听,这会儿想知道了?偏不告诉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妈的,以前还说有问题要好好沟通,这是好好沟通的样子吗?      “好,这事先放着。你他妈上次还敢踹我!”      “踹死活该!还敢说脏话,你风度气质喂狗了?”      “在外面跟人打架的人,怎么还有资格批评别人的风度气质?你怎么不去跟冯子思混黑社会?”      “我混不混黑社会关你什么事?我乐意!去找你的韩清妙去!看你们虚伪的商业精英范儿就恶心!”      “冯子思就不精英范儿了?怎么没见你恶心?还有,这他妈又关韩清妙什么事了?”      ……      两个人口出恶言,吵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象狗一样朝对方狂吠,还一个比一个更高声,最后把保安室里的大叔给惊动了。      保安大叔一看这两货,一个是业主,平时对人挺和气的,另一个前一阵总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有一次还送保安们一大袋水果吃,说起来都是好人啊。当下大叔判断出,这是小情侣吵架了。      “你们俩冷不冷啊?跑在这风口上吵架,”初春晚上,小风跟刀子似的,大叔把大衣裹紧,好心好意地劝架:“别吵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回家里去!该认错的就认个错,暖暖和和地,什么事情不能解释清楚?”      郁积多时正在发泄的两个人停下来,看着大叔,又相互望望,都觉出冷来。安琪觉得自己十足是个神经病,分都分了还在这里吵个什么意思?当下冷哼一声说:“他才不会有错!他哪儿错了?错的是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见!”      说完转身就走,把郑东耘噎得咬牙切齿。看她断然绝然的一副样子,更是怒从心底起,立刻上车,嘭一声摔上车门,油门一轰,径直离去。      郑总把车开出门外,才突然冷静下来,坐在车里默默地抽起了烟。      他想,我他妈这是干什么去了?专门去吵架的?一开始不是准备解决问题的吗?……怎么这么容易就被那死女人带到沟里去了?      在检讨了自己之后,郑总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他生平没什么追求女人的经验,不知道怎么拉下面子放低身段去哄人开心。何况,吵成这样,有什么问题多半都得往后推了,得等双方都冷静冷静。      闲着无聊的时候,郑东耘又回忆了一遍吵架时的情形,终于从对骂中咂摸出别的滋味来:安琪那勃勃怒气中,分明含着醋意啊,……他当时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旧好   过了两天,W市举办一个动漫节,各种动漫作品在里面都有展出,还有奇奇怪怪的COSPLAY秀,云联也是联办单位之一。郑东耘平时对这种活动仅仅停留在理论认识的层面上,这次却决定亲自到现场去了解一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动漫绘本,——就安琪那爱好,对这个想必一定有兴趣。      孰料动漫节第一天就人头攒动,场面相当火爆。广场和展厅里不时走过一些打扮奇奇怪怪的人物。郑东耘往里走时,被一个不男不女穿得象蛇精一样的家伙拉住了,说是看他长得帅,要和他合个影,被郑东耘冷淡地拒绝了。同时他非常英明地决定赶紧回去,——此处蛇精病太多了,要看也得等过两天再来。      就在他往外走的时候,隔着一大堆人,他竟然看到了安琪。只见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大衣,抱着一摞书,在人潮中忽隐忽现。等郑东耘逆着人流追到出口处时,人早没影了。      郑东耘在出口处站了一会儿,猜测安琪是要去坐公交车,便往站台方向走,等他赶到站台时,正好看见安琪上了一辆巴士。      他很有点怅然若失,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错失”这样的字眼,赶紧提醒自己打住,便转回去取车。      W市的交通一如既往地不好,车子走走停停,到过一个立交时,终于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郑东耘坐在车里,看到前面车上一哥们打开车门,站在车旁边伸着脖子往前望,望了一会儿,突然就象慌张的兔子一样,连滚带爬地扑到车里,拿出个车载灭火器,径直往前跑了。      他有些诧异,摇下车窗问旁边司机,“怎么了?”      旁边人也惊诧,这时前面一个人忽然惊叫起来,“哎呀我操!哎呀我操!前边有辆公汽烧起来了!”      郑东耘反应了两秒,突然就象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安琪坐的公汽也是往这个方向开的,不会正好是她坐的那一辆吧?      他拉开车门,撒丫子就往前跑。      路上堵成一条长长的车龙,消防车不可能过得来。有些不明就里的人在不耐烦地按喇叭,有些看到起火的人跟他一样在往前跑。郑东耘越往前跑,越觉得心慌。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他还有好多话没告诉她,还有好多事没一起做,这绝对不行!      等到跑到着火的公汽旁边,场景已经一片混乱。不知什么原因,公交车的车门只开了一小条缝就卡住了。驾驶室旁边的门倒是开着,可火是从车头上烧起来的,已经把驾驶室都燃着了。火势很大,车载灭火器没有什么用。车上车下,尖叫呼喊声响成了一片。有个人正拿一个折叠凳使劲敲后面的窗玻璃。      郑东耘围着车转了一圈,开始大叫安琪的名字,还冲上去,疯了似的踹那个卡住的车门,旁边有两个男的见状,也都一起冲那扇车门使脚踹。      正在这时,后面那扇窗嚯榔一声被敲破了,车外的人立刻拥过去帮着把人往下接,车里人还不少,郑东耘从窗子往里看,没看到安琪,心里更慌,担心她在里面被熏晕了,又跑去试图踹开那扇该死的车门。      正在使劲儿,就听旁边人说:“快让一让!让开让开!”      只见一个男的拿着个手持切割机冲了过来,打开发现没电,又慌忙回过头去喊:“注意电线!别踢着我电线!”重新打开切割机,这回有电了,他立刻嘎吱嘎吱地割起车门来。      郑东耘无门可踢,又去那边窗户下守着,眼看出来的人里面没有安琪,心里是彻底慌了,把手卷成喇叭,往车里声嘶力竭地喊:“安琪!陈安琪!”      在嘈杂的人声和机器的切割声里,安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四处张望好一阵,才终于看到象条疯汉一样在车旁嘶吼的郑东耘。      郑东耘的形容前所未有地狼狈,他没穿外套,身上一件休闲款的毛衣,不知在哪里挂出个线头,脸上还有块被油烟熏出的黑记,喊得声音都劈了。      安琪心里忽然就对他什么气也没有了,这傻子,他难道以为她在这辆公汽上?她赶紧往前挤,边挤边喊郑东耘的名字,喊了有三四声,他终于听见了。      只见郑东耘转过头来,在人群中寻见了她。他眼都红了,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几乎是凶神恶煞般走过来,翻过护栏,使出浑身的力气,恶狠狠地把安琪抱住了。      人群中一阵欢呼,车门的几个栓子终于被割断,几个男人联手把门掰了下来。在火势漫延到整辆车上之前,车上的人终于都安全转移到了路边。      人群却都没散,刚刚亲历过这惊险一刻的人们都十分激动,有人拿手机拍视频,有人忙着打电话,更多的人在路边热烈地相互交流自己看到的事情始末。      郑东耘和安琪手牵手,默默站在路边,看着那辆公交车烧成了一个焦糊的空壳。      “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郑东耘平静地看向安琪。      “我要跟你在一起!”他皱着眉,极其严肃地说:“如果你心里还有气就撒出来,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而言之,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两天后,郑东耘重新出现在安琪家的时候,陈跃然很是诧异了一下。      他看着郑东耘说:“哟……”      郑东耘蹲下来,递给他一个纸盒子,说:“看我给你带了个什么东西。”      他打开纸盒,看到一辆会翻跟头的遥控小赛车,于是有点惊喜地说:“呀……”      等安琪把纸盒包装拿去扔时,陈跃然和郑东耘坐在地上玩车,小胖子看了看郑东耘,说:“你出差回来了?”      郑东耘一时很有点惭愧,想了想回答:“是啊,我出完差了,就回来了。”      小胖一本正经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嘀咕道:“幸好你在出差的时候,没有遇到霸王龙。”      郑东耘怔住,霸王龙是怎么回事?      不过小胖很快解开了他的疑惑,他说:“我爸爸就是在出差的时候,遇到了五十头霸王龙,我爸爸为了地球人的安危,杀死了那五十头霸王龙!”      这还是郑东耘第一次听陈跃然说起他爸爸,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提起,心中简直五味杂陈,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爸爸怎么样了?”      陈跃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被最后一头霸王龙杀死了。”他低头摸起遥控车来。      “哇哦,”郑东耘呆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爸爸真了不起!”      陈跃然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可是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信!他们说世界上没有霸王龙!”      郑东耘想了想才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杀死霸王龙的爸爸!”      陈跃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点头道:“这是个重大的秘密,小东叔叔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郑东耘点头,对和小陈同学能共享一个秘密感到相当荣幸。随后又讨好地问他:“哥,这个周末我们要不要去游乐园玩?”      在去游乐场嗨皮、去弓箭俱乐部参观之后,一个周末,郑东耘让安琪和陈跃然跟他一起去一家真人CS游戏基地玩。      不用说,一大一小两个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坏了。轮流对郑总进行了采访,很问了些诸如“枪是真的吗”、“被打死要怎么办”之类的白痴问题,后来安琪终于问到重点,她说:“这个要很多人一起才好玩吧?我们跟谁去?”      当得知同去的是云联集团的头头脑脑及家属时,安琪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些人多是当年和郑东耘一起创业一起发展,是同事、搭档,也是朋友。她想,这是丑媳妇要去见公婆了,踌躇了一阵问郑东耘:“他们都好相处吗?谁脾气比较怪一点?”      “好多人你不是都见过吗?”郑东耘从报纸上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      安琪去面了半天壁,又跑来问郑东耘:“你说,我明天是弄成温柔娴静型好,还是走知性优雅风?”      郑东耘忍住笑,说:“请问这两组词跟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就是死鸭子嘴硬!”那女人倚门掠了掠头发说:“我这么沉鱼落雁、貌美如花,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写信,武能纳鞋底,你看不见啊?看不见纯属眼瞎!”      郑东耘还没答腔,一旁的陈跃然却听不下去了,慨然道:“妈,老师讲我们每个人要谦虚!”      安琪:……    ☆、游戏   第二天,一家三口和云联的那拨人先在东城一个三岔路口汇合,各自带家属前往。曾少联一家,集团一位刘副总也带了老婆孩子,还有总工叶孟明和一群高管们。IT企业的特点就是年轻化,年龄最大的刘总才四十多岁,往队伍里一站,显得格外德高望众。      大家下了车,也有往安琪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都乱哄哄地介绍或自我介绍了一番。      曾总裁一见到上次误以为是冯家私生子的陈跃然,便忍不住上前招猫撩狗,瞪着他说:“小屁孩!”      陈跃然出其不意,简直气坏了,往郑东耘身后缩了缩,怒斥道:“我说你才是小屁孩呢?”      曾少联深谙激怒一位少年之道,岿然不动道:“小屁孩!”      “你才是,你是十个那么多的小屁孩!”      “小屁孩!”      “你是一百个那么多的小屁孩!”      ……      郑东耘看不下去,对陈跃然说:“对智商比我们低的人要宽容,不要和他们吵,会把自己也拖笨的。”说完把他引到随团的另几个孩子中,让他们相互打了招呼。      曾少联家的公子年方七岁,吴总家是两个千伶百俐的双胞胎姐妹,对小弟弟都很友爱,更何况还有曾家那头傻金毛狗。陈跃然稍作矜持,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这当儿云联的总工和安琪也聊开了天。叶孟明个子瘦小,戴着幅黑边框眼镜,表情很严肃地打量安琪,问她:“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在CS基地,一个跆拳道高手、一个功夫高手和一个散打高手比试,谁会胜出?”      安琪前两天感冒了,还没完全好,她愕然地吸了下鼻子,说:“谁会胜出这个问题……取决于谁拿着枪。要是都没枪又要以命相搏,……一般情况下谁不要命谁赢。”      叶孟明想了想,严肃点头说:“不错,你的答案充分考虑到了CS基地这个大前提。”      安琪没想到自己抖个机灵会惹来这种夸奖,赶紧说:“三军阵前勇者胜,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至于纯技术交流我就不知道了。”      叶孟明看安琪一眼,极正经地讲解:“一般情况下,只有剑龙这种体积庞大、脑容量又非常小的动物,才会在身体其它部位,比如说脚趾头这种地方进化出神经元组织。但剑龙恐怕不太了解‘三军阵前勇者胜’这种道理。”      安琪大力点头,她已经看出来了,在叶总工看似古板的表情下,其实隐藏着一颗逗逼的心。这与她八字相合,三观相近,令她十分一见如故,故而赶紧说:“我也要请教你一个问题,就是这款单反,上次我到剧院里拍舞蹈,你看就是这几张照片,都是一样的参数,这两张却有噪点,你给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的参数是这样的……”      这哪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解释得清楚的?更何况以叶总工在摄影方面的造诣,能从一个问题阐发出十个问题来。所以再上车时,人员座位进行了调整,安琪和叶孟明都上了郑东耘的车。      周六上午,出城的路上车满为患。走走停停,一步一挪。在郑东耘车前的,不幸正是一辆宝马,而陈跃然不知从哪里来的观念,坚持认为宝马是世界上最贵的车,所以他眼瞅着前面那个蓝白电风扇标志忽远忽近,心惊胆战,唯恐郑东耘一不小心撞了上去,一路简直操碎了心。      如今他和郑东耘关系好了,也不拿他当外人。所以在郑东耕又踩了一脚刹车时,陈跃然一拍座位,痛心疾首地说:“你能不能开车小心点?要是撞了我们可赔不起!要把房子卖掉!到时我们只好去睡大街!要和邪子们睡到一起!”      安琪他们家乡话,把疯子都称“邪子”,郑东耘瞥了情绪激动的陈跃然一眼,淡定得很:“闭嘴!你这个小二货!”      啊呀呀,他还不以为然!陈跃然立刻气愤了,还嘴道:“你个老二货!”说完还不解气,又道:“你个烂西红杮!”      郑东耘:“你个臭鸡蛋!”      “你个枯白菜帮子!”      “你个酸烘烘的腌萝卜!”      ……      坐在车后座上谈得津津有味的两个人,都愕然抬头看着吵得津津有味的两个二货。安琪捂住了头。郑总,不是说对智商低的人要宽容吗?不是说吵架会拉低智商吗?郑总你刚说的难道都忘了吗?      所幸堵的路段并不长,一出城车速就提起来了,不到一小时,就到了那个真人CS游戏基地。竟是建在江滩一座荒岛上。一边是类似兵营的一排房子,据说可提供军事化的餐饮住宿,可以体验一把军营生活。另一边是大片的沙滩和起伏的草地,隐隐可以看到里面布满壕沟和残破的碉堡,靠河一带还有个很陡的斜坡,长着半人深的荒草。河边泊着破烂溜丢好大一艘船,据说那就是CS的场地。      一下车,一帮人立刻迎了上来,原来是基地的负责人,安琪听他们话里话外那意思,这竟然是云联的新产业,还未正式对外营业,他们此行,一为体验,二为考察。      正乱着,又进来一个车队,一帮人呼呼喝喝地下了车,过来打招呼。原来是另一家受邀而来的IT企业头脑们。其中一个中年胖子,被称作林总的,特激动地连称场地“很有感觉”,迫不及待地要先打一场。      那边公司的人自去整队。这边叶孟明也表情严肃地开始念参加人员的名单,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军事迷,又以指挥长的身份做了简短讲话,主要内容是激励士气,底下人刚从车上下来不久,个个都有点懒洋洋的,及至听到叶孟明说打败了不准喝啤酒,才虎躯一震,纷纷亮嗓子答应,然后去换衣服了。      郑东耘看安琪也乐颠颠地要去换衣服,喊住她小声商量:“你感冒还没好,干脆跟薇安在一边玩会儿,别待会儿跑出一身汗来。”      安琪瞪圆眼睛,说:“怎么可能?我其实是个男人你不知道吗?”      郑东耘笑起来,“好吧你去吧,一会儿小心点!”      及至大家换好衣服出来,薇安正指挥人搬烧烤炉,一眼看到安琪,不由夸赞:“呵,你这身可真帅!”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军装,同样一套迷彩野战服,穿在有些人身上,那是又土又挫,比如叶指挥长;穿到另一些人身上就格外衬得腰细腿长,英气勃勃,连皮肤黑都成了优点。这会儿安琪听到夸奖,眯眼一笑,长眉俊眼里透出点小小得意来,简直顾盼生辉,看得郑东耘都怔了几怔,一脚踩在坑里,险些绊了一跤。      偏曾少联还在旁边贱嘴贱舌地叹息:“不争气!这幸好是我们的人,这要是敌方队伍的,咱们也不用打了,老郑直接就中美人计了。首席狙击手都没了还打什么打?”      郑东耘理都不理他,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薇安在旁边笑:“你取笑他们干什么?你看说得东耘都难为情了。”      安琪到了屋外,和大家会合。几个孩子也蹦蹦跳跳在旁边看稀奇,陈跃然跑过来,摸着安琪拿着的枪,内心万分艳羡,嘴上却不屑地说:“切,AK47呀,垃圾!”      “咦?”安琪惊讶了,“你还知道AK47?那你还知道什么?”      “巴雷特□□是我的最爱,德国G3狙击□□,连发最准了。射程最远的是Tac-50狙击□□……”陈跃然跟他娘科普。      “嗬!知道得不少呀小朋友!”旁边的人笑起来,安琪瞠目结舌地问:“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当然是……”陈跃然正要显摆,突然住了口,想到他小东叔叔给他看狙击游戏界面的事,当然打死也不能告诉他娘,于是机智地说:“因为我很聪明嘛。”      说完就找他新认识的朋友玩去了。安琪站起身,瞥了一眼不远处跟人说话的郑东耘,决定回去好好审查审查!      营地请的几位教官,据说都是退伍的特种兵,开始对学员们进行培训。因为双方有很多人以前都玩过真人CS,简单培训后游戏就开始了。两家公司分别为红黑两方,哪一方越过沙滩上船,抢占船头控制室就算胜了。      安琪一边跟着队伍找有利地形隐蔽,一边摆弄对讲机,自然就落到了后面,跟叶孟明成了一小组。      叶孟明一看就属于光说不练型的,动作敏捷度还比不上安琪,场地里地形又复杂,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安琪便停下来,躲在一堵墙后等他,结果一眼就瞧见了前面的郑东耘。只见他爬上一堵矮矮的碉堡,正对外面射击,却没看到右后方转过来黑方一个士兵。安琪慌忙拿起对讲机,乱七八槽好一通按,对着机器吼:“东耘,你后面!注意你右后面!”      郑东耘听到叫声,还不慌不忙回头朝她这个方位笑了一下,然后才转身,瞄准,射击,一枪中靶,可谓姿势流畅一气呵成,骚包到不行。      安琪大乐,又掐着对讲机说:“郑东耘,你好帅!”      喊完她就懵了,因为旁边叶孟明肩上挂着的对讲机也传出了这句话,并且叶孟明还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      显然对讲机不是电话,通话不能做到一对一,她犯花痴全红队都知道了!在这种艰难的情势下,郑东耘居然还答了话,对讲机里的声音,象是憋着点笑意,说:“谢谢啊安琪。你也很帅。”      片刻的安静后,对讲机里一片大哗。      “不是吧?CS里都能秀恩爱?我们单身狗到底还活不活?”      “郑总,我支持你,机会就在眼前!直接enter我爱你三个字!”      “来参加CS吧单身狗们,在战斗中坠入爱河吧朋友们!经过了血与火的考验,经过了帅或不帅的甄别,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安静!都给我安静!到底还玩不玩得成了?”      ……      是谁说IT男程序猿们笨嘴拙舌不善表达的?是谁说的?啊到底那种屁话是谁说的?      安琪抱着枪,羞愤交加地蹲在地上,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了。      然后叶孟明还来一本正经地指导她:“虽说是游戏,也应该认真对待。战斗中每个人都有编号,郑东耘的编号是07。刚才你应该喊07号你真帅。”——虽然他委实觉得这种通话没什么必要。      耶稣基督可以作证,他没有笑话她的意思,甚至没觉得哪里好笑,但安琪听完这段话,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后来还是敌方士兵拯救了她,为了活命,或者说为了中午那顿啤酒,红方鸟人们顾不得取笑这对可怜的鸳鸯了。安琪和叶孟明左躲右闪,朝目标龟速前进。两人找到一个障碍物后,安琪听他喘得跟头牛似的,决定先休整片刻再说。      就这当儿,那堵墙的缺口后突然窜过来一个人,端枪对着叶孟明,却没提防靠墙站着的安琪,情势紧急,安琪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脚踹了过去,却没想到,那人老大一条汉子,竟然扑地一声倒在地上。      她赶紧上前扶,一面还万分抱歉地说:“对不起,没伤到哪儿吧?”      这名黑方士兵十分不幸,倒下来的时候鼻子正碰在枪上,当下鼻血长流,把安琪惊着了。没想到这人迅速爬起来,抬枪就把叶孟明给结果了。      叶孟明从头到尾只顾得上吱哇乱叫,就这么毫无质量地死了。他快气死了,指着对方命令安琪:“快打死他!打死他呀!”      安琪只好又手忙脚乱地直起身,端起枪对着黑方一阵扫射。      这人十分敬业地重新倒在地上,作出了死不瞑目的姿势。      叶孟明一边气愤地指责安琪:“枪是用来干嘛的?你又不踹死他!他倒了你倒是及时补一枪啊!呆站着看我挂!”一边懊恼地踢一脚阵亡的黑方士兵说:“老肖,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别演了快滚起来。”      被称作老肖的男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打量着安琪说:“我靠,刚才那是铜人十八脚吗?”      安琪心里乐不可支,觉得这帮人太搞笑了,面子上还要照顾叶孟明,作出沉痛的表情,简直要人格分裂。她和叶孟明护送老肖出场地找医生去,一路左一声抱歉右一声对不起,搞得老肖都不好意思了,连连声称是自己没注意。      场地外已经坐了一批尸体,都对他们的到来表示幸灾乐祸,其中一个中年胖子还站了起来,特激动地说:“哎呀老叶,又这么早就挂了?可不是吹,我黑方将士……哎呀我操!老肖你这是怎么了?这还挂彩了?”      场外群众闻言,纷纷跑来围观,待命的场医正闲得长了虫,听到这话,赶紧拿出急救箱,乐颠颠地过来给老肖处理伤情。一群人七嘴八舌,嘘寒问暖,把场面整得象英雄拯救世界后归来。      正在这时,对讲机响了,传来曾少联的声音,“01号和12号,请报告你们的方位!请报告你们的方位!”      安琪赶紧回答:“报告!我们在场外,叶工……不对……01号已经被击毙……打死……不……是光荣牺牲,12号马上返回战场!”      片刻寂静后,对讲机里又是一片大哗。      “长官!长官你怎么能被击毙!不长官,你不能离开我们!”      “01号你安息吧!被击毙不是你的错!弟兄们会为你报仇的!”      “快说!是哪个龟孙把指挥长击毙的?红方全体弟兄不会放过他!”      “安静!都给老子安静!到底还玩不玩得成了!”      ……      安琪抬起头,看到龟孙和01号长官以及围观群众都很无语地将对讲机望着,一时非常尴尬,只好说:“那个,呃,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起了笑闹声,大伙七嘴八舌开起了叶孟明的玩笑。安琪边走边安慰自己,哎呀没什么大不了,老娘今天就是来丢人搞笑的又怎么样?    ☆、朋友   安琪到船上时,还赶上了最激烈的巷战,总算她仗着自己身形比男人小巧,动作迅捷,还打死黑方一人,过了把瘾。      最后红方以微弱优势击毙黑方所有人,抢占了控制室。大伙儿喜气洋洋地往外走,看到安琪,笑得格外开心,纷纷打过招呼,还都往后一努嘴说:“老郑在后面。马上出来。”      她只好靠在舱壁上等老郑。郑东耘从长长的过道走过来,看见安琪,老远就露出笑容。一身野战服,越发衬得他鹤势螂形,硬朗挺拨。安琪看得一时忘了自己的丢脸之举,也跟着笑。      总算她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还知道四面看了看,发现没有旁人,于是拿出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派头来,小声道:“哪里来的小郎君,这般俊俏,快跟姐姐家去!”      郑东耘笑得很开心,问她:“家去干嘛?”      安琪笑道:“家去与我耕田打耖,为奴为仆。”      某人笑出了声,哼了一声说:“要人干活,总要先给点甜头!”      “也罢,每天烘个烂烂的猪蹄把与你吃!……不然你还想干嘛?喂……”      郑东耘搂着她腰,头抵着头,轻轻一吻,笑道:“哟,原来是个有色心无色胆的家伙!”      两人腻腻歪歪亲了一阵,才手牵手,并肩往回走,安琪想到今日遭遇,唉声叹气说:“估计叶孟明这回要恨死我了。”      郑东耘假惺惺地安慰她:“没关系,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不过这家伙是气量小,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烧烤时间里,叶孟明都不愿搭理安琪,因为觉得整场游戏都被她玩坏了,使行动的紧张刺激程度大打折扣。好在经此一役,其他人都和安琪成了自来熟,要人帮忙时都直接喊她,一点也不拿她当客人。      小孩子们早就吃过一场,跑到草地上打滚去了。男人们在旁边吃吃喝喝兼吹牛,场面十分热闹。薇安在烧烤方面很有造诣,烤出来的肉串色泽金黄,麻辣鲜香,极受欢迎,险些供不应求,安琪便帮她打下手,把腌好的肉串到竹签子上。      不一会儿,郑东耘端着盘子过来了,拿起一根肉串喂到安琪嘴边,说:“你也尝尝。”      安琪两只手都带着一次性手套,于是就着他的手吃了,吸溜一下鼻涕,夸奖薇安道:“嗯!烤得真好吃!这手艺得教教我!”      不一会儿,郑东耘又来了,手里拿着一盒纸巾,往外抽了两张,往安琪鼻子上一按,命令道:“擤!”      于是安琪把脸偏向一边,就着他的手擤了一回鼻涕,又继续串肉。郑东耘帮她把鼻子擦干净,就去丢纸了,擤的和被擤的若无其事,仿佛再天经地义不过。旁边的薇安和来取食物的叶孟明却震惊了!      世道真的变了!这……这他娘的还是郑东耘吗?还是有洁癖的郑东耘吗?他居然在为别人擤鼻涕!陈安琪的鼻涕,难道它就不是鼻涕了?      郑东耘扔了纸巾,也过来取食物,还在震惊的叶孟明往边上让了一下,鄙夷地说:“走开!你这个刚擤过鼻涕的家伙!”      郑东耘瞥他一眼,气定神闲地说:“我愿意过来吗?五米开外都能闻到单身狗的酸爽气味!”      “咦?”叶孟明正待怒驳,回头看到曾少联也走了过来。原来曾总裁觉得,秀恩爱能有效营造男人负责任爱老婆的形象,进而提升公司整体品位,因而也特地过来,将一串甜肠举到了爱妻嘴边,薇安边笑边吃了。      叶孟明又惊诧了,转过头鄙夷地对郑东耘说:“难道她们折了手?”      郑东耘没作声,他只是同情地、甚至怜悯地、又意味深长地望了自己的老搭档一眼,转身走了。      叶孟明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刺激!啊呀呀,好几年前是哪个畜牲说除了他外婆其她女人都是外星生物无法理喻?一年前是谁说爱情很无聊婚姻很无趣?几个月前是谁讽刺亲热的小情侣“他们是巨型连体婴吗”?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你以为和他志同道合,没想到他飞快地变了!      叶孟明决定,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要好好地考察一下安琪,看看她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让一个有茅坑脚踏石之称的人改变了自己的三观,不客气地说,这简直是神迹。      午餐结束后,郑东耘们跟着基地负责人四处考察去了,这边太太团便请教官教两招简单易学的女子防身术。教官是前特种兵,姓韩名磊,长得高大帅气,一身硬汉气质,深受女士们的欢迎,被大家亲昵地称为磊子。磊子便铺下地垫,教了两招招式,击档和击下颏,并逐一和女士们进行了演练。      老肖正好过来围观,连忙指着安琪说:“磊子你可当心这位女英雄,小心她一脚踢得你从此不举!”      磊子咧嘴笑,便招呼安琪:“女英雄,来过两招?”      这正合安琪的意思,见着高手,便觉技痒,安琪紧了紧鞋带,脱了棉衣下场,道声承让,准备比划两下。      磊子一看她身法,便知道是练过的,倒也不敢小瞧,绷着手劲直击面目,被安琪一滑一躲,回身一个后旋踢,双方兔起鹘落,瞬间已是过了几手。      旁边人哄然叫好,还鼓起了掌。      几招之后,安琪被他拍中左肩,退开两步说:“不行,我太菜。你悠着劲儿呢,不然早被你打骨折了。”      磊子拍了拍衣服,笑道:“你也很厉害,幸好我闪得快,还是被你扫中衣角了。”又点拨她:“招式很实用,一看就知道教练专业。你柔韧性够了,力量上能进一步加强就好了。”      有两位男士看得心动,也要跟教官请教。不知是磊子存心卖弄,还是上来的人委实太弱,下得场来,被磊子三招两式间一耸一推,便要跌倒,又被磊子一抢一拉,就成了半个公主抱的姿势。      旁边人哄然大笑,老肖愉快地起哄:“哎呀不行,你看你们还抵不上一个姑娘家!”      等郑东耘回来时,大家望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搞得他很莫名其妙。那位被称作林总的中年胖子还特意走过去,拍着郑东耘的肩膀说:“郑总,我认识一位很厉害的泰拳教练,下回介绍给你。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多保重!”      “什么意思?”他淡定地瞥一眼正跟孩子们玩的安琪,回头道:“我家这位,在家可是连砧板都拿不动啊。”      林总那眼神,先是觉得一物降一物,对郑总很钦佩;再是想到精明的郑总有可能被欺瞒,觉得很同情;又想到这种欺瞒代表两人相处中郑总更强势,觉得更佩服……,总之不一而足,十分精彩。      等后来看到一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喊安琪妈,喊郑东耘小东叔叔时,望过来的眼神就更复杂了点,还暗含猜测。      薇安是个处处留心的,恐怕安琪为此难堪,便过来找她搭讪聊天。先谈些育儿心得,后来笑道:“你跟东耘挺配的。以前我总觉得他象一架机器,理性、精确、一丝不苟;现在,身上有人间烟火气了。真的,他跟你在一起,改变挺大的。”      安琪说:“他没变啊,”停顿一下又说:“他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不会轻易露出来给人看到。”      薇安笑了笑,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道:“别在意那帮土鳖,在国外,带孩子的女人去当王妃、当第一夫人都不稀奇,亏他们个个还是留过洋的。”      安琪不以为意地笑笑说:“现在流行的观点不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嘛。”      薇安嗤笑:“说这种话的男人,哪会懂什么是鲜桃和烂杏!”      “倒也不能这么说,人们看一件事情的角度不同,所见所得也不一样。”安琪想想,感慨了一下,“不过,我偶尔会觉得,现在的女人,想离婚就能离,想单身就能单身,真的是太好了。即使被人嘲讽为剩女和烂杏,跟过去比也是实实在在的进步。至少这证明我们还有选择的自由,还能保持独立的人格,是吧?”      薇安赞同地点头:“有些男人总是不明白,姑娘们宁愿单身也不愿意凑合成个家,是因为男人们实在不配,他们跟不上这个时代,还以为世界是两百年前的世界。更何况爱情和婚姻充满了主观。一个人把对方当仆人,他得到的就只是仆人;他把她当公主,他得到的就是公主。为家庭付出是一回事,可有哪个姑娘会甘心让自己的后半生只是成为仆人、保姆、老妈子?”      安琪也很赞同,还举例补充佐证了职业妇女是多么有必要,两位女权斗士相谈甚欢。      正谈得开心,曾少联牵着他家一身是泥的孩子过来了,薇安立刻化身欧巴桑,跑去车里拿替换的衣裳,碎碎念里饱含着身为孩奴的自觉和深情。      安琪家的大哥好不了多少,脸盘子上流出道道黑汗,一擦,成了个花猫脸,从鞋底上刮下来的泥足有两斤重。      到了要走的时候,几个孩子依依不舍。薇安也真诚邀安琪去家里玩,还在心里感慨,女孩子只要自尊自爱,不自我弃逐,迟早是会交好运的。 ☆、亲人   回去路上,陈跃然太辛苦,上车就睡了。安琪跟郑东耘聊天,便问他:“你们几个当时是怎么凑到一起开公司的?”      直面接触传说中的云联三剑客后,安琪感触良多,觉得成功人士果然不可小觑,端的是各擅胜场,各有千秋。曾少联是不用说,象薇安,说话做事无不周到利落,情商高到和人猿都能建立友谊,恰好和智商高到没朋友的叶工形成鲜明对比。至于她们家郑东耘,其实情商智商都很高,人家只不过不爱显摆而已。那样也很好,至少让人放心。      “叶孟明是我大学校友,最早是他提出来想开发游戏。老曾则是我在银行工作时认识的客户。那时他开一家小公司,濒临破产,苦苦支撑。”说到此处,郑东耘一笑,“说服他关掉那家小公司跟我们干,还费了不少周折。不过后来觉得很值,幸好把他拉过来了。”      这倒出乎安琪的意外,她原以为是曾少联慧眼识珠,说服了另两位书生,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她想想又问:“我看有的报道上说,云联刚起步时,才五个人,三张桌子什么的,真的假的?”      “这种血泪史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讲,可以说三天三夜。”郑东耘瞥一眼安琪,“你想知道老曾和薇安怎么认识的么?”      不出他所料,某人立刻坐直身子,炯炯有神地点头,“想!太想了!”      “后来我们公司有了上十个人,七八条枪,就到一幢大楼租了间办公室。中午没地方吃饭,天天从外头叫盒饭。同一层还有一家广告公司,请了人做工作餐,伙食开得可好了,大伙儿都要跳槽,连我都想过去跟他们干。曾少联知道后气得要死,跟我们发了毒誓,不惜卖身卖血,也要让我们在广告公司搭个伙。”      安琪乐死了,问:“他是卖了身,还是卖了血?”      “那不清楚,反正最后这事终于是成了。”郑东耘笑眯眯地答:“广告公司的老总是个女的,就是薇安。”      安琪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问问这段黑历史,看一脸儒雅的曾总裁作何反应。她暗搓搓地兴奋了半天,又道:“不对啊,不是前一阵子还有人说薇安那什么,凭美色上位,难道说反了?竟是曾总凭美色上位?”      “有可能。”郑东耘八卦完曾总的情史,补充解释道:“不过后来,广告公司那边生意不行,薇安就把公司关了,又出去游历了一番,这才被老曾收编到云联旗下。那时云联员工已经不少了,薇安一来就被派到分公司当总经理,议论的人还是挺多的。”      “她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对不对?”安琪对薇安印象颇佳,连带对她的工作能力也很有信心。      “刚开始也不行,IT企业和广告公司到底不一样。捅了不少漏子。不过她适应能力其实挺强,后来就顺了。”      安琪握拳,满脸星星状,“我就知道,薇安是很厉害的。”      郑东耘看她那小样,十分不以为然,说:“我觉得,你男人更厉害一点。”      安琪望着他笑,一脸“那当然”、“那还用说”的表情,令郑东耘万分受用。他想,外人和内人的崇拜还是有区别的,外人的崇拜带来的到底是虚荣,内人带来的,则是满满的自豪。      车进城区的时候,安琪的电话响了。      她拿起手机喂了一声,却没有声音,看看号码,是方翘楚打来的。      “喂,翘楚吗?说话呀。”      过了好一阵,才听到方翘楚在那边喊了声安琪,然后哽咽着哭了起来。      方翘楚哭了一阵,什么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安琪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搅得心神不宁,决定要去学校一趟,看看方翘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之前,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安置好陈跃然。周一送去上学就好了,幼儿园里老师们照顾孩子的经验很丰富,到时间按时接送就行了,可周一前不是还有个周日吗?      郑东耘倒是一口答应照顾孩子,可安琪不放心啊,她觉得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从路上她就开始给郑东耘交代各种注意事项,比如家里洗衣机一定要断电,否则那小混蛋爬进滚筒里不小心打开开关就糟了;又比如熨斗一定要放好,眼错不见死小子就能拿出来,分分钟把地板烧糊;再比如出门玩一定要带两条毛巾,塞到孩子背后注意替换,否则出汗了容易感冒……      她的交代随心所欲,基本是想起一件说一件,从路上一直说到了晚上。到了夜里十一点多钟,她正收拾行李时,接到了郑东耘的电话,他说:“我发了个邮件给你,你看一下。有什么遗漏再告诉我。”      安琪打开邮箱,看到了郑东耘发过来的文档,点开一看,差点喷了。      郑东耘把她说的注意事项一件件都作了标注,还把周日的安排作了详细周密的计划,比如上午九点到十点做什么,十点至十一点做什么,等等。      安琪好笑和感动之余,却忽然从中体会出一点惶恐来。      她想,自己估计是吓着他了,让他认为照顾小孩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精密的高危行业,这很不好。      于是她给他发了短信,说,忘了我说的话吧,好好享受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光就行了。      第二天郑东耘准点到达,安琪已经把儿子收拾好了,正等着他。走之前又专门把郑东耘拉到旁边,递给他一个毛绒玩具,说:“来认识一下,这是大哥他妹,名叫菲菲。”      郑东耘一看,原来是一只有粉红蝴蝶结的毛绒乌龟,偏安琪还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笑,这是你的终极武器。哄不好他时,你再请它出山,知道了吗?”      两人郑重把菲菲请到床上,拿好行李,一起出发前往车站。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牵着手,在车站与安琪道别。小个男人瘪着嘴说:“妈妈你要早点回来。”      大个男人安慰道:“没事儿,有我呢。再不行,还有薇安他们呢。”      等看到安琪的身影没入了人群中,两人才往停车场走。      郑东耘的一根食指,被牢牢地握在一只温软的小手里,感觉真是十分奇异。      他悄悄打量着陈跃然,发现那孩子也很谨慎地偷瞄他,不由好笑起来。      没有了安琪,他们俩之间象是缺少了最重要的润滑剂,怎么努力,也不象之前那么随意流畅了。   中途郑东耘要接电话,那只小手不得不放开,等接完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那小手又十分自觉地寻上来,照旧握住了同一根食指。让郑东耘怀疑自己简直长了根金食指。      于是他问他:“妈妈走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陈跃然乖乖答:“她要我出门时牵好你。”      “为什么?”      “要是不牵好,就会被邪子拐走,卖给人家,或者打断手脚上街当小叫花。”      看来陈安琪和所有过度焦虑的妈妈一样,觉得这个世界处处都有杀机。想到这个,郑东耘竟松了口气。只是带个孩子,没她说的那么恐怖吧?      他俩上车后,郑东耘给陈跃然系好安全带,问:“咱俩这会儿去干嘛?”      陈跃然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把他望着,很期待他出个主意。郑东耘想了想,记得自己安排的是这个时间段去游泳,于是道:“你喜欢游泳吗?我带你去游泳。”      “喜欢!太喜欢了!”陈跃然很兴奋,想了想又发愁,“可是现在游泳好冷,要冻死人的。”      “不会,”郑东耘笑了,“有恒温游泳池呢。”      四十分钟后,郑东耘从水里钻出来,非常无奈地看着岸上那个全副武装的小孩。      什么叫叶公好龙,他可算见识了。换衣服的前一分钟,这小孩说得还象是对游泳这件事充满期待,可等他戴着泳镜,套着游泳圈到了池边,却死活也不肯再朝前走一步,稍一拉扯,喊得就如杀猪宰羊一般。      郑东耘没办法,只好让他自由活动,自己先下水游了两圈,又游了两圈,再游了两圈,这才看到那小肉团子一手紧紧握着护栏,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小肥脚探下去,往水里点了一点。      蜻蜓点水也没有这么小心好不好?郑东耘忍不住好笑,游过去坐到岸上,说:“想不想下来试试?”      肉团子把头摆得象波浪鼓一般。      “真的很好玩,不骗你。”      “会被淹死!”陈跃然语气十分肯定。      “绝对不会!我会看着你,再说你还有游泳圈。”郑东耘继续哄。旁边一名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帮腔道:“再说还有我呢,我可是救生员!”      这更坚定了陈跃然“下水很危险”的想法,他紧抿嘴唇,一语不发,坚决地摇头。      郑东耘干脆一把抱着他往水里拖,哪知道陈跃然两手紧抓着护栏,死也不肯松开,两人在池边拔河。      肉团子边挣扎边开始哭喊:“救命呀!杀人呀!小东叔叔,求你别淹死我……”      泳池的小员工们憋笑憋得肩直耸。      一小时后,郑东耘喊:“起来,我们去别处玩!”      “不要!”在水里扑腾得正欢的某小孩坚决反对。      两小时后,郑东耘喊:“赶紧起来!吃饭去!”      某小孩佯装没听到。最后把他从水里捞上来时,午饭时间早就过了。      “吃完饭了还来游泳!”穿衣服时,该小孩意尤未尽地说,浑忘记自己下水时是如何又哭又喊形状悲凄。      还来游泳是不可能的,饭吃到一半陈跃然就呵欠连天,原来早已错过某人的午睡时间,加上玩得太累,好不容易撑着把饭吃完,把他往车上一扔就睡着了。      这一睡,下午安排的种种活动统统取消。郑东耘在安琪家,边给她发短信,边想到昨天排的活动表,自己都觉得好笑。      傍晚时安琪打来电话,告诉郑东耘自己已经到了县城,马上要坐车往学校去,再往里走恐怕手机信号不会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又问起家里的情况,听说了陈跃然游泳的情形后,哈哈大笑。      晚上两个男人在附近一家小餐馆共进晚餐,陈跃然显然很受天黑的影响,食欲不振,落落寡欢,不复上午的生龙活虎。吃到一半还叹了口气说:“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等她办完事,马上就回来。”郑东耘给他盛碗汤,抖擞精神努力劝食,“她回来时,看到你好好吃饭了才会高兴。”      “就是,”陈跃然振作了一下,“她肯定要说我变帅了。”又略显苦恼地思索片刻,道:“她要是知道我学会了游泳,会不会觉得我更高更帅?”      “嗯,”郑东耘忍住笑,点头,“你是宇宙第一高第一帅。”      “你也很高很帅!”陈跃然鼓励道:“小东叔叔你是宇宙第二!”       ☆、迷茫   晚饭之后,宇宙第一帅握着第二帅的金食指回家,半路上郑东耘觉得自己那根食指简直出了汗,这才发现不对劲,觉得陈跃然手心温度过高,蹲下来摸摸他额头,倒也不觉得发烧,疑疑惑惑地到了家,找出温度计,在陈跃然的指导下量了一□□温,果然已经是38度了。      “这是……发烧了?”郑东耘问陈跃然。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郑东耘果断回身去网上查询一番,果然是发了低烧。      郑东耘立刻给自己的一个医生朋友打电话,那医生见他说得十分惶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解到只是孩子发烧后,才松了一口气,逐一交代注意事项,说:“没事儿,多半是着了凉,注意保暖,在家泡泡温水澡,多观察。还有常用药没有?烧高了就吃一袋。”      郑东耘又请教了陈跃然,终于在书架上找到一个药箱,在医生的指点下,找了几袋儿童常用药。   最后医生问:“对了,孩子有没有高热抽搐的经历?”      郑东耘哪儿知道?他只好转头问陈跃然:“你以前有高热抽搐过吗?”      陈跃然:“……什么是高热抽搐?”      郑东耘觉得自己象个傻子,又掉过头去问电话里的人:“什么是高热抽搐?”      医生:……      尽管医生反复强调应该没什么问题,郑东耘还是忐忑地考虑,要不要咨询一下安琪。最后还是决定算了,要是让安琪知道她儿子病了,一时又回不来,那不是把她架到火上烤吗?      等陈跃然回家睡下后,郑东耘从安琪书柜里翻出本育儿百科,在灯下恶补,又隔半个小时量一□□温。果然,到半夜里,陈跃然呼呼地烧高了。      郑东耘严格按照书中所教,到浴室里打开浴霸,放了满满一盆温热水,因为对水温不敢确定,恨不能拿温度计来量。好不容易估量着放好了,才又回到房里把陈跃然抱起来。      陈跃然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剥了睡衣放进水盆里,当即惊醒了,再一看,屋里不见他娘,只有一个半熟不熟的男人,立刻嘴一瘪要哭,颤抖着小声说:“我要妈妈!”      “妈妈出门了,明天就回。”郑东耘安慰。      这安慰简直是雪上加霜,肉团子脸烧得通红,眨巴眨巴眼泪就下来了,抽抽噎噎再次声明:“我要妈妈!”      郑东耘正无计可施,天可怜见,忽地想起家中还有一个终极利器,立刻到房里,从被窝里抖出那只乌龟,拿过去举到陈跃然面前说:“别哭,那个……菲菲妹妹跟你一起洗澡好不好?”      陈跃然酝酿的一场哭,在那只可笑的乌龟出现后,终于消弥无形,但见他擦了擦眼泪,假装坚强地对乌龟说:“妹妹,哥哥没事,你先去睡觉,可别象哥哥一样生病了。”      说完就把郑东耘谴责地望着。郑东耘怔了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忙乐颠颠地拿着乌龟退出去,就手把它扔在了餐厅凳子上。      陈跃然两眼紧盯着呢,看他如此随意,就很生气,“小东叔叔,你要让妹妹睡在凳子上吗?她会着凉的!”      郑东耘觉得太神奇了,连忙恭敬地把毛绒乌龟请上了床,还十分呵护地盖上了一角被子。      等陈跃然泡完澡,搂着他的菲菲妹妹重新睡了,郑东耘松了一大口气,觉得自己内衣都汗湿了,干脆也去洗了个澡。      这一夜他就没怎么合眼,旁边躺着个发烧的小孩,睡得拳打脚踢,他得不停给他盖被子。再说,医生不是让多观察么?还得隔一会儿量一□□温,判断要不要吃药。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床头的闹钟就响了。等他把钟拍哑了一看,才六点多钟,摸摸陈跃然额头和脖子,烧已经退了。郑东耘倒头躺下,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熬夜之后,整个人在清醒和迷糊的边缘游走,脑子里走马观花般跑过各种念头。郑东耘先是想,每逢孩子生病,安琪难道就是这样一夜无眠?后来又想,做人父母、拉扯大一个孩子,果然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又有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变成小小的生病的孩子,躺在床上,依稀记得旁边也有人看着,两眼满满的关切。有人把微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有人凑近他,鼻息扑打在灼热的脸上。      后来那人忽然说话了:“爸爸带了点心回来,想不想吃?”      郑东耘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在那人发迹以前,在他们离婚以前,在母亲自杀以前,在他脑海中留存的仅有的美好记忆。      它淡得似乎从未发生过,似乎只是他的臆想,却在这个清晨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汹涌退去。   郑东耘望向窗外,晨曦映在窗帘上,是一片无力、柔和而又冷浸浸的白。      在同一个夜晚来临时,安琪终于摸索到了那所乡村小学。她在校门外给方翘楚打了电话,又打发送她来的摩托车师傅,因为天黑,特意多给了别人二十块钱,那师傅笑容满面地走了,她这才回过身,瞪着匆忙赶来的方翘楚,“没点眼力劲儿,不知道帮着提点东西?”      方翘楚张着嘴,怔怔地盯着安琪,忽然扑嗤笑了,“傻子,你怎么来了?”      两人一起往方翘楚的宿舍走。校园里黑乎乎的,几株高大的雪松静静矗立,学校后面一排平房间,一间小小房子里流泻出黄色的灯光,是寒夜里不多的暖和光明。      屋里雪洞一般,一床一桌一椅,靠墙摆着箱子暖瓶等家什,拢在灯泡暖黄色的光线下,有种寒素的温馨。方翘楚拿热得快烧水,安琪稀里胡鲁吃了一桶泡面,把汤喝干,又泡了脚,整个人才暖和和活泛起来。      两人上了床,钻进被窝,在黑暗中静静躺了片刻。方翘楚开了口,说:“安琪,这么简陋的学校,你是第一次来吗?”      其实安琪并没有看清学校大小,山里的夜黑得浓厚纯粹,她只看到几座有些年代的瓦房。她想了想,说:“我以前在乡下,上的那所小学跟这个差不多,是祠堂改建的。上着课,经常会有老鼠从屋梁上失了脚,跌落下来。”      “真的?”方翘楚惊诧了。      “真的,还有一次,不知哪里爬来一条蜈蚣,落到一个女同学的后背,咬了她一口,那蜈蚣毒性大,她第二天还被父母带去医院打针。”      “你那到底是学校还是别的什么养殖场?比我们学校情况还糟糕!”      安琪轻轻笑了笑,“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脏一点,生活不那么方便。相比之下,可能山里的寂寞会更让人难于忍受。”      方翘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也还好啦。”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是什么让乐观到强悍的方翘楚在电话里哭成那样?      “就是……”黑暗中方翘楚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哽咽,“就是忽然觉得很迷茫……”      原来,方翘楚回学校后,她筹钱帮学生做手术的事在当地传开了。真神呀,十几万块钱的大事,这位城里来的女老师,伸伸手就帮着办妥了!陆续就有人找上门来,求她帮一把。找来的人,也都有实实在在的难处,也都是没有了别的办法,才会厚着脸皮求助一个陌生人。可方翘楚能怎么办呢?      她跑村里,跑民政,跑县里,联系各种慈善机构,为此耽搁了不少课,却根本于事无补。前两天,一个瘸腿的女人在学校门口堵着她的房门,跪在她面前痛哭,责备方翘楚,说她之前明明说过要帮他们,现在却左推右推;说她的儿子比那个脊椎弯曲的孩子可怜得多,怪病得了好几年,身上的皮肤都烂完了;说她大字不识几个,跛着一条腿跑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冷脸,方翘楚现在是她唯一的希望,却象别人一样不肯帮忙……      正是上课时间,孩子们都跑来围观,在老师和校长的劝解下,女人终于淌眼抹泪地走了,老校长过来,劝了方翘楚一番,又很委婉地提醒她这里毕竟是学校,以后尽量不要影响学生上课。众人散去后,方翘楚在宿舍里呆呆坐了半天,忽然悲从中来。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做这些,是毫无意义的。”方翘楚抽泣着说。      “怎么会没有意义?”安琪劝她,“你想,那个患脊椎弯曲的孩子,他这一生是切切实实被你改变了呀。当他堂堂正正长大,当他结婚,当他成了父亲,他会对他的家人说,早前有一个很好很好的阿姨,让我成了一个健康壮实的人。甚至他什么都不说,可他比以前更好地活在这世上,这不都是很有意义的事吗?你就是太心急了,世界哪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改变?你得慢慢来。”      “可我怕来不及了。”      “……为什么?”      方翘楚沉默了下来,两道呼吸在黑暗里清晰地此起彼伏,很久之后,她才语气平淡地说:“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真的很不好。上次陪学生在做手术,我顺便在医院里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得了乳腺癌。还好只是早期。”      这回换安琪沉默了,隔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说:“你是不是脑子也有病?生病了不治,你跑回这里来干什么?这里差你一个老师地球会停下来?世界会毁灭?”      “我想代完一学期课程啊,我想有始有终。我还想好好爱一次啊,我还想,趁着自己还有完整的□□,好好地、好好地爱一次。”她哽咽着说:“我还没有碰到过真正的爱情呢。安琪,我还没有真正地、好好地爱过一个人呢。”      第二天,方翘楚去上课,安琪一个人呆在宿舍,趁着天晴,把被子抱出去晾晒。阳光照在墙上,是异乎厚重的金黄,安琪想,难怪有人会用“屎黄色”来形容阳光,不仅有色彩,还有质感和温度。以前以为它只存在于塞尚和梵高的画里,没想到会在这山村小学里得以亲眼见到。      在“屎黄色”的阳光中,安琪参观了这所学校。果然很小,没几步就走到了尽头,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四处回荡,象在梦里一般质朴与亲切。      学校前面是一个大操场,一个人正带着孩子踢足球,球很破,甚至没有球门,泥地里扬起的灰尘有半人高,一片云蒸霞蔚。然而大人和孩子都投入其中,奔跑、跳跃、喝彩,让寂静的校园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安琪看到了木以墨,他高高瘦瘦,估计才理过发,乡村剃头匠理出了一丝不苟的小平头,穿件空荡荡的运动装,就连安琪都能看出其质量之粗劣。可是在这么粗糙和漫不经心的装扮中,他整个人却象是熠熠生耀,那光并非来自外表,而是他发自内心的快乐。      与其说他在教孩子们踢足球,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一起玩耍。在这一刻,这个洋鬼子,那么兴致勃勃投入其中,奇异地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没有国籍,不分你我,有的只是和孩子一样的纯真美好、无忧无惧。      安琪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方翘楚会那么喜欢木以墨,以致一见钟情。这种特质一定深深吸引了她,只因她一直向往的,就是这般纯真美好的爱情,这般纯真美好的人生。      而这纯真美好,终将离她远去。枝头尚有青涩未开的花,冰雨已经袭来。这场冰雨,凉彻心肺。人生没有告白,却已经迎来了告别。      破烂溜丢的足球腾空而起,最后滚到了操场边上。木以墨跑了过来,看到站在操场边上的一个陌生姑娘,那人冲他微笑,泪水却流了满脸。      她对他说:“你好。”      “你好。”他站住,犹豫着轻轻问:“我能帮你什么吗?”      她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了,却摇摇头,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重聚   安琪从山村小学回来以后,发现自己诡异地陷入了无休止的纠缠当中。自从上次跟曾少联家的公子共度周末后,陈跃然对那条傻狗印象深刻。这段时间他倾尽了一个五岁小孩的智慧,心心念念地想要说服安琪也养一条。      “妈妈,我们人类要保护环境,爱护树木,不然,地球就要浓烟滚滚腥风血雨!”      “对。”      “所以我长大了,要在山上建一个基地,谁要来炸山砍树,我就把他们好好干掉!”      “行。”      “但是我需要一个助手!如果我有一条狗的话……”      “……闭嘴!”      “妈妈,我们班的李思琪有一个和睦的家!”      “哦。”      “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非常爱她!”      “是吗我也很爱你啊。”      “她家还有条狗,名字叫富贵,富贵也很爱她……”      “……够了!”      “妈妈,今天晚上彭佳睿不跟我玩!”      “怎么了?”      “他说,你家又没有狗……”      “给老娘闭嘴!我不这么认为!是好朋友的话不管你有没有狗他都会跟你玩,你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干嘛这么大声?你好凶恶……”      安琪最近份外地忙。美术编辑的工作虽然轻闲,架不住她又接了别的活儿。乔编辑每天兢兢业业地催稿,最近更是勒令她,要在一个月时间里把剩余的稿子赶出来,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本实体书,安琪一点不敢马虎。她自己在网站上的那个连载,最近也经常有人催更,也得抽时间涂几笔。再加上还要抽空帮方翘楚打听做手术的事情,照顾孩子兼做饭这些细碎活也非常耗精力,再来一条狗,还让不让她活了?      因为觉得郑东耘和陈跃然最近相处得越来越好,安琪便托郑东耘给陈跃然做做思想工作,让他放弃这个妄念,郑东耘倒也没说什么。但隔了一段时间,他们的话题已经从“要不要养狗”变成了“养雪橇还是哈士奇”及“狗狗的名字叫谢耳朵还是波波”,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   为了平息这件事,安琪决定在百忙中抽空,亲自和陈跃然摆事实讲道理。所以有天晚饭时间,在餐桌上他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讲道理好吗?知不知道养一条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生命,既然来咱家,就需要人照顾它,这个照顾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      “狗的寿命一般就十三四年……”郑东耘插嘴。      “先听我讲!”安琪暴躁地打断他,说:“养条狗,就意味着要供它吃供它穿,生病了要给它治,我养你已经很吃力了,哪来那么多钱?大哥你有吗?啊?”      “婆婆给我的压岁钱,可以都给你。”陈跃然思考片刻,咬牙决定。      郑东耘见这小财迷说得异常痛苦,忍不住又插嘴:“钱不是问题。”      “好!就算钱不是问题,那谁来照顾它?玩的时候你要陪它吧?生病了你要照顾它吧?每天要洗澡散步吧?这些活儿谁来干?”      “我可以呀,我来照顾它!”陈跃然满口子答应。      “你说得好听!你自己都不会洗澡,拉个拉链要十分钟,你连早上起床都要我三催四请!”安琪无情揭露这一事实。      “我明天就自己起床!”某人立刻发誓。      郑东耘又忍不住插嘴:“……其实,不用每天洗澡,大哥,我可以帮你。”      “你看!小东叔叔都说了他可以帮我!”陈跃然靠山在侧,份外理直气壮。      安琪怒了,“好!就算你能照顾它,也不行!我们家房子这么小,狗来了住哪儿?跟你挤一个屋?那它总得有活动空间吧?本来家里转个身都困难,再添只狗不得憋屈死?”      房子这么重要的问题,果然难到了陈跃然,但郑总不愧是郑总,显然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只是他正要再次插嘴,安琪的电话却响了。是于杏阳打来的,两人就翘楚的主刀大夫应该选择谁这一问题聊了半天,养狗的讨论也就不了了之了。      为了给方翘楚找个好大夫,于杏阳专门从不知哪里的山旮旯跑了回来,本来要约安琪出去吃饭,因为忙,最终没去成。于是,在一个午后,于杏阳带着自己做的蜂蜜蛋糕,亲自登门拜访了。      于杏阳在本市卫生系统熟人多,前两天就给方翘楚推荐了好几位对妇科肿瘤比较权威的人士,安琪又让沈岩和郑东耘帮忙打听了一下,决定让方翘楚过两天就回来检查,再让医生制定具体的治疗方案。这天下午两人轮流上阵打电话,终于是把方翘楚说服了。      “翘楚那呆瓜,她到底在想什么?等她回来我非抽她不可。”于杏阳放下电话直叹气。      “赞成,拿鞋底子抽。”安琪补刀。      正事谈完,两人开始就着普洱茶吃带来的蜂蜜蛋糕,安琪尝了一口就大加赞赏,连连追问配方,于杏阳得意道:“我亲手摇出来的蜂蜜,亲手做的蛋糕,真材实料,跟外面卖的能一样吗?”      安琪诧异,“你还真去养蜂了?姐妹们,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怎么觉得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外星生物了呢?”      说到养蜂,于杏阳忍不住卖弄了一番,捋起袖子让安琪看,“看这小黑点,看到没有?这叫蜂毒,适量蜂毒能强身健体,舒筋活血!自打我去养了段时间的蜜蜂,吃得香睡得着,回来啥毛病没有了。”      “哎哟哎哟,说得跟您真养过蜂似的,明明只是看人养蜂去的。”安琪挖苦。      “谁说的?我投了资的!我有四只箱子!”于杏阳神气地说。      安琪笑了起来,“是觉得你不一样了,虽然黑了点,可气色比以前要强。”停了会儿她又问:“还去吗?”      “等等再说吧,”于杏阳微微叹了口气,说:“这次回来,我想做点事,你说我开个蛋糕店怎么样?”      “太赞成了!就做蜂蜜蛋糕好了!这么绵密细软又甜而不腻,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可想到开店就觉得好麻烦,要办执照,选店址,搞不好还要请人,还要管理,唉呀,回头等我慢慢核计。”      “别烦别烦,等上路了就好了。”安琪赶紧给她鼓劲,“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尽管支使。反正我会去你那儿吃回来的。”      “那是自然,象你这种顶一条汉子的劳力,我怎么会放过!”      “回头我再问问东耘,让他也给你出出主意。”      两人聊了两句开店的事,于杏阳告辞出门,她在门口换好鞋,沉默片刻,终于又道:“我打算离婚了。”      安琪怔了怔,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于杏阳摇摇头,“已经过去了,再提起来,对大家都是一种伤害。我想了很久,现在,我终于想好了。”      “好吧,那就离吧。”安琪看着她,慢慢说:“再说离婚也不全然是桩坏事,至少它证明我们对生活不随波逐流,还有坚持的勇气。”      于杏阳开门走出去,回头一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别送了,进屋吧。再联系!”      “再联系,”安琪目送她往电梯间走,突然有点难过,于是故作轻松喊:“有什么事一定要联系我哦。”      “一定!”于杏阳背对着她挥挥手,大步走了。      于杏阳很快在外面租了个小小的两居室,从家里搬了出来,因为新居离医院近,方翘楚回W市检查时,就落脚在她那里。那天安琪奉命去吃午饭,刚一到屋,就发现两人正为谁住靠阳台那间房掐得热闹。      “我一个生病的人,你怎么好意思跟我抢!你太让我痛心了!”方翘楚难得地露出了怨妇嘴脸。      “生病了不起啊,那我还要离婚呢,我心情不好也是病!”于杏阳一边切葱段一边怅然。      “不就离个婚吗?你得跟安琪学,你看人家,三五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说你那能跟癌比?哦你当咪咪跟韮菜一样,割了还能再长?”      “拜托,你只是早期而已!再说整形科的医生都死绝了?男的都能整成女的,还在乎你割的那点小瘤子?哪象我,几十年的感情打了水漂,连水花都没得一个!”      “没那水花,你还是个女人,我呢?女人割了咪咪,还能算女人吗?”      安琪在旁边拿筷子,忍不住插嘴说:“这叫什么话?女人的价值就体现在咪咪上了?照你这意思,世界原来是奶牛创造的?”      “闭嘴!你这个男朋友疼着儿子爱着的女人,说这种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方翘楚幽怨地说。      “谁要理解你!比惨是吧?老娘当年也很惨,也要死要活的!不过谁让我熬过来了呢?”安琪拍胸,很豪放地解释:“咱这颗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是怎么来的?熬呗!”      “在一个得了癌症,还他娘的是乳腺癌的女人面前炫耀幸福,你不觉得可耻吗?”方翘楚义正辞严地嚷嚷。      “我不觉得,”安琪笑,“我倒觉得你应该从我的事迹中感受到榜样的力量!”      “哎呀你看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方翘楚对于杏阳说:“我说别让她来吧你非要她来,你看,来了专门气咱们!”      于杏阳把鱼盛到盘里,一边不忘主持公道:“让我们一起鄙视她!”      听着另两个人的相互调侃,这顿饭安琪吃得格外放心,无论如何,她们已经有勇气自嘲,这说明最艰难的那道坎已经迈过去了。      饭桌上话题由方翘楚的主治大夫转到于杏阳的离婚财产分割上。方翘楚和安琪一样,对于杏阳离婚一事并没有很惊诧,倒是反复叮嘱她,离婚时该拿的得拿,不该拿的也得拿,千万不要心慈手软,落下后患。      安琪离过一次婚,考虑得更周到一些,便问:“离婚的事孙教授同意了吗?”      于杏阳埋头吃菜,说:“他同不同意也都这样了。”      安琪和翘楚相互对望一眼,又问:“你搬出来他也没说什么?”      于杏阳淡淡说:“他没立场说。”      安琪又问:“你家小米呢?她是个什么态度?”      提到女儿,于杏阳脸上很是怅然,半晌才叹口气说:“估计她一时还接受不了,慢慢来吧。”      安琪便觉得,这婚最终能不能离,还是个大大的问号,便道:“你先安心在这里住着,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的。”      “不管怎么说,先把财产争取过来,再把女儿争取过来,让臭男人们都净身出户!”虽说不明白于杏阳离婚到底是什么原因,方翘楚一番话依旧说得霸气侧漏。      “对了,上次你送的蜂蜜蛋糕,有人非常欣赏。还说要开蛋糕屋的话,可以考虑建一个下午茶外卖平台,为商业区配送下午茶的茶点。”说到这个,安琪还特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将上面记的诸如市场分析、成本分析、促销建议、物流配送等等要点一一道来。      果然于杏阳大感兴趣,夺了本子来自己细看,又拿笔纸抄了一份才还给安琪,又提了些问题,安琪答不上来,于杏阳便说:“什么时候等小郑同学有空了,能不能约他好好聊一聊?”      “那还不容易,让安琪约他!这个外挂不用白不用!”方翘楚见风就是雨,立刻催安琪打电话。   安琪便出去给郑东耘打电话了,片刻后进来,说:“明天晚上都到我家吃晚饭去。允许你们先点两个菜。”      接下来于杏阳一扫惆怅,吃饭时踌躇满志,还掏出手机给大家看她新立的偶像,照片上灰扑扑的一位老太太,衣着容貌相当接地气,安琪不认识,经方翘楚解释才知道,那是位卖酱起家、身价千亿的中国女富豪。      刚吃完饭,安琪就匆匆忙忙拿了围巾背包准备走人。方翘楚留她喝杯水果茶,她也不应,原来刚打电话时得知郑东耘感冒了,要急着去关怀一下。      两个女人把她送到门口,赶她快滚,异口同声愤怒道:“见色忘友的家伙!去吧,代我们向病中的郑总问好!”       ☆、同居   从于杏阳那里出来后,安琪坐了辆车,直奔郑东耘所住的小区,到得小区门口,先在附近超市买了点菜,这才上楼。      郑东耘穿着睡衣过来开了门,一向一丝不苟的头发睡得很凌乱,看见安琪,立刻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把她抱着,脑袋搁在肩膀上说:“我鼻子堵得厉害,难受死了。”      安琪把菜放下,拿手背摸他额头,又问:“吃药了吗?”      “上午从公司回来,路过医院时进去吊了一瓶水。”郑东耘把床上的电脑和资料收了收,拉安琪坐下。      安琪把电脑拿去放到桌上,说:“你上床躺着吧,我去做饭。饿不饿?”      “嗯,”郑东耘老实点头,“早起不舒服就没吃饭,这会儿想吃粥。”      安琪又好笑又好气,“那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不是我打电话问你,你是不是还不说?”      “我以为挂一针就好了。再说,咱俩隔太远,路上挺麻烦的。”郑东耘一副“看我多心疼你”的神情。      安琪一想也对,他俩住的地方确实是离得太远了,过来得一个多小时车程,要碰上堵车,一天就搭进去了。      闲聊几句,安琪便起身做饭去。郑东耘这边厨房就是个摆设,基本要啥没啥,要做饭得去对面房间。她从郑东耘口袋里掏了钥匙,拿去开了门,里面长久没有人住,虽然干净,到底还是凉森森的。      一进门就看到供桌上老太太的照片,安琪莫名就有种侵犯别人领土的愧疚感,连忙先去给桌上的花换了水,又倒了杯清水供上,才去厨房忙乎。老太太表情严肃,在安琪背后盯着她一举一动,让她心里有点毛乎乎的。所幸后来听到一声门响,郑东耘进来了。      郑东耘睡衣外头裹件外套,裹得严严实实地走进来,倚门站着,看了一会儿,又走上来从后面抱住安琪,说:“田螺姑娘,和我住一起吧。”      安琪笑,说:“这边好冷,你过来干嘛?”      “过来看这是不是真的。”郑东耘亲她:“我要是闭上眼睛,田螺姑娘回家了怎么办?”      安琪有点不自在,说:“李老师看着呢。”      郑东耘回头一瞧,笑起来,“她巴不得有人照顾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呢。你看她表面严肃,说不定是忍着才没有笑。”      被他这么一说,故去老太太的表情看起来竟有了几份喜感,显得和气了很多。      安琪做的病号饭是滑蛋粥,另炒了一份青菜,清爽又开胃,郑东耘本来病恹恹的,看着也精神为之一振,先是把围巾取下来吃粥,吃到一半发了汗,要脱外套,安琪百般劝阻,才没有脱成。吃完拿纸巾抹嘴时,满脸都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字。      安琪不由好笑,说:“这么好打发?一碗粥就摆平你了?”      “是啊,看我这么好养活,带回家去吧,病一好就能耕田打耖,为奴为仆。”      “好!”安琪大乐,道:“一会儿就跟姐姐家去。卖身银子要多少?”      “不要,白送,管饭就行。”看某人笑得一副好傻的样儿,郑东耘又补上一句:“吃得也不多,实在很划算,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      安琪作认真考虑状,然后笑眯眯道:“好!”      郑东耘立刻说:“我认真的!”      安琪笑了笑,说:“好吧,那就试一试。”      既然说到要住到一起,那住在哪里就是个最大的问题,郑东耘这边虽有两套房,可实在不象是个家的样子,安琪那边又太小,不过这难不到郑总,等他病愈了,有一天去安琪家,拿出几套房产资料来,要拖安琪去看房,还声称“喜欢哪一套就住哪一套”,安琪乐呵呵地跟着,了解了一下W市的房地产状况。      后来两人回到安琪的蜗居,讨论看的那几套房子之优劣,虽说地段户型都很好,甚至还有一套小别墅,可竟没有十分中意的。      安琪盘在沙发上,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郑东耘听,“你看,要搬过去,别的不提,大哥学校得另找吧?……好就算这对你来说没问题,可是得花时间来适应吧?得慢慢结交新的朋友吧?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我现在分身乏术,你也不是个闲人,咱们还是省省吧。”      郑东耘对此也很认可,而且他对安琪的这套小房子有很深的执念,觉得在里面度过的时光很美好,有个很好的基础,想必继续过下去也会很不错,于是后来,郑总干脆直接拎包入住了。      既然住到了一起,安琪觉得还是有必要谈一谈的,于是有天晚上,趁陈跃然出去拜会各方好汉,两人窝在沙发上,聊起了家务的分配这个重大问题。      安琪高屋建瓴地说:“家务这种事情,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女人为什么爱唠叨?是因为看不得自己忙的时候男人还在一旁袖手旁观!长此以往,男人们就会宁愿在办公室里坐到长痔疮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办公室没有喋喋不休的老婆,没有发疯的孩子,更没有没完没了的家务。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说到此处,她拍拍郑东耘的肩膀,动情道:“郑总,你一定不想走到这一步吧?所以,要让我闭嘴不唠叨,是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郑东耘忍不住要笑,考虑到事情的严肃性,又憋回去了,说:“直说吧,我负责哪一块?”      “我做饭,你洗碗,我拖地打扫,你洗衣服,如何?不过也不是一定的,谁要特别忙,另一个人就多做点,行不行?”      郑东耘想了想,说:“这样吧,做饭洗碗归你,其余的我来。”      安琪眨巴着眼看着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小郑同学,你铁定不知道,家里有个小朋友,收拾起来有多麻烦,到时你会哭都哭不出来,你这句话,我就放个水,当没听到好了。”      “就这么说定了,”郑东耘起身,看安琪又准备开口,道:“你就别叨叨了,时间很宝贵,你要没事儿,来,我们可以做点别的。”      隔天安琪就明白这一番安排所为何来,郑东耘转身带了一位钟点工来,据说以前给他在那边房子里干过,活儿做得利索,人也很厚道。郑东耘美其名曰专业人做专业事,他家务活儿干得不咋地,但他专业是赚钱呀,赚了钱再购买专业家政服务,才能达到各方利益最大化。至于安琪做饭这件事,太重要太专业,具有强烈的不可替代性,所以只好“辛苦娘子磨豆腐”了。      总之鸡飞狗跳的同居生活就这么开始了。真是不住一起,不知道令人抓狂的事情会这么多。矛盾中的重点,乃在于房子太小,只有一个卫生间。      早上时间多么金贵呀,可郑东耘竟还坚持着以前的习惯,一定要冲个澡才行。有次洗澡时陈跃然急着要小便,在外面拍了多达十遍门。好容易等一位爷出来一位爷进去了,进去的小爷见样学样,拿着本书坐马桶上看了十分钟之久,最后被他娘气急败坏赶出来时,这小人还一手提裤子一手提小画书,悲愤地说:“你这是什么样的妈妈?连屎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好好拉!”      某次等郑东耘收拾好东西要出门,发现放在书桌上的U 盘不翼而飞,问安琪也不知道,两人一起看向吃早点的某小孩,该小孩子一脸无辜,说他从来没见过什么U盘。两个人披头散发翻箱倒柜找了一通,无果,郑东耘只好先走了。      两天后家政工赵姐在沙发垫子下发现了那个苦寻无着的U盘,追问陈跃然,那厮作恍然大悟状,轻松地说:“哦这就是U盘呀,我还以为是块巧克力,好东西要跟朋友一起分享!你看我都忍住没有打开吃!”      另一次郑东耘从公司回来后,面色沉痛,声称要好好教训一下小肉团子。原因是郑总作为一名商业精英,当天去跟人谈判,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他利索打开电脑包,竟扑地一声从里面带出个玩具陀螺来!众目睽睽之下还在桌上转了好几圈!!      虽说谈判好孬是顺利进行下去了,可他的老脸实在是挂不住啊。      可是当天晚上,等安琪教训小胖子乱拿东西的时候,小胖瘪着嘴,只说了句“人家只是想跟小东叔叔分享最好的玩具”,郑东耘就急忙把人护住了,还责备安琪动不动对儿子喊打喊杀,行为太粗鲁。      小胖找到新靠山,越发有恃无恐,安琪则开始担忧,觉得郑东耘自从搬进来后,智商就直线下降!竟被一个五岁的小胖子哄得团团转,往后可怎么得了?    ☆、探病   日子磕磕绊绊往前过,转眼就是一个月。在众人威逼劝说下,方翘楚终于办好手续回了W市,专心准备手术前的化疗。      进仓的前一天,安琪去医院看方翘楚,那妞正乐呵呵地拿一根自拍杆,左一张右一张地给自己拍照,看到安琪进来,赶忙说:“这自拍器怎么能完美展现本姑娘腰细腿长长发及腰的风度气质?快过来,借人手给拍两张!”      一病房的人看着她乐,安琪接过手机,跟狗仔队似的,全方位地对着方翘楚轰炸了一通。方翘楚接过去一一欣赏,又点评道:“果然要想显腿长,摄像师得趴在地上。听话,下次给我拍,你就不用站起来了。”      安琪见她没穿病号服,问:“这是要出去?”      方翘楚点头,“准备剪个头发去,已经跟医生请好假了,你来得正好,一起去。”      两人出了医院,寻寻觅觅,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美发店。方翘楚翻着画册,半天不能决定剪哪一款,安琪便给她出主意,让剪个赫本头,方翘楚还是犹豫,说:“蓄了这么些年的长头发,好舍不得。”      安琪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气质适合剪短头发。唯其短发,才能衬出你精明干练的白领丽人风范。”      “嗳!我才不想当男人婆!”方翘楚不服。      理发师是个年轻男孩,英文名叫杰瑞,也帮着从旁做工作,“哪里会啦,短发凸显的是优雅气质啦,美女们不想剪短发的话可以做纳米烫啦,长直发早就过时了啦……”      安琪听不惯他那娇俏的声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断然道:“要不我先剪个你看?”      方翘楚翻个白眼,模仿理发师的口气说:“少来了啦,一起剪短发算什么嘛,有本事一起剃光头才算真姐妹啦。”      “光头有什么了不起?知道什么是气场吗?气场!姑娘我气场强,什么都震得住!”安琪自恋完毕,回头对理发师说:“那个……杰瑞,先给我剪个赫本头!”      20分钟后,安琪的赫本头初具规模,方翘楚上下打量后,果断地冲后面的另一位理发师说:“别给我剪这个,给来个丸子头!”      当天晚上,郑东耘十点多钟才从回家,开门进屋,看到客厅书桌前坐着的短发姑娘,愣了片刻,退出去看了看房间号,又推门进来,憋不住笑了起来。      “这么好笑吗?”短发姑娘横眉立目地问。      “不好笑。”      “那你笑啥?”      “……这是礼仪!”      桔黄色灯光下,只见安琪眉目黢黑,一双眼睛少了头发的遮挡,显得流光溢彩,很有几分野小子的机灵劲儿。她揉了揉头发,有点苦恼地问:“真的很不好看?”      “……好看。”      “是不是言不由衷?”      “……没有。”      “那笑点究竟在哪里?”      郑东耘也上手揉了揉,说:“我得习惯一下,现在有点象男孩子了,换个发型气质怎么相差这么大?”      安琪呆呆看着他,忽然作伤心状,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郑东耘:?      “你没发现吗我其实是个男的,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在一起了。”      郑东耘很淡定地瞧了她一会儿,说:“可以的,我们还能搅基。”      “噗——”安琪笑倒在他身上。      她想,这真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真是奇怪,以前有一度她竟还以为郑东耘冷漠孤僻理性刻板,这种错误的印象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二天送方翘楚进仓化疗时,安琪第一次见到了翘楚的父母。      那天来了一大帮人,安琪和于杏阳走到医院门口,正碰上翘楚以前报社的同事小茂,捧着一大束花,于杏阳和他见过面,彼此搭讪着一起往病房去了。      进了病房,就看见翘楚床前有一对中年夫妇,男的五十多岁,却还头发浓密衣着讲究,旁边的中年妇人也是仪容得体。男人正客客气气问女儿的情况,最后说:“你阿姨知道你生病后,难过了好几天,觉都睡不着,早就想过来看你,可弟弟那边实在丢不下。要不,我留这边照顾你几天?”      方翘楚连忙客客气气答:“不用了,这边妈妈帮着请了有人,喏,这里的几个好朋友,都可以照应一下的。”说完给父亲介绍了进来的安琪等人,然后说:“你跟阿姨早点回去吧,小雄明年就高考了,没人管可不行。”      两人正说话呢,只见一个穿深色套装的女人风风火火进了房间,和张父擦肩而过,翻个白眼嘲讽说:“想来照顾就来呗,还假惺惺地问着孩子,这意思是等着跟你客气两句呢!”      那对夫妇脸色瞬间都不大自在,忍着没吱声。方翘楚忙说:“爸,苏阿姨,你们先回去吧,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张父于是和妻子跟大伙儿打招呼,又嘱咐女儿两句,就先行告辞了。另一边,套装女士却十分热情地跟安琪他们寒喧开了。      “哟这是安琪吧,长得真俊!这头发剪得可真利落!翘楚你看你,你剃个象安琪这样的发型不好么?……,BLABLA,这肯定是于老师了,哎哟皮肤真好,用的都是啥化妆品啊……,BLABLA,这小伙子真斯文……,哎翘儿,这是你男朋友?”      报社的小茂瘦瘦高高戴副眼镜,听到这话,虚弱地反驳:“……阿姨,我们是同事。”      方翘楚在床上捂着头说:“娘啊,你省省吧。”      方翘楚的娘大名董金花,身上满是乡镇女企业家的精明和强悍,听得此话,横眉道:“我说你怎么回事?这小伙子多有文化多有气质,看着脾气也不错,怎么就不跟人家发展发展?”      安琪和于杏阳对视大笑,小茂则惶惑不安,方翘楚忍无可忍朝她娘喊:“花姐,你是想气死我吗?”      “行行,你以为我想说你?换个人你看我吱不吱声!”说到此处,董女士情绪一转,十分痛心地叹气,“都怪我,要不是我,你哪会小小年纪生这种病?早先你外婆得的也是这个,我还说我运气好没患上,哪晓得遗传到你这里来了……”      于杏阳赶紧安慰说:“发现得早,治好没问题。医生都说了,不耽误她以后结婚生子!”      董女士擦一把眼泪,抽抽鼻子,又语气铿锵道:“听到没有?听医生的话!听朋友们的话!好好治!我还跟你攒着嫁妆钱,你个死丫头再敢跟我任性到处乱跑,腿不敲断了你的!”      方翘楚无奈挥手,“好的好的,快走吧你。”      “我让周姐在这里照顾你,旁人我不放心!想吃什么想要什么,跟她说!等公司忙过这一阵,我马上过来看你。”董女士安排好女儿,转身又拜托于杏阳等人,“真是太麻烦你们了,要不是急着赶回去,一定要请你们吃个便饭!先说好,下回我过来约人,一个都不许推,一定要好好坐一坐!”      说着穿了大衣,风风火火往外走,到了门口,正碰上郑东耘和沈岩往里走,董女士看到两个年轻帅男,眼睛一亮,停住脚问病床上的女儿:“哪个是你男朋友?”      一屋人都乐了,方翘楚一副要疯了的神情,喊:“那是别人家的男朋友!都是别人家的!”      董女士十分不满,“说得跟多光荣似的!我象你这么大,你都会打酱油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我怄气!”终于转身走了。      于杏阳边笑边把手搭在方翘楚肩上,“看来相亲这事儿,以后有你家太后操心,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安琪也说:“我比较关心嫁妆钱攒了多少,来,给透个底儿呗!”      方翘楚怒目道:“滚!”      大家嘻嘻哈哈打趣她,又对郑总和沈大医生凑到一起表示不解,经解释才知道,纯粹是走到门口巧合罢了。聊过一阵,小茂有事先走,沈岩现在轮转到脑外科,就在楼下,也去上班了。      “沈医生人真不错,”安琪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就上次在院子里碰上了聊了几句,人听说你生了病,还专门上来看你。真仁义!”      方翘楚:“仁义你领回去啊。”      安琪一挽郑东耘,得意洋洋:“我家有了。”      方翘楚掉头对郑东耘说:“郑总,快把你们家三八领回去!别再来烦我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正说着,医生进来通知要进无菌仓,于杏阳和安琪帮着收拾东西,刚才还很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就沉闷了。      “咳,又不是什么大事。”方翘楚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沉默了一会儿,脸色终于垮下来了,哭丧着脸说:“我还没结婚呢,还没好好谈恋爱呢。”      “出来谈,连化疗带手术就小半年,耽误不了你什么。”于杏阳安慰。      方翘楚拖着哭腔说:“我还没生娃呢。”      “回头咱找个老公,立马就生,现在政策允许,想生一个生一个,想生两个生两个。”安琪也安慰。      方翘楚抽抽鼻子,继续说:“我还有好多大稿没写呢,我还没采访郑总呢。”      安琪:“等你一出无菌仓就采,想采多久采多久。”      郑东耘在旁边,微微笑着瞄安琪一眼。      方翘楚又抽:“我还想采访天和的冯子思呢,还想采访冯子思他爸和他大伯呢。”      “都行!我替他答应你!先给我安心进去做化疗!”      郑东耘脸色不变,又瞄安琪一眼。      方翘楚转过头去折磨于杏阳,“我还没吃够蜂蜜蛋糕呢,我还想吃杏阳做的千层酥呢……”      于杏阳赶紧说:“给你做!想吃多少做多少!做了给你一人吃,不让安琪偷嘴!”      “我还没……”      于杏阳和安琪同时开口:“你够了啊!还有完没完?”      方翘楚老实闭嘴,过了一会儿才愤愤道:“我还没上厕所呢。娘的,你们还是人吗?我连这都不能说了?”      等方翘楚进了无菌仓,于杏阳和安琪也就道别,各自回家了。上了车,郑东耘看安琪郁郁不乐,安慰道:“都说别担心了,早期治愈没问题。前几天我问过一个当医生的朋友,他有好几例类似的患者,手术后六年了都没事。”      “嗯,”安琪点头,又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这不是……”他想,这不是怕你一个人东想西想难受吗?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于是道:“你最好的朋友生病了,总要来看看。”      说完又瞟一眼安琪,淡淡道:“来了才发现,你都能当冯子思的家了?”      安琪一怔,看了郑东耘一会儿,得意道:“你在吃醋!”      “废话!”郑东耘面无表情斥道:“吃不得?”      “不是,”安琪挑眉,讨好地凑近他,“我是想说,为什么你吃起醋来都这么帅?”      “拍马屁也没用!”郑东耘不为所动,继续怒道:“还让别人‘想采多久就采多久’?采花大盗吗?”      安琪埋头嗤嗤笑不停,好半天才一本正经道:“正所谓淫者见淫智者见智,我就想不到那么多。”      郑东耘恨得上手掐她,“还是我想多了?有你那么说话的吗?”      “哎呀你这厮!竟还动手了!反了你!当初是谁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看我的超级无敌影□□术!”      “……你好幼稚!”      两人在车里闹了一阵,又腻歪了片刻,最终十指相扣,安静下来。      “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嗯,一定会的。”      “希望我们都能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      “嗯,一定会的。”      “那什么,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嗯,后面呢?”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我说,你不是知道后面是什么吗?为什么非得是我说……”      “嗯,”笑,“愿君身常健,岁岁长相见!”      “这不是说得挺好听的?再说一遍来听听!”      ……    ☆、新居   方翘楚进仓后,安琪忙忙碌碌,一直到第四天才抽出时间往医院跑。出了电梯,走过转角,就看见走廊尽头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静静站着,从玻璃窗往里面看,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安琪悄悄走到他身边,跟他打招呼,“木老师,你好。”      木以墨转过头来,淡灰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安琪,答道:“你好。”停一停又问:“她还好吗?”      “还不错。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等化疗后就手术,保养得好的话,以后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木以墨又转过头去看玻璃里的人。病床上方翘楚正在睡觉,一头短发支支楞楞,脸色苍白,微微皱眉,睡着了都还有些难受。      两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木以墨弯下腰,从背包里拿出小小一束野菊花,那花想来是在山里摘的,一路颠簸,已经蔫了,木以墨却很郑重地把它放在了窗台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背上背包,对安琪点点头说:“再见。”      安琪说:“你不等她醒来吗?”      “不了,我买了下午的票,要赶回去。”木以墨停了一会儿,说:“希望她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然后他转身走了。安琪目送那个稍嫌单薄的身影穿过满廊的阳光,越走越远,在转角处消失不见,心里百感丛生。      她看着那束小小的黄花,又看看方翘楚。那花有一种苦苦的香味,闻久一点,却份外沁人心脾。      方翘楚一直没有醒。安琪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笔和纸,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瘦瘦长长的人,那人有着微卷的头发,手里拿着一小束花,正看着窗户里睡着的姑娘。然后她把花摆摆正,把画朝里贴在旁边的窗玻璃上。      往回走的路上,安琪想,等翘楚醒来,就能看到花和画,就能知道发生过什么。有些以为是独自一人走过的路,其实背后一直有目光伴随着,这份慰藉,一定会让过往那些遗憾少掉很多吧。      这一天,郑东耘也特意早早回了家,推开大门,就见迎接他的不是往日的温馨,小胖子正面朝墙角,双眼微红,抽抽答答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厨房里安琪怒容满面地切菜,郑东耘走她旁边,瞥一眼小子,小声问:“怎么了?”      安琪把砧板剁得嘭嘭响,高声道:“我想杀人!”      那边小胖子听见此话,再也抑止不住,大放悲声,一边哭还一边苦口婆心劝他娘:“妈妈,求你别去杀人!你杀了人,警察就会把你抓住关到笼子里去的!呜呜,笼子的栏杆好粗,你再也出不来了!我没有妈妈了!呜呜,小东叔叔,请你拉住妈妈,让她别去杀人……”      安琪又气又要笑,拎着菜刀气势汹汹出了厨房,站小胖子旁边喝斥:“气死我了!我到底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玩电?有没有?你耳朵是用来打蚊子的吗?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烧掉?给我好好反省!”      小胖子嚎啕着辩解:“我不想烧房子!我爱我的家和我的妈妈!我只是想给青山熨衣服……”      这当儿,郑东耘早看见客厅地板上一个焦黑的印迹,赫然醒目,不用说,这一定是肉团子的杰作。看安琪怒冲冲进了厨房,郑东耘不由好笑,在陈跃然旁边蹲下,问:“你动电熨斗了?”      小胖子点头,脸上眼泪鼻涕一抹糊,郑东耘扯了几张纸巾给他擦干净,安慰道:“没事儿,谁小时候没干过蠢事,你妈小时候玩火还把别人家柴堆烧了呢。”      就听厨房里嘭地一声响,然后是气急败坏的大喝:“郑东耘!”      郑东耘和小胖子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放低了声音。      小胖子愧疚之情有所缓解,开始喋喋不休地给郑东耘解释:“小东叔叔,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帮青山熨衣服,我拿了熨斗,然后去找青山,只跟他玩了一小会儿,地板就冒烟了……”      “……”郑东耘:“青山是谁?”      “是我的好兄弟!他是一头可爱的小驴子。”      原来这位兄台的新宠是头驴,郑东耘想笑,又憋住了,严肃地问:“那你得到什么教训了吗?”      “我一定再也不碰电熨斗了!都怪那个电熨斗!”      “下次要用任何电器,一定要先告诉妈妈或我,我们同意了你才可以用,好不好?”      陈跃然抽抽答答使劲点头,“我保证!我和青山一起保证!”      郑东耘陪小胖子站了一会儿,很神秘地凑近他,“别哭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好不好?”      “可是我还要反省……”小胖子小声提醒。      “嘘!等回来再反省。”郑东耘轻手轻脚开了门,两个人溜了出来。      一出门,小胖子声气顿时壮了几分,看郑东耘到隔壁房门前站着不走,问:“小东叔叔我们去哪儿?”      郑东耘掏出钥匙开门,让陈跃然进去,“咱家邻居搬走了,现在这房子成咱家的了。里面有三间卧室,你可以挑个最喜欢的当自己房间。”      里面的家俱已经搬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傍晚的阳光洒进来,一地金黄。陈跃然小心翼翼走到客厅正中,四面环顾,迷惑地问:“张妈妈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郑东耘笑,“搬到离他们的孩子更近的一个小区里去了。”说完挨个儿看卧室,又打开一扇门说:“过来看看,这个房间怎么样?”      陈跃然探了探头,说:“比我们的家大。”      “对,你喜欢什么样的床?……高低床?行!变形金钢和玩具放这边,这儿还能放一个小书架,你的小人书都能放里面;那边还可以挂一个篮球框。”      这番话立刻燃起陈跃然心中希望之火,他圆睁双目,连连追问:“真的?真的?能给我买高低床?太好了!青山住在上面,我住下面好不好?我要蓝色的床,蓝色的书架,蓝色是我的幸运色……”      “……那你的菲菲妹妹呢?”郑东耘想起那只神奇的小乌龟。      “菲菲是女孩子,我长大了,不能再跟女孩一床睡!”某人严肃地说。      郑东耘赶紧点头,“是的!你说得很对!也不能再跟妈妈睡!”      “对!”小胖爽快地答应,浑不觉自己已经踏进一个骗局!      两人在里面四处溜达,挨间指点,对如何布置一个家提出了种种靠谱或不靠谱的想法,丝毫不觉得时间流逝。那边安琪做好饭,才发现一大一小不见了,出门寻寻觅觅,终于也找了过来。      “张姐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了?”安琪一副大为惊诧的样子,“怪不得前两天听到这边房里有动静。我还以为他们在往里面搬新家俱呢。”      “妈妈,这是我的新房间!”陈跃然兴奋地把自己娘亲牵过去,指点着说:“我要在这边放高低床,青山跟我一起睡!这边放书架,蓝色的哦,小东叔叔说,这边还可以放篮球框!”      安琪目瞪口呆地听了一会儿,转头看郑东耘。      郑东耘把钥匙递给她,笑笑说:“之前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腾房,就没告诉你。”      安琪把钥匙接过去,笑着端详一阵,忽然道:“岂有此理!竟然趁我做饭的时候先跑过来挑房间!不算!从现在开始,谁先抢到哪间就算谁的!”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陈跃然跑到房门口喊:“我的我的!这是我的!”      郑东耘靠在卫生间门口往里看,一边说:“住哪儿无所谓,但你们谁也别跟我抢早上的卫生间!”      安琪也很得意,“这个带卫生间的卧室是我的了!大哥,以后不准到我这儿来上厕所!尤其不准带着书来!”      屋子里再次响起了某小人的哭嚎声,“不行!你们欺负人!妈妈欺负人!呜……”       ☆、做饭   到了五月份,安琪那套游戏同人的画稿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本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但以前的编辑小玉又去一个工作室上班了,鉴于她们以前的合作很愉快,但凡有儿童插画的活儿,她就派发到了安琪这里,倒让安琪比以前更忙了。      这期间,安琪把她连载的那些故事绘本发给了一些朋友和同事,其中包括林晓瑜,没想到林晓瑜看后非常感兴趣,还给安琪提了很多建议,比如加强故事性,叙事的节奏加快一些等等。      安琪抽时间认认真真作了修改,给林晓瑜发过去。过了一段时间,林晓瑜告诉她,她一个朋友的朋友是某幼教类杂志的主编,看上了这些故事,要跟她签约在杂志上连载。      前不久,林晓瑜在安琪的怂恿下,也想出去找份工作。但在家里的强烈反对下,只好不了了之。不过她近来也忙碌了很多,安琪好几次给她打过几次约吃饭,林晓瑜都说没空。有一回说是在一家寺庙禅修,另一回说是在外头做义工。安琪见她忙成这样,只得罢了。      漫画开始连载后,安琪顿时前所未有地忙,另外隔壁的房子也开始装修,虽说请了个装修公司,可毕竟是她要在里头住,很多细节也需要跟装修公司提前沟通。安琪只得再次辞了杂志社美编的活儿,就这样也还经常连晚饭都没有时间做,只好对付一顿算一顿,甚至哄另两位出去吃。      问题是郑东耘最近新添一个毛病,让他出去吃饭,就好象让他出去吃亏,脸上不情不愿,嘴里唠里唠叨。一回家就把安琪从电脑前赶起来,让她做饭去,还振振有辞说:“给我起来活动活动,你看你在电脑前呆一天了,你不累我看着累!”      安琪眼睛盯着电脑,满心不耐烦地说:“我不饿!我不吃!你们俩出去吃!”      郑东耘就又是嫌地沟油添加剂不卫生,又是嫌餐厅吵、不吵的餐厅又太远、不远又不吵的餐厅又很难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安琪听得好气又好笑,问他:“那你以前怎么过的呢?”      某人面无愧色,振振有辞地答:“以前那不是没条件吗?”      后来他倒是想起安琪所说的,家务不患多寡而患不均这回事,自己了动手,在家下两碗光头面吃,可陈跃然不行啊,小胖子三天不见荤腥,能馋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安琪只好按捺住性子,每顿饭就着冰箱里的东西弄点花样。      好在这世上有种菜叫懒人菜,比如蕃茄炒鸡蛋,杂蔬炒花饭等等,乃是家庭主妇们的救急宝典,只是如此这般对付了一星期之后,小胖子造反了。      有一天吃饭吃到一半,小胖子落落寡欢地跑去沙发上坐着。      安琪看看餐盘,还剩一多半,不由抱怨说:“我蒸了蛋羹,还煎了牛排,你对这样的晚餐还有什么不满意?”      小胖子拉腔捏调地说:“这回的牛排超~不好吃!再说,下雨天,牛排和荷包蛋更~配~哦。”      郑东耘吃着饭,心想小胖挺识货。这牛排是超市买来的速成品,放锅里煎一下就成,当然没有安琪花若干小时腌制的牛排味道好。然后就听安琪怒道:“少废话,给我滚过来吃完!”      小胖闻言,不紧不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地上一趴,利索地打了个滚儿。      安琪目瞪口呆,“你……你干嘛?……快给我滚起来!”      “我是在滚呀。”小胖子躺在地上,相当气定神闲。      郑东耘险些呛住,一通狂笑,就看见安琪抓狂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起了圈,“棍子呢?我的棍子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小胖很识时务,一溜烟回到餐椅上,油嘴滑舌道:“大姐,哦不,大妹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人的话,气质会跑光光哦!”      “谁是你大妹子!”安琪找不到撑衣杆,气势汹汹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十分钟之内不把饭吃完,就给我滚去墙角面壁思过!”      郑东耘路见不平,端着饭碗说:“斯文点!菜汤都震出来了!”      “就是!”小胖不知死活地附合:“姐,哦不,大妹子,你给我斯文点!”      眼看安琪已经面色狰狞,郑东耘赶紧一声断喝:“闭嘴!吃你的饭!”      安琪转身冲去书桌边,拿素描本啪啪抽桌子,出了一回气,又回头威胁:“这幅画稿没完成以前,谁要是敢来打扰我,别怪我六亲不认!让你们吃素一个月!”      整个世界这才清净了。两个男人在饭桌前,默默地吃完一顿悲惨的晚餐,双双决定用另外的方式补偿自己,于是抛弃那个头顶自带低气压的女人,外出开车兜风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饭桌上放着两碗鸡蛋甜酒酿,温度和甜度刚刚好,香得要命。酒酿是于杏阳做的,上回吃饭时带了些来,因为没时间煮,一直被安琪收在冰箱里。两个男人心满意足吃完宵夜,陈跃然尽释前嫌,觉得他姐,哦不,是他大妹子,仍然还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人。      月底的某一天,画稿的修改工作全面结束,安琪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才想到,应该去关心一下隔壁房子装修的进展了。      关于这房子的装修方案,郑东耘曾跟安琪简单商量过。因为前任房主也才刚装修过,两人都决定保留原来房屋的大部分硬装,只对部分不太合理的部分加以调整,至于软装风格,两人也意见相似,那就是简单就好,拒绝花哨。      房子如今已装好八成了,下午安琪进屋四处看了一圈后,觉得从窗帘到墙纸的颜色都十分眼熟,站客厅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跟隔壁自己住的那小窝简直就如出一辙,想来郑总交代装修公司时,一定强调过照隔壁的风格来,结果完全成了隔壁房间的翻版。      不过细节还是有很大出入的。花色差不多的窗帘,摸到手里质地完全不同。当年安琪装房子,因为兜里没粮,很多时候照顾了自己的视角,在东西的品质方面就得让很大一步。如今这个缺憾,总算被不差钱的郑总弥补了。      本以为郑东耘会在新房间里为自己布置一间书房,没想到,他把多出来的那间客房布置成了儿童娱乐室。晚上郑东耘回来时,安琪对这件事提出了疑问,问他:“你的工作电脑,你的书和文件,打算放在哪里呢?”      郑东耘很不在意地指指现在的卧室,说:“我不需要带很多工作回家,到时候把那个房间腾出来给我。”      “那边房间又宽敞又明亮,用来当书房很好,干嘛改成儿童娱乐室?”      “让大哥有个房子收他的家当,不要再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说完问陈跃然,“是吧哥?到时候你的玩具会摆好吧?”      他哥立刻神气地说:“那还用说!我都六岁了!”      安琪想想,说:“不管你。我的工作室反正是不搬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吵!”      郑东耘没作声,心里却想,这个神经粗糙的女人!就是你工作室在这边,我才要过来的呀。      每天晚上,小胖子睡下后,安琪在工作台前忙她的事,郑东耘则拿一本书,或抱台电脑窝在沙发上。两人各自为政,互不打扰。可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另一盏台灯下的那个身影,听到不远处画笔传来的沙沙声,那么的静谧温馨,安琪这家伙究竟是不是女人?竟然没有感受到!      晚上外出散步时,一向干脆利落的郑总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连安琪都注意到了他的反感,瞥着他道:“到底有什么事?”      郑东耘沉默片刻,说:“明天我得去机场接个人。”      “哦。”安琪炯炯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是我的前女友。”看到安琪惊讶的神色,郑东耘忙又解释:“她从国外回来探亲,明天到W市。”      安琪默默点头,“好的,你去吧。”      郑东耘说:“我想,最好是你跟我一起去。”      安琪迟疑一下,道:“我去的话,不会让人感到尴尬吗?”      郑东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向来鲜少提及自己以往的感情生活,这次终于决定坦诚相告:“她姓何,叫何智慧。不知你有没有印象,以前我带你参加过一个慈善晚宴,里头一个姑娘叫何伶俐的,那是她妹妹。”      “嗯,”安琪点头,“我略微有点印象,好象长得还挺好看的。”      “我和智慧认识时,还在银行工作,后来才出来自己办公司,一开始她非常支持,可后来,我们越来越忙,经常加班加点,有时一星期甚至半个月都陪不了她,估计让她觉得自己很受忽略。再加上她一直计划移民,而我没法跟她一起出去。后来我们分手,她就出了国。不过,平时我们一直有联系,公司初创阶段,她投过资,算是云联最早的股东之一。”他转头看安琪,“你明白吧?于公于私,我都得去接她。我不知道你们女孩子碰到这种事会怎么想。可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你为此而介意。”      安琪看着郑东耘,看到了他坚定又明亮的眼神,忽然就心安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怎么突然就觉得,我这很有点不劳而获的意思?”      看到郑东耘不解,又道:“你看,别人浇水,施肥,捉虫子,好不容易让你这棵树长大,轮到摘桃子的时候,我来了。怎么办?好象有点心虚哎。”      郑东耘淡淡瞥她,低声说:“了解就好。我这么好一人,你以后可得好好珍惜!”      “已经很珍惜了啊,”安琪反驳,“就差供起来了。”      “哼,是吗?”郑东耘傲娇道:“明天早上我要吃肉桂卷,中午迷迭香烤羊排,还要炒芥蓝,晚上香煎小酥鱼,配上滑蛋粥……”      安琪转身就走,“我想了想,还是留给前女友去珍惜吧。”       ☆、大眼   第二天安琪和郑东耘掐着钟点抵达机场,没等多久,何智慧乘的那班飞机就降落了,两人左等右等,半天不见人出来,郑东耘忍不住了,给前女友打了个电话。      两人说了不到几句,安琪就见郑东耘忽然眼睛一亮,声音都提高了,“你把大爷也带回来了?还有多久才出来?嗯,好的好的。我们在出站口这里。”      安琪心里挺奇怪,连忙问:“她大爷怎么还跟着?你也认识?跟你很熟?”      郑东耘怔了一下,捧腹大笑,半天才说:“差不多吧,她大爷当年也是我大爷。呆会儿你就见着了。”      安琪内心正揣测这位大爷不知是何方人氏哪副尊容,就见人群中走来一个气质很出众的姑娘。那女孩清清爽爽的素颜,一头黑发又直又长,一直到腰线以下,看着十分古典娴雅。她走到郑东耘面前,把行李箱放一旁,伸开手臂微笑说:“好久不见了。”      两人拥抱片刻,郑东耘给安琪介绍说:“这就是智慧。智慧,这是我跟你提过的安琪。”      何智慧和安琪相视而笑,打过招呼,又转过头牵出一个高鼻深目的洋鬼子来,介绍说:“这是迪恩。迪恩,这是东耘和她的女友。”      安琪刚才全副注意力都在何智慧身上,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这个牵着条狗的洋鬼子,赶紧微笑示意,迪恩和他们握了手,用生硬的中文叨叨补充:“我也有中文名字,我的中文名叫伍大壮……”      安琪失笑,这时,忽然听见郑东耕在旁边低低喊了一声:“大爷!”      她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对面伍大壮先生旁边,正站着一只雪撬,那狗听到喊声,呆呆抬头,将郑东耘望着。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狗猛地扑了过来,直扑到郑东耘身上,开始在他身前百般打滚耍赖,还疯了似地嗷嗷叫,叫得那叫一个凄切幽怨,引得机场无数人侧目。      郑东耘蹲下去,眼都红了,抱着狗百般安抚,怎奈何这狗大爷一副弃妇好不容易逮着陈世美的模样,先是撒泼哭闹,后来又气咻咻地求抱求顺毛,最后还顺着郑东耘的脸舔过一遍,才算是放过他。      安琪等人乐呵呵地全程围观,何智慧边看边对她解释:“这是我们家狗狗,名叫大眼。大眼小的时候,东耘一有时间就带他出门遛。大眼可喜欢他了。后来我们去国外,不能让大眼看到他照片,每次看了都会哭一场。”      安琪这才明白,原来狗大爷不叫大爷,名叫大眼,她笑着瞥一眼大壮先生,觉得大壮这个中文名,可能和大眼很有关系。      从机场到酒店那段路,大眼大爷时不时地就要发作一下满腹委屈,还要表达一下重逢后的喜悦,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在大堂里,郑东耘把房卡交给何智慧,让他们先回房休息,并约好晚上一起吃饭。临走时,郑东耘哄大眼:“跟我去玩好不好?”      “嗷——”大眼答应得十分痛快。      结果等真要走时,它在郑东耘和迪恩之间来回转圈圈,蹭蹭这个又蹭蹭那个,充分表明了内心的纠结后,狠一狠心,恋恋不舍地跟大壮先生一行回酒店房间去了。      “小没良心的,白惦记你了!”郑东耘对着大眼的背影笑骂。      两人往回走时,安琪长时间沉默不语。郑东耘开着车,瞥了她好几眼,最后终于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安琪缓缓说:“前段时间大哥计划养一条狗,谢耳朵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吧?”      郑东耘一笑,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只是想到美剧里的人物而已。跟大眼没什么联系。……好吧,其实有点联系但不算多。”      安琪点头:“养狗的话,取什么名字必须听我的。我要叫它多多!”      郑东耘皱眉:“多余的多吗?狗狗其实很敏感,这种带有嫌弃感的名字最好不要。”      “谁嫌弃了?”安琪不屑道:“你不懂!我家狗狗是要姓钱的,全名就叫做钱多多!”      郑东耘忍不住大笑,后来忽然领悟过来,欣欣然问:“你不反对养狗了?”      安琪点头,“反正养也是你跟大哥的事,你们俩只要答应我照顾好狗就没问题。”      郑东耘笑着瞥她,“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它的,我保证!”      安琪没有答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前总觉得,每一段感情的开始,都象是冒险,因为你不知道深流之下会遇到什么。一旦遇到险情,大人可能好一点,孩子和狗狗这种心理脆弱的东西,却是更容易受到伤害的。”      郑东耘把车缓缓停到路边,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握住了安琪的手。      “但现在忽然又觉得,不管险冒得有多大,眼前有爱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有一天分开了,总能再遇到相互喜欢的人,可过去的那份爱和温情,总会一直留在心里。这样也挺好的。”      郑东耘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无奈地说:“我是随时一副要和你分手的样子吗?”      安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顺手推他一把,说:“不要这么小心眼,我就是没事发发感慨而已。”      郑东耘沉吟半晌,才又开口:“关于你说感情是冒险这个观点,我也认可。未来之所以是未来,是因为它变数很多,天灾人祸,生老病死,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我们以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但是,”他郑重地看安琪,“如果决定要一起冒险,应该谨慎选择队友,要有共同攀爬的勇气,相互扶持的自觉,出了险情,还要彼此信赖。这些条件,我觉得我有,你呢?”      安琪看了他半天,抿抿嘴说:“好吧,我也有。”      “哼!”郑东耘毫不客气地嘲讽,“撒这种谎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安琪挠着头笑,忽然又道:“我良心好着呢!截止目前为止,毫无道理哭着闹着要分手的人难道是我吗?”      一提到这事,郑东耘立刻怂了,特别泄气地说:“那件事能怪我一个人吗?你自己说说你有没有错?谁让你跟人眉来眼去的?还那么跩!连句解释都没有!多说一句舌头会断吗?妈的想了我就有气!回头我就跟人私奔,看你什么反应!”      安琪凑过去威胁说:“来,我俩好好谈谈,你要跟谁私奔?”      “你管我!”郑东耘傲娇说完,解下安全带下车,还嘭地一声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过马路去了。      过了十几分钟,又牵着一个小人,从浩浩荡荡的人流里穿过来了。      该小人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搂住安琪,左一下右一下地亲,还谀词如潮:“妈妈,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太好了!我运气真好!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妈妈!”      安琪嫌弃地抹了一下脸上的口水说:“好了好了,够了!”      陈跃然立刻转过头去,神气地指挥郑东耘:“走!出发!”      郑东耘心领神会,发动车子,慢慢往前开,走到人流车流稀疏的地方,才把速度提了起来。安琪这才看出明显不是回家那条路,赶紧说:“打住!这是上哪儿去?”      一前一后的两个男人,同时非常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陈跃然同学用“这还用问”的口气,铿锵有力地说:“当然是找钱多多去!”       ☆、聚会   何智慧在W市呆了三天,稍事采购,就动身回老家了。她老家在临近的另一个较小的城市,家中还有祖父母和众多七姑八姨,这次回来,一为探亲,二是专门让伍大壮先生前去过堂。      临走之前,照例一大群人都约好晚上聚聚。当晚郑东耘和安琪把孩子和狗再次托给了同小区的佳睿妈妈,往外走时,安琪心里抱愧,说:“虽说佳睿妈妈每次都很热心,可老麻烦她真特别不好意思!”      郑东耘也点头,“看样子要请个保姆了。”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安琪叹气,“请了保姆,做父母的难免会把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外人。若是请一个不定时的短期保姆,一个月才有那么几次需要别人来看管一下孩子,又实在没人愿意做。”      郑东耘沉吟片刻,说:“其实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让梅姨来试试。”      “陈惠梅?”安琪脑海中浮现出根深蒂固的某张万年不变冷漠脸,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      “公是公,私是私,怎么好意思用私事去麻烦别人!再说,我觉得陈女士不会太乐意接受这种安排!”      “这你就别管了。”郑东耘想了想,又说:“得先找个机会让大哥和梅姨熟悉一下。”      看他说得如此笃定淡然,安琪不由起了好奇心,问:“那个,梅姨跟你,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啥关系?”      “想知道吗?”郑东耘瞥她,“快求我!”      “求你求你!”某人果然很上道,还毛毛燥燥地在他脸上撮了两口。      郑东耘笑,“可是求了我也不告诉你!憋死你!哈哈……”      低沉地威胁:“郑、东、耘!”      “叫什么叫?我就喜欢看别人对我一脸不爽又拿我毫无办法的样子。”有人很得意。      安琪怒视片刻,竖起一根指头,在郑东耘面前晃晃,还朝上面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下个月干脆天天吃外卖算了,反正我是无所谓,我吃什么都很香。”      郑总被点中死穴,只好认命地叹一口气,抱怨说:“我规定,吃饭这种事,以后绝对不能拿来赌气!”停了停又解释:“说到我和梅姨的关系,那话就长了。我和外婆认识她十几年了。女人的交情是很奇怪的,有一阵子她们处得象母女俩,一度她对我也很照顾,所以后来她被单位清退,我就聘了她过来。之所以觉得她会帮咱们的忙,一是她本来就是我的私人助理,二是她儿子迟迟不结婚,她想抱孙子无从抱起,已经跟我抱怨过好几次了。”      “她?跟你抱怨儿子不结婚?你们两个云联千年冰?”安琪试想了一下那场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你那是什么眼神?”郑东耘很不满,“看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些人就是外冷内热,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是理解不了的!”      “是是,我没见过世面!”安琪谦虚认错。      “还有,我怎么云联千年冰了?”郑东耘耿耿于怀。      “我可没说!刚才那只是你的幻觉。”安琪理直气壮反驳。      郑东耘气笑了,把车停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这么幼稚!”      然后他下了车,又小声嘀咕:“不过我喜欢!”      聚会是维安召集的,在酒店附近一所酒吧里。到了之后,安琪发现了不少熟面孔,除了云联的几位大佬携夫人出席之外,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其中竟还有韩清妙。      “郑总,这是你的历任女友大集合吗?”进门扫视一圈,安琪就同郑东耘开起了玩笑。      “你也舍得说!就这么几个人!况且,”郑东耘一边把饮料递给安琪,一边虚虚点了几个人,“那些根本不能算是女人!”      看得出来,何智慧和曾少联他们非常熟,正和维安聊得很热烈。安琪见叶孟明一个人呆坐在人群之外,十分无所事事的样子,便上前攀谈,两人聊起了摄影。      叶总干摄影,走的是技术流,讲究的是各种器材的组合,各种参数的设置。要论功底扎实,安琪是拍马也赶不上。可安琪有她擅长的领域,她到底是搞美术的,玩摄影时间不长,视角、取景、布光方面,就分分钟甩叶总十条街。两人相互请教,彼此仰慕,说得相当热烈,最后又从摄影聊到安琪的小网站,安琪干脆起身,到吧台那里借了台笔记本,调出网站来给叶孟明看。      叶孟明看网站的表情,等同于看一坨屎,直言不讳给安琪提了一大堆意见。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韩清妙也过来了,看他们正浏览网页,也在旁边问起网站点击流量等情况。安琪便一一作答,有些她自己都不清楚,还是叶孟明看了之后告诉她的。      韩清妙听说网站现在已经有一万多名用户,十分惊奇,专业网站拥有特定浏览者,跟门户网的流量不能比,这个数据已经让她十分意外了。安琪解释说,前段时间她忙得要死,网站丢给一帮朋友在上头玩,基本没去管。不过,插画家其实都有自己的圈子,一个能带动一群。虽说手机上网现在是主流,PC已经是穷途未路,但干插画和设计的,离了电脑就不能活,再说这种专业性很强的网站,只要互动性强,能促进交流学习,大家是挺乐意在工作之余点击进去看看的。      韩清妙点头,“我上次跟你说过,我们手机应用做过一个壁纸库,想找合作方。你觉得你们网站上这些人成吗?这些人一个月能提供多少原创壁纸?”      安琪想了想,说:“这不好说。前期这个量有可能很大。插画很多时候是只卖画不卖版权的。已经发表过的画,作者有权改作他用。比如我手里就有好几百张图,稍稍修一下,就可以当手绘风格的手机壁纸使用。”      韩清妙兴趣更浓了,干脆拖张椅子在旁边坐下来,两个人讨论起如何增加用户等问题。安琪想了想告诉她,前几次他们组织一些网友小范围地聚过两次了,还为每次聚会设计过主题,大家感觉都很不错。线下的互动频繁后,也带动了线上的活跃。以后她打算按城市进行分类,比如在W市的设计师和插画爱好者,就可以定期在本地举办沙龙,每期定下主题,有人主讲,也有讨论交流,给这些孤军奋战的画者们提供面对面交流学习外加吐槽的机会。      韩清妙大概举办过沙龙,问了很多细节,还给安琪出了很多主意,两人越谈越投机,叶孟明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直到她俩说到组织会员出去采风这事时,才精神一振,问:“你们打算去哪里采风?”      这边畅谈正浓,那边的大圈子早就分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维安和几个女人正给大壮先生上课,普及中国过门礼仪,各国语言相互交织,时时发出阵阵哄笑。郑东耘和何智慧则倚在一旁吧台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听说昨天你去墓园了?”郑东耘问。      何智慧点头,“我让梅姨带我去看看外婆。”她停了停,又说:“她老人家走的时候还好吗?你也不和我说一声,好孬我该回来送一程。”      “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就没告诉。”郑东耘笑笑:“说起来,早该让她走了,是我一直舍不得放手。”      何智慧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郑东耘岔开话题,“你们婚礼打算在哪里举行?到时走中国风还是西洋风?”      “在中国走中国风,出去了再去教堂补上西洋风。”何智慧说着,忽然叹了口气,“有时觉得奇怪又迷茫,这就快结婚了?婚姻到底是什么呢你说?”      她这话只是随意感叹,郑东耘却认真想了想,说:“婚姻么,大概就是罗索的老婆或老公,吵闹的孩子,外加没完没了的家务。不过,这些是折磨还是乐趣,全看你找没找对人。”      这番话让何智慧刮目相看,她盯着郑东耘很久没说话。郑东耘回头,“怎么?我又说错了?”      “错到没错,”何智慧微笑,“是谁让你有这种认识?那位陈小姐吗?看样子你们俩相处得不错嘛,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结婚?”      郑东耘看着不远处高谈阔论的三人组,微微一笑,“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再说。”顿了顿,又说:“希望这次有个好的结果。”      何智慧也看向安琪,安琪似是有所感应,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望着郑东耘粲然一笑,才又回头和韩清妙说话去了。      郑东耘顿时心里一甜。      “喂,在我这个前女友的面前,你俩这么秀恩爱,合适吗?”何智慧挑挑眉问。      “该说你眼光独特精到吗?”郑东耘收回目光笑,“我俩隔着半个酒吧,都能让你看出恩爱来?”      何智慧哼了一声道:“你看着她时,眼睛里都快流出糖浆来了,这还不叫秀?就不能稍微收敛一点?”      郑东耘惊诧地笑了起来,“这么明显?抱歉我会注意的。”      何智慧边喝酒边看着他,淡淡一笑说:“东耘,我觉得你变化很大。”      “我以前很混蛋是吗?”      “……不是,以前觉得你很冷静,做事很精密,连处理感情都有点公事公办的感觉。现在你不一样了,”何智慧看着他,缓缓说:“你身上有烟火气了。”      郑东耘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何智慧怔住了。郑东耘又说:“对不起,以前是我太幼稚了。你那时离开我,我还很想不通,总觉得自己没错。你也知道,我父母因为一点钱闹得家破人亡,所以我一直觉得,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基础是有足够的金钱。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比钱更重要的。……抱歉,抱歉以前那样对你。”      刹那间何智慧的眼圈都红了,她怔怔看了郑东耘好一会儿,才泪光闪闪地笑了起来。      “混蛋!在我要结婚的前夕说这种话,是想让我后悔吗?告诉你,本小姐才不要接受你的道歉!……还敢笑?快给我死一边去!”    ☆、日常   隔壁的房子装好后,安琪和郑东耘挑个黄道吉日,往装好的房子里扔了几件家俱,还在里面开火下了碗面条,算是完成了搬家仪式。      虽说装修得很简单,里面多少还是有点味道,三人还是住回老房子里。隔了一天,陈惠梅让人送了些花花草草进去,立刻多了些生气。在帮着拾掇完房子后,陈惠梅寡淡着一张脸,对陈跃然说:“你想跟奶奶一起去超市逛逛吗?”      陈跃然去的时候还不太情愿,直到安琪许诺说可以给他买盒糖,经受不住诱惑,才惴惴牵着陈惠梅的手走了。等回来的时候,画风突变,小胖子把“梅奶奶”三个字喊得亲甜,他梅奶奶要走,他还硬是抱着在人脸上撮了一口才放手。      他梅奶奶脸上的淡漠,被那一口亲得松动了好多,裂出个明显是巴结的微笑来,语气倒还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说:“下回让小宝去奶奶家玩,小宝好不好?”      娘哎,安琪觉得她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对着送她到电梯口的安琪,陈惠梅依然淡淡一张脸,甚至在安琪客客气气表达感激之情时皱了皱眉,公事公办地说:“不要这么客气。”      安琪一回来,就冲郑东耘吐了吐舌头,说:“为什么我好紧张?好奇怪,我到底在紧张什么?”      郑东耘笑,说:“梅姨又不是你婆婆,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过了几天,安琪收到了打过来的第一笔稿费,前段时间她接的那些活儿,也都纷纷结了帐,乱七八糟的凑在一起,竟还是不小的一个数目。安琪在银行的柜员机里看到这个数字,乐得心花怒放,当下决定,要好好犒劳一下勤劳的自己和支持工作的家人们。      中午的银行大厅里没多少人。等着办理其他业务时,安琪听到旁边的一位貌似银行经理的女性,跟另一个女人站沙发后面小声聊了会儿天,从好久不见相互问好,聊到了些旧人旧事,聊着聊着竟让安琪听到了“郑东耘”这样的字眼,不由让安琪精神一振,立刻全神贯注偷听起来。      只听其中一位说:“如今老刘可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分行现在一年的任务轻轻松松就能完成,跟云联做几笔业务就有了。”      另一个啧啧叹息,“他们是靠上大树了。哎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郑东耘就是那个长得挺帅的小孩,闷闷的不爱说话那个是吧?原来云联是他的公司?”      “是啊,就是从咱们那儿辞职后,跟人合伙开的公司。走的时候听说老刘还挺舍不得的,留了又留,说是难得的人才。人家幸好走了,现在自己事业做那么大!你说当时谁想得到!”      那一个唏嘘感叹了一番,又说:“对了,这姓郑的小伙子才上班时,我们部门当时有好几个姑娘都喜欢他,小夏你还记得吗?还追过他,天天早上给人送早餐,送了好几个月,后来也不知道两人好没好上。我得问问小夏去,看两人现在还有没有联系,没准也能拉上几笔业务呢。”      另一个很内行地说:“这是没缘份呀。他们这些有钱人身边,现在还少了投怀送抱的女人?未必还记得当年这码事,不过你让小夏去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年终奖就指望这个了!”      两人边说边唧唧咕咕笑了起来,安琪却走了神。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一个纯粹旁观的视角来了解郑东耘。她想,闷闷的不爱说话?好几个姑娘都喜欢他?少不了投怀送抱的女人?      不怪安琪孤陋寡闻,实在是她以前即使在公司上班,了解的也只是格子间方寸之内的新闻。后来身为一个专职画画的,更是不宅不行,经常来往的朋友又只有固定那么几个,还都不是爱谈八卦之人。此刻从旁人口中听起来,才忽然领悟到,自己仅仅是晋级为某人的同居女友,说不定就打败了暗地里的不知多少对手。      这让她惶恐又茫然,觉得未来杀机四伏。她就那么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十分乐观地想通了。      管他呢。既然现在感觉很快乐,那就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个小小的地方,能容得下她一颗平凡的心,一段普通的感情的。      郑东耘回家时,灶头上一锅牛肉,正在陶钵里煮得香气四溢,只等他回来再往里下土豆。钱多多那条小馋狗,衔着个盆儿在安琪后面跟进跟出,尾巴快摇成了电风扇。看到家主进门,都只过来敷衍地蹭了蹭腿,就又撒着欢儿找安琪去了。      吃饭时,安琪公布了自己变成阔佬的消息,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来自各方的祝贺。不过她的兴奋只持续了一顿饭,因为饭后郑东耘随口跟她聊了两句财务,发现她这么些年对理财全无概念,身为某银行前投资经理,这简直不能容忍。      “亏你还给闺女取了钱多多这么金光闪闪的名字!”郑东耘靠在沙发上摇头,“出去不要跟人说你认识我!别坏了我名头!”      “能怪我吗?我要养儿子,我还有三十年房屋贷款,哪来的闲钱投资理财?”安琪理直气壮反驳。      “既然说到这个了,”郑东耘掏出张卡,递给安琪,“咱俩都住一起了,家用我是不是该负担一下?房贷算我的,这卡上的钱你拿着交水电物业费。你那仨瓜两枣的,留着自己攒点私房吧。”      安琪翻来覆去看那张卡,正想问问里头有多少钱,听到仨瓜两枣这种话,立刻不高兴了,“好几万块呢,一般人几个月时间能攒我这个数不知道有多高兴!”      郑东耘赶紧端正态度,说:“对对!其实我也挺高兴的!”      安琪想了一会儿,决定虚心请教一下:“那你说,我那点钱干点什么好呢?”      郑东耘翻了翻手机电话薄,发了个电话号码给她,“这人姓刘,你哪天有时间打电话给他,让他给你推荐几款稳健点的理财产品。就说我让你找他的。”      安琪抱怨:“你就不能直接帮我理理财吗?”      郑东耘笑,“你不怕我理着理着,就理成了我自己的?”      安琪翻白眼,“我这仨瓜两枣的,还值得您惦记?”      “我惦记啊,”郑东耘说:“我不光惦记钱,我还惦记人!”      “去你的!”安琪站起来准备走,忽然想起下午在银行的奇遇,又返身坐下,问:“你以前在银行工作时,是不是有很多姑娘喜欢你?”      郑东耘已经从旁边摸了本书打开了,听了这话,抬头看她:“大概吧,其实我也是深受女性欢迎的,……怎么了?”      “有个姓夏的,你还有没有印象?”      看他摇头,安琪不由心生不平,“听说你还吃了人送的好几个月早饭,你都忘记了?”      郑东耘脸上显出了一丝茫然,想了好一阵,才犹豫着说:“那早餐……难道不是……单位配发给每位员工的?怪不得,我说怎么后来没有了呢。”      安琪无力抚额,真心觉得小夏姑娘遭遇了史上最糟心的告白对象。不知她了解真相后会作何感想。      她往厨房走了一半,又转过头来叮嘱郑东耘:“以后不准乱吃人家东西!怎么感觉你跟钱多多似的,随便什么人给点吃的,说不定你就跟着走了!”      郑东耘低头看书,也不搭话,却抬起长腿,踹了安琪一脚,落脚点精准无比地选在安琪身后某个肉质丰富的部位,把她踹得一个踉跄。      安琪怒了,“反了你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转身扑上来,要把他压在沙发上挠痒痒,郑东耘扔了书,两个人迅速在沙发上扑闹成了一团。      这种打太平拳的上好机会,陈跃然岂会错过?听到动静,一人一狗飞快从房间里跑出来,小胖子在两步外停下,在安琪和郑东耘的齐声大叫中,一个虎扑,加入了战团。    ☆、信任   近段时间,陈跃然和他的好基友、七岁半的彭佳睿小同学迷上了火隐这部动画,两小孩看得激动万分,于是,周末的家中,经常出现类似对话。      “卑鄙的家伙!竟然对我设了结界!”      “好强的查克拉!幸好我有神秘的谜之封印术!结印!”      “雷遁!土遁!Biubiubiubiu……”      “召唤神犬!钱多多,上!”      安琪也不甘示弱加入战团:“看我的超级无敌万花筒~写轮眼!”      郑东耘洗完手,表情平静地从剑拨弩张的三个神经病和情绪激动的一条狗中间穿过,到厨房盛饭去。同时真心觉得自己的知识越来越渊博了,那种二次元的谈话内容,他现在连蒙带猜的,居然能搞懂八成,再这么下去,他很怀疑自己快要听不懂正常人类的语言了。      吃饭时陈跃然还沉浸在忍者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位志趣相同的朋友和一个助纣为虐的老娘,谈至兴浓,好几次笑得口水都滴下来了。      等欢快而艰难地把饭吃完,两个孩子立刻苦苦请求,要再看一集动画片,得到允许后齐声欢呼,高高兴兴地扑到沙发上去了。      郑东耘抹好桌子洗了手,就靠在厨房门口,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安琪洗碗。等安琪拾掇好,郑东耘把垃圾袋提出去,准备下去倒垃圾。      钱多多本来跟两娃抢沙发呢,一看它爹要出门,一溜烟赶在了前头,守在门边,眨巴着狗眼盯着郑东耘换鞋,那神情,就差亲自上去帮他快点系好鞋带了。      好容易等它爹换好鞋,又听它娘说:“等我!我跟你一起下去。”      安琪扭头叮嘱了孩子们两句,才不紧不慢坐下换鞋。钱多多身为一条急性子的哈士奇,简直不能忍受这样的磨叽,在门口推磨似的转圈圈。幸好它爹闲着无聊,索性一蹲身,帮它娘系好了另一根鞋带,不然它快等疯了。      丢完垃圾,安琪和郑东耘又在小区里慢慢溜狗。夜风很凉,小区里灯光明亮,很多人出来散步。安琪不时停下来跟人打招呼,还抱了抱一家新添的小宝宝。      后来走到儿童游乐区旁边的长椅边,安琪看见这里行人稀少,便拉郑东耘坐下。钱多多在他们身边咻咻地跑来跑去,安琪把它唤过来,问它:“多多,跟你爸讲,不开心了要怎么办?”      钱多多身形虽是条小奶狗,气势已经不输头狼,当下它张开大嘴,对着漆黑的天空,“嗷呜”长嚎了一声。      安琪哈哈笑,又问:“超级不开心了要怎么办?”      “嗷呜——”叫声更大了一点。      郑东耘也笑,拍拍他狗闺女的头,说:“多多乖,咱们是要当淑女的,再叫这么大声,小心保安把你带走。”      钱多多立刻乖巧地蹭着他的手,又幽怨地看了安琪一眼,转身跑了。      郑东耘看着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抱歉让你担心了。其实没什么。”顿了顿,又说:“郑成瑜今天跑来说,他爸住院了,说是有点心梗。”      “……是想让你过去看看吗?”      “大概吧。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去。”      “……为什么呢?”      这回,郑东耘沉默的时间更长。正当安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郑东耘却开口了,他语气平静地说:“反正你迟早都得知道,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但这个故事我非常讨厌,所以对你也只讲这一遍。”他不太自在地停了停,继续道:“从前,有一对很年轻的夫妻,两人都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工资虽然不高,也还够花,听说当年在厂里也称得上男才女貌,还是很受人羡慕的。好景不长,没几年,工厂效益不好了,要安排一批人下岗。这两口子商量了,决定让女的继续上班,男的去跟熟人闯一闯,学着做做生意。那时候电子表挺流行的,男人拿着老婆东拼西凑来的本钱,从深圳成麻袋地背了电子表到市里卖,跑了两趟后,发现比上班来钱快多了。夫妻俩一心一意把这个当成了事业,没两年就在市里盘下一个门店,做起了钟表生意。后来……,”说到这儿,郑东耘微微叹了口气:“后来的故事就跟大家经常听到的一模一样,生意越做越大,男人越来越忙,有了点钱后,夜不归宿成了常事。女人不放心,两人开始吵架、跟踪、打架,闹到最后,终于离了婚。让女人没想到的是,离婚前男人把资产全部都转移了,给女人和孩子留的钱少得可怜。女人精神受到很大打击,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虽然之前有所耳闻,听到郑东耘亲口说出来,安琪还是受了很大震动,她一时默默无言,只握住了他的手,心想,我发誓尽最大努力对他好,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对他好。      郑东耘微微一笑,说:“你以为这已经很最悲惨了吗?不,女人从楼上跳下来时,还砸伤了一个人,那人在医院里抢救了半个月,最终还是去世了,留下悲痛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你知道那人的妻子是谁吗?”      安琪想了半天,才犹豫问:“是……梅姨吗?”      郑东耘点头,又看着前面,面无表情说:“为了抢救梅姨的丈夫,外婆卖掉了老房子和她的所有首饰,包括我外公留给她的、一个她带了半辈子的玉镯子。很长时间里我们祖孙俩都漂泊在外,四处租房,直到后来东挪西凑买了那套小两居,才算安定下来。”他把两人握住的手一起放进大衣口袋里,笑了一下,才说:“你看,这个世界有时就是这么荒唐。一个男人,年轻时没什么为人夫和为人父的自觉,到老了,想当个好父亲了,想享受天伦之乐了,看到儿子强大到能够给自己的事业提供助力了,就觉得全世界都得理所当然原谅他,对他过去种种略过不提,实在是……”      他停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内心却对自己的平静有些诧异。      这些困挠他多年的往事,象潮湿阴暗角落里生活着的蛞蝓,时不时就要拖着长长的粘液蠕动着爬出来,让他恶心一下窒息一阵。然而这一次,郑东耘忽然发现,它虽然还是那么让人生厌,但他却能远远站着,冷静从容地看待它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安琪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郑东耘哼一声,说:“我打算凉拌!”      安琪想了想,安慰他说:“不想去就不去算了。父子母女之间也讲缘份,也讲究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若是缘份尽了,也不用太勉强自己。”      郑东耘看她一眼,说:“你不劝我心胸再宽广一点吗?”      “怎么会?你心胸已经很宽广了啊,”安琪说:“又不要航海,要那么宽广干嘛?你这个就刚刚好啊。”      郑东耘笑了笑,仰头看着楼上万家灯火,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我还是不开心,后来他再婚后,报道上说他再忙也陪儿子练琴、出席家长会什么的,我不明白,凭什么我碰到的爹那么坑,郑成瑜却能赶上个好的?你说,凭什么?”      “凭你比郑成瑜聪明、比他帅、比他能干啊。你看你有最爱你的外婆,有令人称羡的事业,有十分信赖你的同事……,我就不用多说了,包括你前女友们到现在还对你旧情难忘余情未了,甚至连跟你们家有仇的梅姨,都处处维护着你……,做人不要太贪心哦。你有的已经很多很多了。”      郑东耘眨巴着眼睛,看着安琪,说:“好吧,我赢了。可我怎么……听出了一股醋味?”      “你怎么听的?”安琪皱眉道:“难道你听不出主要是马屁味?亏我还拍得这么用力!”      郑东耘忍不住笑起来,说:“咦?你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我是很聪明、很能干、长得也很帅啊,我还……,你笑什么?难道不是吗?”      两人肩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郑东耘又很怅然地问:“是不是一对情侣再相爱,走着走着也会遇到各种问题?”      “大概吧,”安琪说:“所以两个人能一直这么走下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要有很多很多爱,还要有很多的责任心……”      “那,那种相爱到老的故事,美满的婚姻,是不是只有小说里才存在?”      这一回,安琪答得十分肯定,“才不呢,我们身边就有很多,只不过你没碰到过。比如我家,”她想了想,控诉说:“有一次我问我妈‘如果你老公和我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这种问题,那女人毫不犹豫地答,当然是先救她老公,我问她我怎么办,她居然面无愧色地说,你不会自己爬起来吗?亏我还是她亲生的!至于你给我拨白头发我给你掏耳朵这种小恩爱,更是每天都有,当着我和我弟两只单身狗的面,完全让我们无法防备好吗?”      郑东耘笑了起来,心想,怪不得她能越挫越勇,原来背后有这么好的一家人。      “总之你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先相信什么。”安琪总结说:“‘相由心生’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你看到的世间万物,都和心境、信念相关。相信爱情的人,才会遇到爱情;相信婚姻的人,才可能有美满的婚姻。”      郑东耘低头想了想,说:“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父母吧,我都睡了人家闺女这么长时间了,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去你的!”安琪动手捶他,“明明是姑奶奶睡你!”      “好的好的,”郑东耘笑着把她的手握住,“那么我被人家闺女睡了这么长时间,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等儿子放暑假吧。到时跟我一起回家去。”安琪一面拉郑东耘往家走,一面向往起来,“你生日是七月份吧?正好到我们家给你过生日,到时让我妈给你做她拿手的长生面,就是用香菇、胡萝卜、莴苣、牛肉、红甜椒切丝做燥子,再用大骨汤配手擀面,最后洒点小香葱,搁上点香油,哎呀呀,想起来馋死个人!”      说得郑东耘都饿了,浑忘了出来丢垃圾外加遛狗的初衷,暗搓搓地说:“干脆我们明天就先尝尝那个!”      “做梦!知道做那个有多麻烦吗?”      “不先尝尝怎么知道合不合我口味?万一不喜欢到时就不用麻烦岳母大人了。”      “闭嘴!到底懂不懂为人子女的本分?她到时就是做成一团屎咱们也得吃下去!还得夸好!”      “……好恶心!说得这么有经验的样子,难道是已经吃过屎了吗?”      “是啊是啊,……喏,现在你也沾上了哈哈……”      ……      等钱多多小朋友从小黑树林里冲出来时,长椅上已经空无一人,幸好它够机智,迅速往家跑,总算赶上了它爹它娘。那两人正快快乐乐把家还,显然完全忘记旁边还曾有过一条单身狗,让钱多多感受到了被抛弃后的浓浓孤独。      很不开心,超级不开心,淑女范是顾不上了,“嗷呜——”钱多多悲愤长嚎,声音里道不尽凄凉。      楼道里的声控灯齐刷刷点亮,那俩不靠谱的家长一回头,看着它哈哈大笑起来。    ☆、问卷   安琪和郑东耘讨论什么时候回她家时,郑某人还一副成竹在胸冷静从容的样子,然而第二天中午时分,安琪却收到了他发来的一封电邮,打开一看,那居然是一份问卷调查,再仔细一看就喷了。      上面整整齐齐列了几十个问题,问些她爹娘年龄属相性格就不用说了,工作经历这也好理解,但诸如“你母亲爱跳广场舞吗”、“她最喜欢跳的一首舞曲是什么”这些问题是要闹哪样?      安琪其实也是少小离家,一年难得回去几次,有些问题根本就答不上来,但考虑到郑东耘此刻想必很忐忑,势必不好打击他,便一转身把问卷发给了陈安乐,且让自己老弟苦恼去吧。      结果陈安乐很快就打电话过来,还笑得万分心领神会,“姐,这是个神马情况?”      “此乃孝心一百问,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答不上来的话,群众是不会放过你的!”      “是哪位群众啊?让他来找我好了!我不怕!”小陈老师乐呵呵地说:“我还要问问这位群众,出这些问题到底有何居心!”      “你废话多!让你答题就答题!”安琪威胁,“不然回家没有你的礼物了哦!”      “早说这句话就对了!提前告诉你,我已经跟好几个同学都吹嘘过你要出书这事了,到时带几本签名的回来我好送人,再给手绘一打书签什么的夹里面最好了,万一你红了这份礼岂不是很贵重?还不花我一分钱哈哈!”      “闭嘴陈安乐!样书我都还没有拿到,你在外面瞎说什么?你当我神仙哪?分分钟给你手绘出书签来?还张嘴就是一打?”      “姐,想求人就不要这么高调啦!不然我不能保证我的答案真实有效!”      “乐乐,你知道得罪女人会怎样吗?你知道韩信怎么死的吗?知道长孙无忌怎么死的吗?知道肃顺怎么死的吗?奉劝你不要得罪女人!后果很严重!”      “哎呀,还敢威胁我!我告诉我妈去!”      姐弟俩打了半天嘴皮官司,陈安乐套出不少□□消息,终于答应暂时对爹娘保密,免得她娘这几天没完没了骚扰她。并发誓认真答题绝不敷衍,这才乐颠颠地滚蛋了。      安琪坐下来,才动手打了个线稿,就又有人登门拜访。来的竟然是叶孟明和韩清妙。      叶孟明带着万分嫌弃的神情,把安琪那家名叫艾窝窝的小站给重新梳理了一下,韩清妙则和安琪讨论如何把网站做大做强,并声称想投资,把网站做成最大的插画家设计师在线网站。安琪被她鼓吹得蠢血沸腾,冷静下来一想,却回答她说要跟人商量商量。      “这不你的网站吗?你还要跟谁商量?”韩大小姐一向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十分不满安琪这种犹豫不决的态度。      “不是这样说。网站虽说是我搭起来的,其实在上面玩的人,一直是几个朋友在召集。比如说以前的同事小罗,还有我以前的编辑小玉。还有一帮做设计的朋友。想要做大是好事,但我总要跟他们商量一下,也许他们也有更好的主意呢?”      “那你现在就商量!等你们这种工作节奏,黄花菜都凉了几回了!”韩总拿出了雷厉风行的派头。      结果安琪给这个打打电话,给那个发发微信,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晚上,郑东耘回家,就看到一屋子人在里面。安琪的一些前同事,前编辑,设计师朋友们,正和韩大小姐神吹海侃,畅谈未来。会议召集者本人倒和叶孟明窝在角落里,探讨起了拍片。      郑东耘三言两语,就把韩清妙的打算套了出来。原来韩大小姐在老爹手下干得不太开心,死老头一直说要放权放权,临到头却总放自己闺女鸽子,韩清妙也是一位有能力有想法的MBA,不甘心再给老头子打工了,一直憋着想出来自己单干,可因为手里好几个项目,一直还没拿定主意做哪一项。安琪这个小网站,其实不值一提,人家不过是觉得好玩,想来试试水罢了。      “这就是生在我们这样家庭的悲哀,”韩清妙冲郑东耘大发牢骚,“你干得好,人人都觉得是应该的,毕竟那么好的平台都提供给你了;你要干得不好,那就是败家子二世祖,人人等着看笑话!难哪!就我爸那几家破公司吧,本来这几年房地产市场饱和,经济形势又不好,效益跟不上以前了,那几个老混蛋,就成天在那儿感叹是我这个家当得没我爸好!可等你真要做点什么吧,这个来拦着那个劝着,动不动就是‘你爸当年如何如何’!老娘烦透了!老头还想干几年,就让他干去!我是不陪他们玩了,我自己玩去!”      郑东耘不客气地说:“你可行了吧大小姐,你出去把这话吼一嗓子,就说你是个富二代,除了有钱你啥也没有!别人只认识你爸却不认可你的才华!你出去把这话喊一圈,分分钟有人想打死你!”      韩清妙怒视着他,愤然道:“怎么觉得你现在连说话都跟陈安琪这么象了呢?贫嘴贫舌的!以前你不挺有气质的吗?算了不跟你说了,忒没意思!”说完,她自去找叶孟明安琪诉苦去了。      等这场聚会散了以后,郑东耘问安琪他们讨论出什么结果没有。就他们那帮人,一人一个主意,人多嘴杂的短时间想统一出一个意见也不太可能。安琪又问郑东耘对此事的看法,郑东耘想了想,便说:“韩清妙投资后,作为出资方,到时会跟你签订对赌协议,或者派人参与网站的管理。到时候,作为网站负责人,你的压力会很大,这个你知道吧?”      果然,安琪睁着眼,结巴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对赌协议?我有什么压力?”      郑东耘给她解释了一通,安琪听得半懂不懂的,说:“我就说嘛,她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天上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我觉得我们网站现在还不太适合公司化的运作,我们自己在一起乐呵乐呵挺好的。暂时先不要她来投资。”      郑东耘笑,说:“这可是好大一笔钱呀!”      安琪傲然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然而过了几天,这位千金散去的女士就开口问郑东耘要钱了。原来自从上次郑东耘劝她理财,安琪便把自己身家财产都交给了他打理,如今用钱反倒还得朝他讨了。      郑东耘先是诧异说“卡里难道没钱了?”后来听说她要用“自己的钱”给单反配个高级点的镜头,立马一腔不乐意了。      要说他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后来把单反相机又送还给了安琪。也不知道她由此跟叶孟明产生了多少话题,反正最近那家伙和韩清妙两人总上他家来。郑东耘敢断定,安琪买镜头就是叶孟明怂恿的!      来也就算了,这两人还忒没眼色,回回吃完晚饭还不走,屁股象是焊在了椅子上,在那儿聊个没完没了。这让郑总很烦!不都说他们这种级别的老总很忙吗?不都说他们这种人喜欢声色犬马的场合吗?他们家朴素成这样,到底哪点吸引这些人了?      当下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安琪这镜头买不成!于是他摆出资深投资经理的派头,告诉安琪她那点钱现在取不出来。硬要取的话,必会遭受重大损失。      安琪目瞪口呆,挠挠头说:“不可能吧?真的吗?”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郑总张口来了一段理论分析,什么股市现状,又是什么价格曲线,还有国际国内金融形势,安琪听了不到两分钟就投降了。不服不行,她一画画的,听到这些话就头晕。      但她在画架前发了五分钟呆,又怀疑地看着郑东耘,说:“不对!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郑东耘憋着一肚子笑,严肃认真地说:“哪里不对?你指出来我给你好好解释解释!”      安琪只好偃旗息鼓,怀着“到底是哪里不对还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这样的疑虑,一边画画去了。      隔了两天,某个晚上陈安乐把问卷调查的答案发了过来,还顺便发给安琪一个网址,安琪打开一看,我去!原来是个很火的帖子,还取了个很长的标题:拜访岳父大人,你准备好了吗?      帖子内容完全复制了那份问卷,才几天时间,下面的回帖多达几十页,一片膜拜跪谢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很多女人要求人肉发帖人,声称要倒贴嫁妆嫁过去。      安琪立刻给陈安乐打电话,让他立马□□,否则要让他好看。      小陈老师喋喋不休地辩解说这没什么,被安琪很暴燥地打断,说:“老娘现在压力很大了,不要再给我招惹些狂蜂浪蝶了好不好?”      小陈老师还准备说什么,电话被安琪妈接过去了。      安琪妈在那头,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琪呀,你跟人家孩子说什么了?让人吓成这样?”      安琪心说人家哪是被吓的人家天生就是那种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好吗?嘴里却大拍马屁:“那还不是您二位王霸之气侧漏,让人不敢掉以轻心吗?”      “啥?说我和你爸王八?我这些年代没打你了是吧?”      就听那边陈安乐笑得停不下来,安琪只好解释:“哎呀不是,霸王的王,霸王的霸!现在流行这么说,是指你们很威武的意思!妈你把电话给乐乐,我有话跟他说!”      “你说给那个小郑听,就说我说的,”安琪妈开始作指示,“让人家孩子安安心心过来玩几天,别担心,我和你爸都欢迎他!”      安琪心说这还没见面就一口一个“人家孩子”,您到底是哪头的?她觉得很有必要让她妈摆正态度,于是道:“妈,我才是你亲生的!我才是!”      “不是我亲生的我会□□那个心?”安琪妈开始了长篇大论,“安琪呀,我看这小伙不错!听你弟说人家是什么云彩公司的主管,……不是云彩?那就是云朵?……哦云联,对对云联!乐乐说还是家大企业,我估摸着工资应该比你画画强。人家又对你知冷着热看得重,这就很好了!再者,能想方设法孝顺父母的人,品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人材差点,那也没啥,看脸又不饱肚子!再说吧你长得也就那样儿,还想嫁个刘德华周润发?我跟你说,我顶看不上如今那种姑娘,一有人喜欢她她就轻狂得什么似的!听我的,咱不上赶求人,碰上好的也得珍惜。得好好待人家,别让人冷心。你爸也说了,这小伙不错!你也别傲着端着了,小心过了这村再找不着店儿了。”      “我怎么傲着端着了?”安琪怒了,“还有,什么叫我也长得就那样儿?再说了,凭什么你挑老公就要好看的,论到我就不能看脸了?”      “我当初嫁你爸,那不是看你爸长得好,是看他对我好!”安琪妈自豪地第一百零一遍卖弄情史:“我怀你的时候,想吃口酸杏儿,你爸跑了七八里路到杨集买回来!你到街里邻居访一访,哪个不说你爸心疼老婆儿女?我是为他长得好看才嫁他了?我为的是他有颗金子般的心!”      安琪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这才想起她娘跟她说过,最近去老年大学上诗歌朗诵班了,难怪说话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气势更胜从前。她只好嘟囔:“这不是好男人娶了你嘛,我们就只好将就罗。”      这个马屁令安琪妈大为受用,于是安慰闺女道:“我觉得这小郑不会差哪里去,我的个傻姑娘呀,找男人,最最重要是对你好!这个比以前那几个都强多了!”      安琪心想,要是告诉她娘小郑就是过年时让她女儿伤心的那个混蛋,不知她娘会作何反应。一时想要反驳出一句话来,竟想不起来,只好哼了一声说:“对我好吗?连一万多块钱的镜头都不准我买!”      安琪妈顿时震惊了,“什么?不准你买什么?什么镜子这么贵,还要一万多块?”      安琪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赶紧遮掩道:“是照相机的镜头,工作用的!”      这个谎当然逃不过安琪妈的巨眼,“你不是画画的吗?怎么工作要用到照相机了?行啊你,你弟买个相机才一千块,你光镜头就要一万多!我看你是叫化子放不得隔夜食!……还有,你不是找人家小郑要钱买吧?”      安琪被教训得恼羞成怒,嚷嚷说:“是我的钱!我现在很会挣钱!”      “能挣也给我省着点花!你还有房贷呢,还有孩子呢!以后肯定还要再添个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安琪我再跟你说一遍,结婚前你可不能开口朝人家要钱要东西!有难处跟我们说,人家跟你还不是一家人,伸手讨,丑!……”      “知道了知道了!我保证对他好,保证不乱花他的钱还不行吗?怎么搞的?小郑是你失散多年的私生子吗?”      她娘绷不住,又笑又骂,又问她的乖宝什么时候放暑假,让一放假就送回家里来,她和老伴想娃儿想得肉都酸了。又卖弄了一回新学的诗歌,这才挂了电话。      安琪搁下手机,心里想,要是老娘知道她跟郑东耘八字还没一撇就收了人家很贵一个相机,还同意别人帮着还房贷,不知会不会敲断她的腿。      她忽然想到半天没看到小郑人了,于是起身找了一圈,结果发现小郑正在隔壁打电子邮件,回头看她时一脸正经,可那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哟!都学会偷听电话了?”安琪揶揄。      郑东耘不屑道:“什么叫偷听?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听!”      “既然都听到了,我也就不多说。”安琪走过去,语重心长拍拍郑东耘的肩道:“年轻人,好好干!大家都很看好你哦!”    ☆、惊喜   安琪收到快递过来的样书后,又接到乔编辑打来的电话,乔编辑对安琪接下来的创作十分关注,还告诉安琪,那个连载她看了,想让安琪授权给他们出版社出版。安琪告诉她已经授权给杂志社了,看到乔编辑很失望的样子,又忙安慰她,说自己想做一本励志绘本,讲述一个女孩独自在城市打拼的故事,人设和大纲都做得差不多了。乔编辑身为一名剩女,对此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并说可以提供一些日常细节作出参考,两人相谈甚欢。      挂电话前,乔编辑还透露出一件奇事,安琪的这本古风画册,还未上架就已经有人预订了两千本,此举极大地鼓励了出版社老总,认为这本书很有一炮走红的潜值,非常值得向公众重点推介。      安琪听得目瞪口呆,问预订的到底是何人,乔编辑也不知道。挂了电话,安琪想了半天,决定给冯子思打个电话。      “预订两千本书,这事是不是你干的?”冯子思一接电话,安琪就口气不善地质问。      “是的,不用谢我,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冯子思很爽快地承认了。      安琪怒冲冲道:“我谢你个头!拜托!我也是很辛苦才做出这本书来的。我画画是想给人看,不是让人花钱买去搪腌菜坛子的好吗?”      “我家没有腌菜坛子!”冯子思严肃反驳,“我觉得画得很好,内容很不错,所以才买来收藏,并且还要分送诸位亲友,正所谓好书共赏嘛!”      “你需要两千本吗?需要吗?你哪来那么多亲友?”      冯子思那边似乎跟别人说了句什么,才语气尖酸地答:“我亲戚多!管得着吗你?你是我什么人?还要查问我的三姑六婆祖宗几代?”      安琪顿时偃旗息鼓,半晌才悻悻道:“你别这样,好吗?我会很歉疚的。”      电话那边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说:“你要是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我还等着你呢。”      “滚!”安琪不由笑了起来,“别故意添乱了。遍地的好姑娘,去找一个不需要你等的吧。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哼!谢谢!不用!再见!我还有会要开!”冯子思说完就要挂电话。      “再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吧。只是下次请务必不要这么干了。请赞助商什么的,体现不出我劳动的价值。”      “真没良心啊!我只是想推你一把,没别的意思。”冯子思微微叹了口气,故意很怅然地说:“当初我们还想着一起做漫画社呢,这个梦想现在我是实现不了了,好在还有你!姑娘,好好干!你已经辜负了我的爱,就不要再辜负我的期望了!”      “哎呀谢谢!不用!再见!我还有稿子要赶!”安琪果断挂了电话。      新书打开后,还带着淡淡油墨香,安琪翻阅一遍,看着自己一笔一笔磨出来的东西,变成可以捧读的厚厚一本册子,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受,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分享一下。      她先拍了张照片,传给了郑东耘,结果立刻收到了他的回信,上面是个大大的笑脸和竖起的大拇指。底下还有一句:今天晚上好好庆祝一下!      安琪抿唇而笑。为了这本将出而未出的书,他们已经庆祝了不下五次。每次庆祝,最重要的议程就是吃。吃什么、到哪里吃以及吃完了做点什么,到他们这儿,仿佛成了人生的头等要事。      她决定在晚上的盛宴开始之前,先出门看看方翘楚去。顺便把新书拿去给她看看。上次去看她,方翘楚抱怨病房里WIFI信号不好,安琪给她搬砖似的搬去了一套精装本《史记》,还鼓励方翘楚要多想想司马迁,迁哥被割去小弟弟,尚能自强不息,她方翘楚只是要割点小咪咪上的东西,就不要在那儿自怨自艾了。结果话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      按照惯例,第一本书上得写点什么,安琪苦思半晌写不出,深深觉得自己被郑东耘害了,最近吃得多读书少,运动也很有限,还多半在室内。这是要被变成低智商家庭主妇的节奏吗?      所幸回顾往昔,终于叫她想起一个故事来。有个意大利人,四十岁前是个平淡无奇的卡车司机,某一天他忽然不甘心一生就此度过,于是开始跑步,最后终于在超级马拉松比赛中夺得冠军。这个人说过一句话,当初曾让安琪深深震撼,他说,我在生活里是个失败者,我跑步,是为了复仇;我跑步,是为了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于是她在扉页上也写了这么神叨叨的一行字:我在生活里是个失败者。我要复仇,要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所以我画画。      等安琪拿着书到医院时,在病房外面,她看见沈岩和方翘楚两人一站一坐,沈岩估计正比比划划的讲笑话呢,把方翘楚乐得直捶床板。此情此景,让安琪觉得自己其实挺多余。      方翘楚看到新书非常高兴,摩挲着封面说:“哎呀,想不到你家老二这么快就生出来了。看来还是顺产啊!真难为你了,这不得死好多脑细胞?”      被安琪削了一掌,“你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死丫头知道什么顺不顺产的?”      沈岩在旁边直乐,翻了翻书说:“安琪姐,我建议你画的那个题裁呢?我觉得很有意思啊。那个你什么时候画好?”      “已经差不多了,等那本出来了,送你一本哈。”      方翘楚在旁道:“那这本是先送给我的?”      “谁说我送你了?我这是拿来让你看看,顺便炫耀一下的。第一本书我要自己留作纪念!”安琪理直气壮地说。      “看你那小气样儿!等我什么时候也写出一本书了,专门派你一百本送人!”方翘楚不忿道。      三人厮混了一阵子,临走时,安琪从沈岩处得知,方翘楚化疗情况挺不错,第二次化疗结束后,就等隔一个月做第三次化疗,之后就安排手术。末了沈岩还说:“别担心安琪姐,她这种情况我们见得也多,一般都恢复得不错,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这次化疗结束后她能出门吗?”安琪犹豫一下,问:“比如让她去乡下住几天什么的,对她的病会不会有影响?”      “应该没什么问题,别累着,注意保暖别感冒就是了。”沈岩慎重考虑一下,补充说:“需要特别注意什么情况的话,我会再问问主任的。”      安琪点头,“让你多费心了,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当晚安琪和郑东耘正在一家高档法国餐厅就餐时,沈岩又打电话来了,告诉安琪说他已经问过主治医生,都说没什么特别注意的问题。安琪索性告诉沈岩自己想邀朋友下乡过一周的计划,并邀请他一起参加。两人正说得热闹,眼瞅着郑东耘越来越不高兴了。      等挂了电话,郑东耘问:“你是什么意思?”      安琪眨巴着眼,说:“怎么了?我给小沈打个电话而已。”      郑东耘一张俊脸沉得都快滴水了,十分火大地说:“我本来计划等咱哥放了暑假,三个人一块儿到南边住几天,再转道去你家。我假期也抽出来了,机票也订好了,酒店也订好了,你现在却告诉姓沈的要跟他们去乡下住几天?不是说有什么事要好好沟通吗?这么重大的安排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安琪呆呆地看着他,说:“你提前安排了也没告诉我呀。”      郑东耘看样子快气死了,说:“我那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其时周围一片宁静。郑东耘不自觉拨高声音,立刻引来侍者和周围客人的注目。安琪赶紧顺毛:“都是我的错!听我解释!其实我也准备晚上就告诉你的!我这不都还没定下来吗?”      原来,上次林晓瑜在安琪家玩时,告诉安琪她参加了本地义工组织,义工们组织了一个小火苗计划,准备暑假期间去附近乡村支教一周,主要想借此机会让农村孩子们接触一下各种文艺娱乐及科技知识,增长见识开阔眼界。目前正在招募志愿者。安琪听了大感兴趣,当即决定,不仅自己要报名,还要说服认识的那一票人跟着一起去。      “其实一周的时间,孩子们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但也许能让他们对某一个之前不了解的领域产生兴趣,从而发掘出埋藏的潜能。所以这活动取名叫小火苗计划。”安琪一边讲一边瞟郑东耘的脸色,“我准备确定好哪几个人去之后,就告诉你的!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看在今天是为我庆祝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你看你生起气来都不帅了!”      郑东耘没好气地问:“你准备带咱哥一起去?”      “是啊,他刚好放了假,我跟佳睿妈也说好了,让他和佳睿去农村小学见识一下呗。”      郑东耘更没好气了,“那我呢?”      安琪无奈挠头,“我以为你会忙得要命呀。这段时间你们公司里不是都忙得飞起吗?听说前段时间曾总裁加了一周的班,维安还打电话来抱怨说,她要见他现在都得请秘书安排日程了!”      “所以说,你也知道我挤个假出来不容易?”某人头上气压低沉怨念丛生。      安琪想到该人做事的细致认真,指不定为这趟度假暗搓搓地规划了多久,自己这盆冷水委实是太过份了。当务之急,要先上一个哄字诀,平他胸中一口恶气,遂大力点头:“我知道!我太感动了!我这就给晓瑜打电话,看能不能不去那边算了!”      说完她立刻给林晓瑜打电话:“……喂小鱼儿,我是安琪,我问一下,小火苗的名单你报上去没有?……啊已经报上去了呀,那算了……嗯没什么事我就问问。这样,要不我们错开一下,先去参加小火苗,再去度假好不好?……好象有点来不及,等我算算离我们回家的日期还有几天……”      郑东耘阴沉地说:“别算了,我明天让翠茜取消行程!”      确实是来不及。安琪作扼腕叹息状:“好可惜!虽然去不成,至少告诉我你订了去哪里的机票!”      “做梦吧你!以后再也没有惊喜了!”      “别啊,请一定不要泄气!继续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边上站着去!跟你又不熟!”      ……      哄了半天,还生平第一次祭出撒娇大法,郑总总算脸色稍霁。安琪立刻又打蛇随棍上,“你反正请好了假,干脆和我们一起去吧。象你这种牛人,下去搞个科普讲座或励志演讲,肯定巨受欢迎!真是的,早知道你能抽出空来,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了啊,你主意那么多,说不定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呢?”      郑总哼了一声,很傲娇地答:“我要考虑考虑!”      “别考虑啦!郑总,就这么说定了!佳睿妈要听说你也去,不定多高兴呢,我们的队伍就缺少你这种专业人才呀!哎呀我怎么就那么崇拜你呢?我怎么就那么信赖你呢?我怎么就……”安琪谀词如潮,夸到最后,总算是把郑东耘给肉麻笑了。      等两人从法国餐厅出来后,安琪拉郑东耘到一家烧烤店里撸串,吃了两根肉串,她才长出一口气说:“你说得对,果然吃那种法国菜根本就吃不饱。”      郑东耘哼了一声,依旧很不爽,“我是说得对,可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安琪顺着他肩抚了两下,信誓旦旦地说:“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行吗?”      “行啊!那你现在把这脏兮兮的玩意儿放下,跟我回家!”      “……那还是吃完这顿再听你的,行吗?”      郑东耘瞪她,“就知道你这点德性!把你那油乎乎的爪子拿开!”说完站起身就走了。      安琪缩回爪子,一边吃串一边叹气道:“气性真大,怎么顺了半天毛还炸乎乎的?”      过了一会儿,炸乎乎的那人又回来了,把手里一个盒子往桌上一墩,恶声恶气说:“给!”      安琪疑疑惑惑地打开,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枚相机镜头,在油腻的小桌子上散出着典雅高贵王霸之气,正是自己之前哭着喊着要买的那一款。      她手忙脚乱准备拿出来,想起自己油乎乎的爪子,又停下来忙忙地拿纸擦手,然后才用抱初生婴儿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镜头从盒子里拿出来,又想到郑东耘放盒子的动作,不由痛心地说:“这么精致的东西,怎么经得起你那凶残的一墩?”      郑东耘心想,没给你没收就算好的。他作势要收盒子,“那算了,反正也墩坏了,扔了它!”      “别呀,”安琪忙拦着,回嗔作喜道:“你看你太多心了!我这只是善意的提醒!”      她一脸陶醉,色迷迷地左右端详,在镜头上摸了又摸。这份毫不掩饰的珍视和欢喜,让一旁送礼物的人也很受用。郑东耘问:“喜欢吗?”      “喜欢!”      “我对你好吗?”      “好!”      “以后还用这个当借口跟爸妈告状吗?”      “……”      “下回吵架拿这个出来说事吗?”      “……”      “别在那儿一味憨笑呀,来,咱俩好好理论理论……,你干嘛?这不能解决问题,哎哎……,起开!嘴上都是油!……”      安琪放开被扑倒强吻的郑东耘,笑咪咪地抹一下嘴,抱起盒子趾高气昂地走了。      郑东耘摸摸脸上的油嘴印,又好气又好笑。他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看一看,很嫌弃地扔了,一边在身上摸纸巾,一边跟了上去。两人走出老远还听到郑总的碎碎念:“我为什么不想让你买相机?自己好好想想!咱俩在一起时间多吗?统共就那么点空闲,你又是儿子又是朋友又是相机的,我一管几千人的人都没你忙!干脆你一个人过去吧!……你又来!……一股孜然味……”    ☆、支教   小火苗计划中,义工们要去的学校有三所,安琪她们去的那座学校,叫唐湾小学,离W市有近四小时的车程,是座山区小学。      义工组负责带领他们的是一位姓丁的女士,大家都叫她丁姐,长相十分温婉,手上还带着串佛珠,据说跟林晓瑜两人特别投契,日常都是姐妹相称。      本来为他们联系了一辆大巴车,后来大家一商量,干脆组了个三辆车的私家车队,也方便带行李。郑东耘的卡宴SUV,因其空间大性能好而被征用,郑总也当仁不让成为司机。      一大早,郑东耘和安琪开车去接方翘楚,周姐帮着拿东西出门,一路百般不放心地唠叨,只盼方翘楚改变主意不要去。在看到车里坐着一位沈医生后,才算松了一口气,又转而对沈医生和安琪千叮万嘱,把她们家楚楚形容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车子发动后,还隔窗遥遥喝道:“回来了你妈是要检查的!蹭掉一点油皮都不行!”      安琪笑道:“这位周姐,和花姐风格颇为相似呀。”      方翘楚大为感叹:“可不是,这阵子把我看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老娘今日总算是解放了!”      等方翘楚坐定,沈岩为她和另一位义工相互作了介绍。方翘楚嚷嚷:“你们这是要把我拐到哪里去?”      “已经联系好了一位山里的大汉,你一去就成亲!”安琪逗她。      沈岩也煞有介事地说:“你放心,那汉子安琪姐已经相过了,家有良田七八亩,外加三间大瓦房,拖拉机也是崭新的!”      “好!要是到了地头没有汉子,你们给我等着!我一定不依!”方翘楚嚷嚷。      “没有汉子,就让沈医生顶上!”安琪打趣。      “呸!除非你们家郑总亲自顶上!”方翘楚说。      “机会要让给年轻人!我是不敢了!有人带了刀,我会被人追杀!”郑东耘在前面一本正经地答。      安琪闻言,果然配合地抽出一把瑞士军刀,方翘楚鄙夷地说:“郑总你胆子太小了!就这刀,还能再短点吗?”      最后还是那位义工秦姐给方翘楚说了说小火苗计划的情况,还详细介绍了人员组成以及唐湾小学的相关情况。果然,方翘楚听完,眼睛里亮晶晶地浮上一层水汽,连声问:“我呢?我去了安排我做点什么?”      “安琪说你是一名记者,你就给孩子们好好讲讲怎么当记者吧。教他们写写新闻,高年级的孩子们可以成立一个小记者队伍,由你来带。”      “没问题!”方翘楚磨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到,立时开课。回头看到沈岩,又问他:“你去又是做什么?不会教他们讲笑话吧?”      还真是。沈岩外表看着温和寡言,细聊了聊,才知道人家小时候还专门拜师学过相声,后来从医后才对脱口秀感兴趣。这次去学校,沈岩一人准备了三门课程,分别是相声、中医推拿、足球。再一了解,安琪、丁姐等人无不身兼数职,方翘楚立刻很有怨言。      “真过份!到现在才告诉我!我要是准备一下,能给你把所有课程包圆了!象我这么博学多才的人,居然只开一门课!浪费!”      “我谢谢你!都让你讲,我们干什么去?总得大家都有口饭吃吧。”安琪抢白她。      “我有支教经验!我好歹还搞过一阵呢!”有人叫嚣。      “边上去!得瑟什么?看到没有?教师证!老娘还正经教了几年高中呢。”      “靠!真的假的?……哎哟瞧这小模样!这证上的照片啥时候照的?哈哈,小丫头片子还挺清纯的嘛……”      郑东耘听了心里痒痒的,也想拿在手里好好看一看,苦于他正在开车,只好忍了一路。等到了唐湾小学,大家又呼啦呼啦往外搬东西,跟学校里的领导和村领导联系,相互介绍情况,讨论如何分班,一片混乱忙碌,郑东耘惦记了半天的事就这么被混忘了。      支教队伍连孩子带大人十好几个,除了丁姐带队的五名义工,其他的都是安琪的熟人,于杏阳也来了,还带着她女儿孙小米。林晓瑜和佳睿妈坐同一辆车,两人聊了一路,抵达的时候已经熟得仿佛多年老友。两个男孩子听说睡了一路,一下车就满血复活,绕着操场你追我赶跑得好不热闹,顿时呈现出鸡飞狗跳的场景。      丁姐之前一再强调不用麻烦村里,村领导还是在学校食堂安排了午饭,虽说饭菜简单,欢迎的气氛却很热烈。饭桌上大家很快就相互熟悉了。其间丁姐再三解释,接下来的一周内,他们的伙食都自己准备,让村领导和食堂大师傅都忙自己的去。都放假了,谁家没有一堆事?支书客气了一阵,见他们说得认真,也就罢了。      接下来的分班过程很简单,课程表是早就排好的,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小时,辅导孩子做寒假作业,之后就分成各种各样的小班,开展教学及实践。下午分班时,操场上热闹非凡,不仅来了很多孩子,一些到了闲月没什么事的大人也都跟了来,喜孜孜地跟在后面看这些城里来的老师们忙碌,碰上要搬个桌子板凳什么的,就笑呵呵地在后面搭一把手。      晚餐就一个菜,两大锅五花肉炖豆腐青菜粉丝,经于杏阳妙手调制,大伙儿吃得倒比中午那顿饭香。饭后乘凉夜话,老义工们都讲起了这么些年做志愿者的经历,方翘楚又边摇扇子边对丁姐说:“我们暑假来这么一个阵仗,不麻烦别人都不行。况且只有七天时间,即使仅从培养兴趣的角度来说,也还是太短了。我刚才有个想法,下半年可以跟学校联系,每周六过来呆半天,跟孩子们做做课外游戏。反正也不算太远,大家当天来当天就可以回去。”      安琪和郑东耘刚从外面进来,听到了也说好,安琪说:“这次活动好几个做设计的朋友都想参加,可听说要请一个星期的假,只好作罢。如果是每周六的话,就没什么问题。即使一个人有事来不了,找人顶上也很容易。”      丁姐也觉得这想法不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商讨起了事情的可行性。      正说着,沈岩来叫方翘楚,原来是督促她去喝药。方翘楚走出门外,冲安琪暗暗吐舌头,小声说:“才走一个周姐,又来一个沈妈!”      不幸被沈岩听到,督她一眼,淡淡说:“主任重托,不能马虎。请谨遵医嘱!”      晚上睡觉时,男女各一大间寝室,把带来的铺盖卷儿打了通铺。6岁的陈跃然,不顾大家的调笑,跟他娘和翘姨钻了一个被窝。山里白天虽热,夜间气温倒还能够忍耐,大家便点上蚊香,各自上床,摇着扇子夜话。      方翘楚和佳睿妈几个人逗陈跃然玩,时不时发出一阵轰笑。这边安琪便悄悄问起于杏阳的近状来。      于杏阳的蛋糕店终于办好手续找好店址,门店很小,但紧邻市内某商业区,目前还未开业,却已联系好了几家供货的公司,打算回去后试供货一个月,目前店里正装修请人忙得脚不点地,这当口她女儿孙小米却放了暑假回到家中。到家后小米才知道父母要离婚的事儿,立刻杀到于杏阳的住处,吃住都跟着她娘,上厕所都恨不得守着,如膏药一般,把于杏阳粘得死紧,还时不时地帮她爸送个花和礼物啥的,成了孙教授安插在这边的暗探,让于杏阳十分苦恼。      “我就说你想离婚没那么容易。”安琪小声嘀咕。      于杏阳说:“我现在没有精力考虑离婚的事,我得先把蛋糕店办起来。”      安琪笑,“于总你这么忙,还能跟我到乡下来,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于杏阳把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微微一笑说:“这么多年来,我得到的一个教训就是,一定要好好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家人不是全部,工作也是。要让它们变成动力,变成基石,而不是束缚。”      安琪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了握于杏阳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正在这时,孙小米上完厕所从外面跑进来,一边往她娘身边钻一边嚷嚷:“妈呀吓死我了!路上一根绳子,我还以为是条蛇!”      雍容睿智的于杏阳画风一变,成为碎碎念的大婶,“你的爪子洗过了吗?让你带手电筒去,就是不听!多拿个电筒麻烦你多少呀?要是被蛇咬了怎么办?……什么?时尚人士才不拿手电筒?时尚人士也不会往他娘的被窝里爬!我呸,怎么听起来这么象骂人?……”      安琪关于科普讲座的建议,被郑东耘很好地采纳了。以郑总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自然做了很多准备。他带过来一个投影仪,上课有一多半时间在给孩子们放一些科技作品影像资料,包括国际机器人大赛、无人驾驶汽车研发、机械驴、飞行背包、3D打印机和全息投影等等的视频,剩下的时间里,他三言两语讲点科技原理,再做点小实验,课堂效果竟然十分好,一度超过足球班,成为最受男孩子欢迎的课程。在介绍磁悬浮列车时,郑东耘还给孩子们做了个陀螺悬空旋转的实验,连旁听生陈跃然和彭佳睿都瞠目结舌,整堂课沉浸在震惊的氛围当中。      除此之外,让安琪万万没想到的是,郑总还开了一门合唱课,还在七天里只教了一首歌。原来他和林晓瑜这两个W城土著,幼时都有参加合唱班的经历。仗着一个人记性好、一个人乐感好,两人一合计,搞了个合唱班,把报名的六十多个孩子分成了不同声部,打算让他们体验一把真正的合唱。这个过程劳心劳力,效果还非常一般,不同声部的孩子分开练习时还行,凑到一起简直惨不忍闻,听起来活象一百头驴和五十只公鸡一起打鸣。      所以这几天大家最有意思的消遣之一,就是闲下来时观摩合唱团的排练,看英明神武的郑总和优雅动人的林女神一遍遍纠正发音,直至最后被拐带到沟里去。教的人抚额冒汗,看的人十分欢乐。      到第六天时,孩子们总算能找到调门了。被糟蹋了好几天的那首歌,偶尔会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在校园里回荡。      最后那天,安琪结束了自己的美术课,在学校里转悠时,就听到舒缓的童声合唱响了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她站在一棵雪松旁,静静听那首节奏舒缓的歌曲,下午的小风吹得人懒洋洋的,夕阳下有整齐的校舍、开阔的操场、踢球的孩子,这场景无端令人熟悉,却又带着点离别前的惆怅。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合唱班会在唐湾存在很长时间,而那首歌曲,也作为合唱团经典曲目,被唐湾的孩子代代传唱了很长时间。      在校园徘徊的安琪转到操场边时,看到另一头站着一个清瘦的姑娘,红色上衣衬得脸颊有些苍白,却有着明朗的笑容,正看着踢球的孩子和教孩子踢球的沈岩。      这傻子,站那地方也不觉得晒!安琪想着,便转身去寝室拿了把遮阳伞,刚回到操场边上,却看见沈岩走了过去。      沈岩也不知在哪里摘了一个荷叶,给方翘楚举着,遮在头上,方翘楚便把手上一瓶水递过去,沈岩拿着喝了几口,两人站着说起话来。      安琪便原路折回,拿着那把伞想了想,决定还是给正在食堂干活儿的于杏阳打个下手,顺便把刚看到的一幕告诉她,安琪甚至能想象出于杏阳的兴奋,她们已经很久没八卦了,此情此景,实在太适合闲来无事的中年妇女们发挥想象了。       ☆、复仇   从唐湾回来后,郑东耘整个人都晒黑了,却觉得心情十分愉快。这天中午他在公司食堂就餐时,又就手给安琪发了个短信,问她和她哥在干嘛。      他以前总觉得发短信的人很不理智,明明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非得在手机上掐半天。现在才算体会到短信的妙用,有时候人跟人联系,不是因为有事情要商量,说的内容不重要,只不过是要表达对对方的牵挂和想念罢了。      一分钟后,安琪的信息回了过来,郑东耘打开一看,笑了起来。      安琪:已被钱多多气死!有事烧纸!      又过一会儿,一张照片传过来,画面上,酿成大错的钱多多正呲着狗嘴翻着白眼,佯装没有看到伸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被咬得支离破碎的画稿。      郑东耘对着手机笑得更开心了。冷不防面前伸过一只手,敲了敲餐桌。抬头一看,只见曾总裁端着餐盘坐在对面,正面色严肃神色鄙夷地看着自己。      “你这副交了桃花运的嘴脸能不能收敛一下?从你休完假后我就觉得你很不对劲儿,经常一个人坐着傻乐!我公司还有很多单身人士,这样刺激他们真的好吗?”      郑东耘微一环顾,果然发现有部分群众,尤其是女性群众正偷偷朝这边张望。他把手机搁进口袋,漫不经心地一边继续吃饭,一边说:“那就组织个相亲联谊会,让该娶的娶了,把该嫁的嫁了呗。”      “欸,是个办法!”曾总裁抚摸下颌,思考说:“公司也应该关心群众业余生活,尤其是单身群众的感情问题。但总不能企业内部自产自销吧,你说跟哪些企业联谊比较好?”      “你和他们商量就好,”郑总义正辞严道:“相亲这种事,我现在是不便参与了,要避嫌!”      曾总裁打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又痛心地说:“东耘,作为一个已婚老男人,我要告诉你,结婚前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现在就被陈安琪管这么紧,以后会很没有家庭地位的我跟你讲!”      郑东耘欲言又止,转而谦虚请教道:“那你跟维安在一起时,到底是谁压倒了谁?”      曾总裁嘘一口气,洋洋自得道:“这你都看不出来?不至于呀。实话告诉你,家里的事我很少管,但凡我开口,”曾总坚定地竖起食指,“那就得说一不二!知道吗?男人,才是一个家的主宰和灵魂!……你笑什么?”      下一刻他就知道郑东耘笑什么了。只见维安托着餐盘坐到了他旁边,笑吟吟道:“刚听到什么风呀雨呀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身为家庭主宰和灵魂的曾先生立刻正色道:“东耘刚才有个很好的想法,他提议公司为单身汉们举办相亲联谊会,你有什么好的想法没有?”      维安笑道:“想法很好,可我担心单身汉们不领情!单身不好吗?一旦结了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斗来斗去的很麻烦啊。”      曾总裁语重心长地接口说:“东耘,这话你说的?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夫妻双方要相互尊重,哪来的一头强压另一头之说?我们做互联网的,思维不能这么封闭落后,对吧安安?”      郑东耘笑笑,点头称是,然后端起用完餐的餐盘走了。曾氏夫妇目送他离去,半晌维安叹气:“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勾人?还象以前一副老干部脸不是挺好的吗?”      “就是,”曾总裁也很不平,“明明我才是云联第一帅,现在我觉得我的地位很受威胁!”      “你跟他争这个第一干嘛?”维安转过头来淡淡笑:“难道说你还有别的想法?”      曾总裁觉得头上有把刀咻地旋过去了,他幽怨地看看郑东耘离去的方向,对自己老婆信誓旦旦地说:“胡说!你才是本公司第一夫人,我不能让你折了面子!”      郑东耘晚上回家时,可怜的钱多多正在一个翻扣过来的小桶上罚站,目光幽怨无辜,委屈得好象客厅中央那一泡尿根本不是它拉的似的。而安琪正怒气冲冲给陈跃然洗澡。郑东耘回来得正好,立刻被充任移动花洒架,钱多多也被叫进来一起洗。卫生间里顿时拥挤不堪。      “把花洒拿过来一点!”安琪一边命令郑东耘,一面训斥陈跃然:“你是个傻子啊,明明知道那是狗便便还滚一身?……哦?你只是想看看?你怎么不尝尝?”      郑东耘在旁边笑,立刻引火烧身,“花洒拿好!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是想气死我!……多多你往哪儿趔呢?过来!给我站好!……家里够乱的了,你们一个两个还给老娘添乱!赶紧给我自己搓!”      本来两个犯错的家伙被训得一副怂样,眼看靠山回了家,一个个又回归生龙活虎,陈跃然忍不住要哼哼歌,他最近新学了一首歌,只记得一句歌词,只好循环播放,但见他一边象只猴跳子一样上下搓澡,一边豪气干云地对郑东耘唱:“好兄弟我谢谢你!当当当当当……”      “给我闭嘴!真是的!学校好端端放什么暑假?天天上学不好吗?就放假这几天,你哪天没给我生出一堆祸来?”      “好啦,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对吧哥?对吧多多?快给你们娘认错!”      “嗷——”      “我的好兄弟我谢谢你!当当当当当……”      “你就惯着吧,你看把这俩家伙惯成啥样了?整个就两二货!”      “那能怪人家吗?不看看二货的娘是谁!有那个基因呗!”      “郑东耘!”      郑东耘一边抹脸上身上的泡沫,一边拿花洒还击。      “……再往我身上洒水让你好看!”      “来啊来啊,看你怎么让我好看!”      “你!谁当初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我是没还手啊,大哥你看见我还手了没?”      “我的好兄弟我谢谢你!当当当当当……”      “嗷——”      ……      结果,等两个小二货洗好吹干坐到沙发上后,两个大人不得不也去洗个澡。一娃一狗在这边客厅看电视,两大人自去那边新房的卫生间洗去了。      这个澡洗得颇久,还把安琪洗累着了。郑东耘帮她把头发吹干后,也不嫌外面的饭如何如何了,直接提议出去吃披萨和全家桶,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      晚上等娃睡下后,安琪和郑东耘在灯下商量,回家要采买些什么礼物。正说着呢,郑东耘的电话响,只见他拿起电话,看着号码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却只神色淡然地听着,嗯了两声就挂了。      安琪不由起了好奇心,“谁打来的?”      郑东耘低头看着电话,过了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说:“是……郑总经理。”      安琪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谓郑总,是指他父亲郑承先。      “……有什么事吗?”      郑东耘摇头,沉默片刻,说:“前几天,我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来,怎么说的来着?宽恕别人,是为了让自己放下。然后,……我订了束花,让人送到郑总的病房里去了。他打电话来是表示感谢。还说他今天已经出院了。……不准笑!”      “挺好的,真的!”安琪鼓励他,还一本正经说:“我没有笑!”      “嗯,”郑东耘点头,想了想又说:“我现在觉得,对他以前所作所为,最好的报复,或许是我没有他的照顾,也能过得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好。这辈子我们是没有父子缘了,以后……就当多认识一个人吧。”      安琪把郑东耘的手拉过来,低头细细抚上面的掌纹,说:“以后一定会好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郑东耘搂着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两人坐了一会儿,郑东耘忽然站起来,说:“对了,你那本书,林晓瑜看完让我带回来了,一直收在包里忘记拿给你。”      他去房间里翻了一会儿,把那本样书拿了出来,递给安琪。书被方翘楚带去云坪小学,被好多人传看过,已经翻得有些毛边了。      安琪随意翻了翻,发现有哪里不一样了。定睛细看,在自己那一行字下面,多了许多字。      我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我要复仇,我要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所以我要创业。      我曾是生活的失败者,我做公益为了复仇,我做公益,是为了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比如信心。      我曾是生活的失败者,我要复仇,我要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我要好好爱人,以及被人所爱。      我曾是生活的失败者,我写作为了复仇,我写作是为了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比如尊严。      我曾是生活的失败者,我要复仇,我要夺回我所失去的东西,等着吧,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不惧病痛、绽放笑颜。      ……      安琪静静看着这些用不同墨水、不同笔迹写成的句子,一时之间竟然心潮起伏。她想了想,又在最下面写了几句话。      休言世事沧桑,又看几回秋凉。莫道月明被云伤。终究难掩弧光。与君把盏共相望。——致曾被命运苛待过的你。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没有番外。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